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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彼得羅夫流感
  • (俄)阿列克謝·薩利尼科夫
  • 22042字
  • 2023-08-14 14:41:17

第一章 阿·伊·德

每次彼得羅夫一上無軌電車,立刻就會冒出一大群神經病,拼命往他跟前湊。只有一個人例外——一個安靜的、胖乎乎的、胡子刮得干干凈凈、像個挨了欺負的小男孩的小老頭。反倒是彼得羅夫,每次一見到這個小老頭,都忍不住想從座位上站起來,再狠狠地欺負他一頓。這種野蠻的無從解釋的沖動將他攫住,如同蓬勃的達爾文之力與陀思妥耶夫斯基習氣的緊密結合。每每覺察到彼得羅夫逼視的目光,小老頭便會怯生生地別過頭去。

偏巧小老頭這個神經病是個固定角色,彼得羅夫打小便隔三岔五碰見他,甚至不只在電車上。其他神經病都只是偶然地闖入彼得羅夫的生活,就好像他們三十年來唯一一次從西伯利亞大道八公里街沖出來,跳上3路無軌電車,只為了向彼得羅夫罵兩句好的,然后永遠消失。

有過一個老婆子,非要給彼得羅夫讓座,堅稱他是殘疾人,胳膊腿兒都是木頭的,還得了癌癥。有過一位大叔,酷似蘇聯電影里的鐵匠,厚身板、大嗓門,說起話來整個車廂的鐵皮都嗡嗡震顫,如同半空的敞口玻璃瓶近旁轟然駛過了一輛重型卡車。這位大叔用一扇膀子將彼得羅夫抵在電車皮上,竟給售票員大嬸朗誦起詩歌來——真想不到,在浸透著鐵屑味、汽油柴油味的棉襖底下,居然埋藏著一顆溫柔的詩人心臟:“歲月飛逝,我們的年華如鳥群飛過。”大叔將“年華”和“鳥群”讀得尤為深情。售票員大嬸則溫順地微笑傾聽。

有過很多次,坐到彼得羅夫身邊的人似乎也并沒有多大年紀,卻一個個如同得了老年消瘦癥,他們跟彼得羅夫隨便打聲招呼,便開始喋喋不休,什么神秘失蹤的蘇共黃金啊,什么以前年年發放免費療養券啊,什么如今當官的沒一個好東西啊。每次聽到這話,彼得羅夫腦海里便浮現出那些五花大綁等待槍決的貪官。他們臉上仍是之前現身電視屏幕時的那種神情,有的和藹可親,有的道貌岸然。

有一次,彼得羅夫眼睜睜看著兩位退休的老大爺差點動起手來。二者的立場其實是相同的,連政治陣營都大差不差,卻仍舊爭得面紅耳赤。彼得羅夫不禁懷疑他倆是不是腦袋有毛病,因為他們對很多問題的看法分明是一致的:諸如葉利欽是被別列佐夫斯基搞下臺的;諸如塔吉克人太多了;諸如從前才是真正的民族友誼,如今只剩下了猶太人;諸如葉夫圖申科被提名諾貝爾文學獎只是因為他譴責了大屠殺;等等。這一情形動搖了彼得羅夫全部的邏輯認知,他想破腦袋也想不通,他們怎么會梗著脖子朝對方喊叫。他覺得自己也快瘋掉了。眼看倆老頭就要大打出手,終點站到了,二人下了車,氣定神閑地各自散去,仿佛根本沒有發生過爭吵似的。兩人到了也沒能辯論清楚,到底哪個時期的蘇聯最幸福:是勃列日涅夫時期,還是勃列日涅夫時期。

這一次,彼得羅夫得了流感,自覺頗有些神志不清。他晃晃悠悠地站在車廂后部,使勁抓住扶手。車上人并不算多,但座位都被占滿了。司機每到一站都重復著同一個玩笑:

“小心,門不關了。”

從建筑學院站上來一位老干部模樣的人,穿著一塵不染的灰大衣、褲管筆挺的灰西褲,手里拎著一個公文包,胡須幾分像列寧,幾分像捷爾任斯基,幾分像利莫諾夫。他撩起暗紅色方格圍巾的一角,擦拭起鏡片上的白霧來。一個七八歲的小姑娘起身給他讓了座。老干部道聲謝,坐下了。

沉默片刻,老干部按捺不住,問小姑娘:“今年幾歲啦?”

