- 不懼失去,不負相遇
- (美)凱瑟琳·舒爾茨
- 4270字
- 2023-08-14 14:40:01
丟失的物件
父親幾乎對每件事都有想要急切說明的話。對他來說,世界充滿了無窮無盡的樂趣,他樂于參與有關它的任何討論:伊迪絲·華頓的小說、宇宙背景輻射的本質、棒球的內場高飛球規則、1947年《塔夫脫——哈特萊法案》造成的持續影響、在南美洲發現的一種新夜猴、酥皮蘋果餡餅和烤蘋果脆片的優點。從差不多能開口說話起,我和姐姐就加入了這樣的交流,但對父親而言,找到其他更多的參與者也絕非難事。一拉上其他人,父親就擁有了中等行星般的引力。他聲如洪鐘、口音濃重、內心強大,有著猶太教拉比的胡子、圣誕老人的大肚子,以及維特魯威人的手勢;整體而言,一半是蘇格拉底,一半是特維亞。
漂泊不定的童年造就了父親南腔北調的口音,也賦予他在六種語言——意第緒語、波蘭語、希伯來語、德語、法語和英語——之間無縫切換的能力。我后來感到遺憾的是,在他的耳濡目染之下,我和姐姐卻只學會了英語,但他用心的傳授在某種程度上彌補了這一點。法語教師出身的母親亦是一位思路清晰的語法學家,是她教會了我該如何與語言打交道:怎么念出“摘要”(epitome)一詞,何時使用虛擬語氣,怎樣區分關系代詞who和whom。然而,父親教會了我該怎樣輕松地“玩轉”語言。由于自己通曉多種語言,他對語法規則持相對主義者的看法;確切地說,他從不違抗它們,卻喜歡把一個短語彎曲到斷裂點,然后再讓它彈回原位,發出瘋狂的回響。我從未遇到過任何一個人,能夠在忙忙碌碌的生活中創造出如此令人驚訝的語句;也從沒見過任何一個人,能夠從說話中獲得如此豐富的樂趣。當我表示懷疑“摘要”的音準時,他瞬間想出了一個令人難忘的記憶技巧:“它和‘你在開玩笑吧’押韻。”[1]
關于作家有一種陳詞濫調的說法,說我們都來自不幸的家庭,所以選擇向語言和故事尋求庇護,以此逃避痛苦或者舒散苦悶。這說的絕對不是我。我有一個幸福的家,在那里,語言和故事是一件人人共享、無處不在的樂事。關于父親,我最早的記憶可以追溯到有一天他突然出現在我玩耍的房間門口。盡管他只有1.67米高,但在我充滿驚訝的目光中,他像個仁慈且令人激動的巨人。他一手拿著一本諾頓詩選,另一只手像梅林[2]一樣在半空中揮舞著,口中同時吟誦著《忽必烈汗》。我同樣清楚地記得,幾年后他用激動人心的中古英語高聲朗讀《坎特伯雷故事集》的序言來逗我和姐姐開心。我母親很早就放棄說服他別在睡覺前把我們搞得興奮過頭;每晚給我們朗讀故事是他的職責,他完成任務的慣用伎倆包括夸張的手勢、戲劇化的音調、抖動的膝蓋,逗得坐在上面的我們顛跳不定,并產生一種對書本文字毫不在意的興奮。在一些美好的夜晚,他完全拋開書本,給我們講了一系列關于亞娜和埃格伯特的冒險故事,這對以身試險的兄妹來自鹿特丹,父親之所以選擇這個地方,是因為他知道那里的口音能把小女兒們逗樂。
盡管父親的閱讀能力比我強得多,可他卻只將文學視為愛好,而非職業。經過專業的學習,他成了一名律師,偶爾也做做法學院的講師;這兩份工作都非常適合他,尤其是后者,因為他完美地塑造出一位心不在焉的教授形象。他記憶力超群、好奇心旺盛,并且擁有快速厘清各種問題的主要矛盾和細枝末節的能力,就像點幣機那樣三下五除二地把便士和25美分分門別類。十有八九,他出門都不帶錢包,也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把車停在了哪里。他之所以會給人們留下這樣的刻板印象,是因為這些缺陷似乎總是他非凡才智的結果,好像他能以某種方式引導我們凝神聚力,別把東西放錯地方。然而,他對世界非同凡響的洞察力和令人驚嘆的健忘——且不說這組奇怪和互相矛盾的品質之間是否有關聯——都成為其性格中的兩大關鍵特征。