“九歲。”小姑娘說著,不自然地抖了抖背上的書包。

“你知道嗎,在印度和阿富汗,女孩子七歲就嫁人了。”

彼得羅夫心想,老頭兒肯定是在說胡話,要么就是自己聽錯了。他看向老頭兒,只見后者繼續嚅動嘴唇,發出聲音。

“你想想看,你都已經結婚兩年啦,”老頭兒促狹地瞇起眼睛,“已經跟自己男人滾了兩年床單,沒準兒都給他戴過綠帽子啦!你們女的呀,都一個賤樣。”他說完這話,依舊和善地微笑著,促狹地瞇縫著眼,撫摸著小女孩的書包。

“高爾基站!”司機邊喊邊打開了車門。老頭兒正待繼續,坐他身邊的一個十七八歲的、蒼白瘦弱的、此前一直透過車窗冰花上的指甲刮痕欣賞郊外景致的小伙兒,像被突然驚醒了似的,猛然轉向老頭兒,拿掉他的眼鏡,照他臉上來了一拳。這一拳雖來得突然,卻輕飄飄的,似乎都沒怎么用力。一個墊圈似的東西骨碌碌滾到彼得羅夫腳邊——是老頭兒的假牙套。

“嘿,你!”老頭兒惱羞成怒,“我為了你在安哥拉待了十五年——”

“小心,門不關了。”司機又提醒道。

小伙兒揪住老頭兒的圍巾,像拽一條撒潑抵賴的老狗一樣,三下兩下將他拽下了車。彼得羅夫彎下腰,從濕漉漉的網紋塑膠地板上撿起假牙套,扔到了正在進行體罰的街面。車門關閉,電車繼續前行。小女孩若無其事地坐到了空出來的靠窗位置上。彼得羅夫不知怎的,不敢和她挨著坐,徑直走到了電車尾部。后擋風玻璃大體干凈,沒有冰花。玻璃外側貼著一張廣告宣傳畫,上面寫著一個縮略語——Росгосстрах,從外面看去自然是指“俄羅斯國家保險公司”,但從里面看去就變成了一串荒誕無意義的字母。宣傳畫上還莫名其妙地畫著一頭斗牛犬,從外面看得很清楚,從里面看去卻略顯慘白,酷似那頭隱在迷霧中的巴斯克維爾獵犬。透過玻璃,彼得羅夫看見幾個警察把小伙兒和老頭兒一并帶走了,老頭兒還在反抗,甩著公文包連番攻擊警察,后者則毫不客氣地以拳頭和警棍做出回應。“也許真的是安哥拉吧。”彼得羅夫漫不經心地、用徹底被流感高燒占領的那部分大腦想著。

毆斗場景逐漸從彼得羅夫的視野中隱去,他又端詳起保險公司的廣告,心想,也不知道中國人有沒有縮略語,還是說只用漢字就夠了。他每呼出一口氣都覺得鼻咽部火燒火燎,空空蕩蕩的。真想來上一大瓶冰鎮汽水,再抽上一支煙,吃上一片阿司匹林,再來上一瓶冰鎮汽水,然后倒頭睡上一大覺。

“這樣的人以前被尊為圣愚,”一個老太婆的聲音在彼得羅夫身后以教訓人的口吻說道,“人們敬重他們,專門尋訪他們,如今卻成了這個樣子。”

“……”彼得羅夫漫不經心、混混沌沌地想。

“養老金,”那個聲音繼續說,“你看看如今電視上播的那些個破事,可卻連一句話都不讓人說。”

彼得羅夫不無快意地想,要是他一回頭,發現身后的車廂空空如也,而聲音卻仍在繼續,那可就真的太搞了。但想歸想,他卻并沒有回頭。他垂著眼皮,盯著路面從電車屁股底下沒完沒了地滾將出來,不由得一陣頭暈惡心。他抬眼去看路面上的車輛,發現一輛靈車正緊跟在電車屁股后面。那是一輛絳紅色的瞪羚[1],車前蓋上有兩道黑色豎條紋。副駕駛上的人正興奮地揮舞手臂。并非彼得羅夫的眼睛,而是他滾燙的大腦緩緩聚焦到揮手者臉上,半晌才反應過來:那是他的一位老熟人,伊戈爾。伊戈爾使勁兒朝他招手,意思是叫他過去。彼得羅夫真后悔沒坐到小女孩旁邊,因為上次碰到這個伊戈爾,彼得羅夫跟他,兩人趁著酒勁兒,差點兒沒跑到兩百多公里以外的伊爾比特去。好在伊戈爾還在去火車站的路上就沖著行人罵罵咧咧,又趕上空降兵日,這場說跑就跑的旅行才以斗毆和醉酒狂歡收場。在烏拉爾國立農學院[2]附近的小島上,伊彼二人跟一群古銅色皮膚的、滿是文身的、仿佛從“藍蠔酒吧”[3]里擁出來的肌肉男干了一架,繼而與之一起狂飲,齊聲高唱藍色貝雷帽。

彼得羅夫也沖伊戈爾打手勢,意思是叫他自己找樂子去。彼得羅夫整個表情都寫滿了拒絕:不了,不了,我沒空,我不舒服。何況他也的確不舒服,一見到伊戈爾就更不舒服了。可伊戈爾卻跟沒看懂似的,要么就是將彼得羅夫的決絕當成了故作姿態,因為他沒來由地將后者當成了開心果。其實彼得羅夫也知道,打手勢也是白搭:但凡伊戈爾需要誰的理解和陪伴,還從來沒有人能躲得過,簡直邪門。更有甚者,有一回,他倆被一隊巡警給攔下了,伊戈爾眨眼的工夫就把巡警們全灌趴下了。當他舉杯祝愿他們“像聯邦安全局一樣橫行無忌”時,一位好動感情的巡警差點兒沒以佩槍相贈。不消說,一分鐘以后,彼得羅夫和他的無軌電車就被攔下了,而彼得羅夫本人則心不甘情不愿、臉上笑得難看、嘴上期期艾艾地被拽到了靈車上;七八分鐘以后,彼得羅夫已經舉著一次性塑料杯跟伊戈爾在棺材蓋上碰杯了。每次瞪羚尥蹶子時,伏特加就會灑到棺材蓋上,司機就會憂心忡忡地問:“沒灑上去吧?你倆小心點兒,別再整出什么幺蛾子來!”司機顯然已經后悔讓彼得羅夫上車了,要沒他,伊戈爾一個人也不至于喝得這么兇。而此時的彼得羅夫卻已悔意全無,早把有言在先(“就一杯,然后你們就把我順路丟下”)拋在了腦后。伊戈爾又勸司機也一塊兒整兩口,但司機堅決不肯,繼續裝出一副一本正經的樣子。

司機說:“先把死人搞定,然后再痛痛快快地喝。”

“咳,你還怕他跑了不成?”伊戈爾說,“再說了,你一個送棺材的,誰會攔你的車?”

司機終究架不住堵車的郁悶和伊戈爾的蠱惑,喝了一杯。隨后他又喝了一杯,但已經是自愿的了,并隨即打開了話匣子,說他在蘇聯時期上過航海學校,還拿過全蘇拳擊亞軍。從未來的海員、未來的拳擊冠軍淪落到如今的靈車司機的曲折經歷,像一柄大錘敲擊著彼得羅夫混沌不清、疼痛不已的腦袋,迫使他的思緒同時朝兩個方向裂開:一面感嘆于司機的講述,并為其感到淡淡的憂傷;一面為自己感到心安理得——他這輩子從未有過任何非分之想,因此也從未體會過失望。自然,他也有些小小不言的麻煩,但都不至于為他的生命插上十字架,像他青年時代的朋友謝爾蓋那樣。他也可能會遭受一些嚴重損失,比如兒子也許會出什么事,前不久不就有個跟兒子差不多大的小男孩,帶著冰鞋出了門就再沒能回來嗎?妻子也許會另找個男人,不過這也正常,畢竟妻子跟他已經離了婚。除此之外,還能出點什么事呢?彼得羅夫只顧審視自我生命的周遭,但竟對眼皮子底下的危險熟視無睹:他很可能是在參與偷運遺體的勾當,甚至已經干出了褻瀆尸體的行徑,為此,他很可能會被判為伊戈爾和司機的共犯。

司機仍在絮絮叨叨。他說,他們殯儀館里幾乎全是他這樣的。有個從前的歌星,六歲就開始學音樂,最后卻一路從天上掉到地下,全是因為愚蠢,其實也不光是愚蠢,準確地說是好運和背運的交替。很多親人都在他身上寄托了希望,但與此同時,顯然也向他遺傳了一些不良基因。這位前歌星不過是普通工人家庭出身,還在幼兒園時音樂老師就發現了他的天賦,青春期變聲時嗓子也沒壞,上中學時被老師們當成寶,后來考上了音樂學院,卻只待了半年不到就被勸退了。再后來進了部隊音樂連,一度名聲大噪,可沒過多久就因為酗酒被踢到了基建工程營。再后來他換過很多份工作,組過好幾支樂隊,換了好幾任老婆,一人一筆贍養費,就這么的,二十年不到,前歌星已經在烏拉爾挖墳坑了。