在父親容易丟失的諸多東西里,就有他自己。我在克利夫蘭的郊區長大,一年中有好幾次,家里人都會開車去匹茲堡看望我的外婆。從理論上講,這段旅程只有兩個小時,但在我10歲以前,每當父親坐進駕駛座,宣稱要抄近路時,我都會立刻警覺起來。在孩子們眼中,所有的汽車旅行都是沒完沒了的,它們也的確比實際所需的時間要長得多。父親雖然生性溫和,卻也很頑固,他無法說服自己面對根本不知道該往哪里開的事實。我記得,我們向西而不是向東走了整整半個小時;還有一次,我們連續三次開到了同一個錯誤的高速公路出口。母親本可以結束這一切,因為她的認路能力更強,但她也是一位忠誠、務實的伴侶。因此,除非時間緊迫,她只會選擇溫和地干預這些“失誤”——父親認為,這種情況很少發生,因為他既沒有方向感,也沒有時間感。
無論如何,從父親找不到匹茲堡這件事上,你可以推斷出,他處理小事情的能力的確無可救藥。他親昵地把母親稱作瑪吉(這源自她的大名瑪戈,其他人也都這樣叫她),整個童年時期,我聽到最多的一句話就是“瑪吉,你有沒有看到我的”:支票簿、眼鏡、購物清單、陪審團出席信、咖啡杯、冬季大衣、另一只襪子、棒球比賽門票……一天里有好幾次,找不著的新東西會成為上一個問題的終結者。無疑,他得到的回應總是:“艾薩克,它在這里呢。”父親是幸運的,母親通常能看見丟失的物件,并且記得它在哪里,要是想不起來,她也有本事把它給找出來。與母親卓越的導航能力相得益彰的是,她耐心十足,有條不紊,與周圍的一切和諧自洽。
我繼承了這些特質,但如今貴為麻省理工學院認知科學家的姐姐卻沒有。我們家四個人,盡管彼此高度相似,卻在這一點上顯得格外有別。在從過分癡迷有序到對日常物質世界極度漠不關心的范圍內,我的父親和姐姐實際上并不在其中;他們在俄亥俄州和賓夕法尼亞州的邊界附近徘徊,仍然在尋找自我邊界。與此同時,母親和我正忙著按照顏色和大小來讓一切井然有序。我至今仍然清楚地記得母親曾經在克利夫蘭美術館試圖把一個歪斜的相框調正的情景。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有一次,父親在整個假期里都穿著兩只不同的鞋子,因為他沒把同款的另一只帶上,并且直到他在機場脫鞋安檢,才發現腳上穿的竟然不是同一雙鞋。姐姐最拿手的航空旅行“絕活兒”包括:弄丟自己的電腦,借用同伴的電腦,然后在“9·11事件”發生后的那一周不小心把它丟在聯合航空公司登機口,差點兒導致整個奧克蘭機場關閉。正如父親言傳身教的那樣,她也同樣擅長更為低調的重復丟失的藝術:手機,每年丟一次;錢包,每季丟一次;鑰匙,每月丟一次。成年后我唯一丟錢包的那次,居然想到去向姐姐抱怨,然后遭到了她無情的嘲笑,這可真是太失策了。“等車管局里的所有人都知道你大名的時候,你再給我打電話吧。”她說。
因為繼承了母親的特質,我總會不自覺地做一些不那么自然的事情,比如按照食品門類來整理儲藏室,或者把64支蠟筆按照出廠順序排好。這種一絲不茍的精神,雖然算不上是強迫癥,卻能在記錄財物流向的時候派上大用場。如果不能把東西物歸其位,我的心里就會癢得難受,這是我很少丟東西的原因之一。成年后,在兩位直系親屬的襯托下,我身上這種井然有序的特點就更加明顯了,這導致我堅信自己不是那種會輕易丟東西的人。