“嚯,比小說還帶勁兒。”伊戈爾聽完,滿不在乎地說。彼得羅夫真恨不得扇他一巴掌。

伊戈爾又問:“你們那兒還有些什么人?比方說作家啊,畫家啊什么的……”

彼得羅夫心里一顫,仔細地打量著伊戈爾,后者卻直勾勾地盯著手里的塑料杯底,連眼皮都懶得抬一下。居然真讓他給說著了,殯儀館還真有一位作家和一位畫家。那位作家,更準確地說是詩人,長久以來總去一個名叫“詩河”[4]的文學小組,據說就設在烏拉爾重機區[5]的圖書館里。

彼得羅夫說:“好像就在我老婆上班那地兒。我老婆說,她覺得那些人很可憐,每周都要在會議廳聚上一次,她恨不得把他們一個個敲昏過去,再一把火點了圖書館,省得他們再遭罪了。”

伊戈爾又問:“那個畫家呢?”

畫家嘛,司機說,其實并沒有那么差勁,只不過他除了烏拉爾的森林,別的啥也不畫,而且還不是一年四季的森林,光畫秋天的,頂多偶爾畫個靜物畫,美其名曰“大自然的饋贈”,也全是烏拉爾森林里那些東西,什么蘑菇啦,花楸果啦。畫家總說,烏拉爾之秋是畫不完的。他在殯儀館的本職工作是木工,負責釘棺材板兒。聽到這兒,彼得羅夫不由得萌生了一個疑問:自己上小學時經常拿著母親的工廠飯票去吃飯的那個食堂里的畫,該不會就是這人畫的吧?那家食堂四面墻上都釘著窄窄的板條,用木紋漆做成了橡木效果。墻上掛了很多幅秋季風景畫和靜物畫,全是裝滿蘑菇的籃子,最頂上一嘟嚕花楸果。唯一與眾不同的是入口處的一幅大型臨摹畫《三勇士》[6],以及一個標語條幅,標語原話彼得羅夫記不清了,總之是呼吁杜絕酗酒的。在彼得羅夫的童年記憶里,這個條幅和三勇士仿佛連為一體了,三勇士像是標語的插圖:阿廖沙·波波維奇微微癱軟在馬鞍上,顯然是喝醉了。如此一來,《三勇士》就變成了一幅諷刺漫畫,告誡人們莫要學他。不知不覺間,越發東倒西歪的彼得羅夫已經頗有幾分醉勇士的神韻了。

伊戈爾讓司機停車,說他沒酒了。彼得羅夫感覺司機如釋重負地長舒了一口氣,開始找地方靠邊停車。

“咱們都干掉一瓶了?”醉意和驚奇之下,彼得羅夫的問話聲很大。

“沒,”伊戈爾說,“多半兒是我自己喝的,我都快喝完了你才來。我建議,咱們再整點兒。”

伊戈爾一把剖開瞪羚的肚子,一股新鮮空氣立刻迎面撲來。彼得羅夫這才覺出車廂內是何等憋悶,還有股甜膩膩的尸香氣。他同時發現,自己的熟皮短襖不知何時已經敞了懷,渾身上下都在淌汗,像剛沖完澡還沒擦身子似的。

“我跟你一塊兒。”彼得羅夫對伊戈爾說。

“去吧,伙計們,下去轉轉。”司機連忙表態贊成。

“走吧!”伊戈爾愉快地同意了。

彼得羅夫知道伊戈爾耐不住寂寞,要讓他一個人去了,回來時肯定有人陪著;甚至干脆一去不回頭——假如被他碰上了更好的樂子。而較之于司機,彼得羅夫情愿跟伊戈爾待在一塊兒,盡管他對司機的情況已經一清二楚,而對于伊戈爾他至今仍知之甚少,甚至除了名字之外一無所知。

彼得羅夫從瞪羚的肚子里鉆出來,暢快地來了個深呼吸。

“瞧你,臉蛋紅撲撲的,簡直像個嚴寒老人。”伊戈爾看著彼得羅夫的氣色,贊許地說。

“這不快新年了嘛,”彼得羅夫覺得這話多少能夠解釋自己的狀態,“加上又感冒了。周五還得帶我兒子去砍樅樹呢,狀態如何,到時候再說吧。”

兩人踩著人行道上咯吱作響的積雪,緩緩朝街對過的小超市走去。伊戈爾若有所思地提拎著空酒瓶,他用兩根手指夾住瓶口,任由瓶身不停地晃來蕩去。彼得羅夫很想叫他把空瓶子隨便放在地上,可伊戈爾卻極有素質地走到了附近的垃圾桶旁。垃圾桶里空空如也,周圍地上卻滿是煙頭,好像是垃圾桶自己在等待幽會時抽的悶煙。伊戈爾揚手一丟,空酒瓶在空垃圾桶里錚鳴良久,倒像是掉進了九層樓高的垃圾管道似的。

“原來你在殯儀館上班?”彼得羅夫問。

“不是,熟人,半道上碰見的。”伊戈爾漫不經心地說,接著深吸了一口氣,像要說出自己的真實身份似的,卻沒了下文。

過紅綠燈時,彼得羅夫左右無事,鼓足勇氣問:“那輛車上真有死人,還是你們串通好了想嚇唬我?”