可是花費40分鐘去尋找剛才還攥在手里的那張紙條,令我的自尊心嚴重受損。事實上,我們每個人都會丟東西。就像人終有一死一樣,丟三落四也是人之常情:長久以來,我們都經常丟東西,以至《利未記》中規定:在找到他人失物一事上,嚴禁說謊。現代化只會讓這個問題變得更糟。在發達國家,即使是收入微薄之人也能生活在極度富足的環境里,我們隨時都有可能失去僥幸擁有的額外之物。科技更是加劇了這種境況,它不僅使我們長期心不在焉,而且提供了大量額外的易失物品。這種情況由來已久——遙控器至今仍是美國家庭中最常被放錯地方的物品之一——隨著數碼產品越來越小巧,它們被弄丟的概率也變得越來越大。你不太可能丟臺式機,卻有可能丟筆記本電腦,丟手機是家常便飯,丟U盤更是太普遍了。然后別忘了,還有密碼,密碼之于電腦就像襪子之于洗衣機。
手機充電器、雨傘、耳環、圍巾、護照、耳機、樂器、圣誕飾品、女兒實地考察旅行的知情同意書、三年前你小心翼翼保存起來并且知道自己早晚有一天用得上的那罐油漆:失物的范圍和數量令人震驚。像我父親這樣的人丟失的東西可能是我母親這樣的人的十倍多,根據調查和保險公司的數據,平均而言,我們每人每天錯放約9件物品——這意味著你60歲的時候,將丟失近20萬件東西。當然,并非所有失去都是不可挽回的,但有一項的確無法挽回:你耗費在尋找東西上的時間。一生之中,你大約會花費6個月時間來尋找失物。在美國,這意味著所有人每天花在尋找上的時長共計5400萬小時。再看看涉及的金錢損失:在美國,僅丟失手機一項每年造成的損失就有300億美元。
關于我們為什么會丟東西有兩種流行的解釋:一種是科學的,另一種則源自精神分析。兩者都差強人意。根據科學解釋,丟東西相當于一種失敗,有時是無法順暢地回憶,有時是沒法集中注意力:要么我們無法激活把失物放在哪里的那段記憶,要么從一開始就沒有給它編碼。精神分析的說法則恰恰相反:丟東西是一種成功,是我們潛意識的欲望對理性思維的巧妙破壞。在《日常生活的精神病理學》中,弗洛伊德描述了“由于隱藏且強大的動機而誤放物品的無意識靈巧性”,包括“對丟失物品的輕視和憐憫,或者對它及其主人秘密的反感”。他的一位同事做了更加通俗易懂的解讀:“我們永遠都不會丟失自己高度珍視的東西。”
從解釋上看,科學說法更有說服力,卻比較無趣。雖然它清楚地說明了為什么當我們筋疲力盡或者心煩意亂的時候更容易把東西放錯地方,卻沒有闡明失去某物的真實感受,只是為如何避免這樣做提供了最抽象和最不切實際的概念。(注意,調整基因或者改善環境也有助于提高記憶力。)相比之下,精神分析的解釋有趣、耐人尋味且具有理論意義。(弗洛伊德指出,他認識的一些人,“一旦誤放物品的動機消失”,很快就能把它們重新找出來。)但是在絕大多數情況下,這種說法都很牽強。最仁慈的表述是,它嚴重地高估了人類這一物種:顯然,如果沒有潛意識的動機,我們永遠都不會丟失任何東西。
這顯然不對。但是,正如許多心理學觀點所宣稱的那樣,實際上它是不可能證偽的。父親丟了棒球比賽門票,也許是因為他對克利夫蘭守護者長期糟糕的表現十分失望。姐姐經常丟錢包,也許是因為她對資本主義的不滿根深蒂固。弗洛伊德支持這樣的觀點,并且毫無疑問,有些失去確實是由無意識的情緒引起的,或者至少可以在事后得到合理的解釋。可經驗告訴我們,這些情況都是特例。在大多數時候,更好的解釋可能只是:生命復雜、心智有限。我們之所以丟三落四,是因為你我皆凡人,因為金無足赤,也因為我們有物可失。
[1]“epitome”看似應該讀成“eh-puh-tome”,但實際發音卻是“uh-pit-oh-me”,這與“你在開玩笑吧”(you gotta be kidding me)押韻。——譯者注
[2]梅林是中世紀亞瑟王傳說中的傳奇魔法師,是亞瑟王的摯友兼導師。——編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