“回頭你自己看吧,”伊戈爾微微一笑,又說,“里面真有一具男尸,穿著西裝壽衣。我要是他,我也樂意像這樣在人間多耽擱會兒。你難道不想?”

“我不知道,”彼得羅夫遲疑道,“真到那個時候,我反正是無所謂了。關鍵是他的親戚朋友,會因為他的失蹤不安吧,他們大概會不太好過,畢竟一切早都安排好了。”

伊戈爾坦承道:“我要是能做主,就把他扣留到31號,我倒要看看,他們怎么在31號把他埋了,然后迫不及待地趕去慶祝新年。”

這時他倆發現,一個女人正瞠目結舌地望著他們,支棱著耳朵聽他們說話。女人牽著一個六歲光景的小男孩,也在等紅燈。

伊戈爾頗為惱火地說:“喂,你傻愣著干啥,走哇,別擋著路。沒見都綠燈了嗎?”

女人忙拉著小孩跑開了。在斑馬線的中間位置,伊戈爾,外帶彼得羅夫,追上了他們。“我說,”伊戈爾沒頭沒尾地沖女人來了這么一句,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剛才正跟女人聊著什么,現在又重歸話題似的,“要是您還單著,那就另當別論了,剛才純屬玩笑,真的。”

女人慌慌張張地將孩子拽進超市,盡量靠近人群和保安,可伊彼二人卻緊隨其后,一直跟到蔬菜區,二人才放過女人,拐到了酒水部。在酒水部,一瓶瓶原封未動的烈酒閃爍著誘人的光澤,但百無聊賴的黑衣保安的目光卻也尤其狐疑,比澡堂子里的樺樹葉子還要黏人[7]

“別這么瞅著我。”伊戈爾對保安說。

“又來了。”彼得羅夫心底涌起一股難以言喻的郁悶,簡直比他剛從電車上被拽到靈車上時更甚。

“瞅你咋了?”保安說。

“據統計,”伊戈爾解釋說,“從超市里偷東西最多的恰恰是超市保安。別看你表面上一副盡忠職守的樣子,心里邊恐怕整天都在盤算著,怎樣既能把東西偷出去,又能將其列入自然損耗。”

保安不以為然地冷笑一聲作為回應,但還是把視線移開了。

這是一家神奇的超市。音響里單曲循環著法蘭克·辛納屈的那首Let It Snow。角角落落掛滿了樅樹枝條編成的桂冠,像是獻給長眠地下的眾地精們的。樅樹掛飾隨處可見:吊在天花板上的,擺在伏特加酒中間的,放在其他酒水貨架上的。還有一口大箱子,里面堆滿了八十盧布一瓶的“蘇聯香檳”。彩燈繩一刻不停地閃爍著,酷似一長隊熒光螞蟻川流不息。這一切本可以營造出十足的新年氣氛,只可惜,到處充斥著大煞風景的洋蔥味,連酒水部也不例外。

“難不成洋蔥小子[8]死他們這兒了?”伊戈爾不滿地嘟囔道。

伊戈爾的快活勁兒在超市里消失殆盡。無論在酒水部還是肉類熟食部,他挑選商品只用眼看,而絕不上手,甚至還瞇縫著眼往后躲,仿佛他是一位球隊教練,眼前的酒肉全是他的隊員,馬上就要上場廝殺,而他身為教練,必須做一番振奮人心的陣前動員。當他倆拎著購物籃沿著貨架緩慢移動時,伊戈爾仿佛一直在醞釀講話稿。這讓彼得羅夫再次渾身燥熱,又找到了沖澡的感覺,只不過這次是剛搓完肥皂,渾身泡沫還沒沖的階段。直至挪到收銀臺前,面對身穿血污色圍裙(超市統一制服)的女收銀員,伊戈爾的講話才噴瀉而出。

話雖然是沖著女收銀員說的,但伊戈爾的部分心思卻放在了過馬路時碰見的那個牽孩子的女人身上。后者此刻就站在伊彼二人身后,因為除了這條付款通道之外,其余三條都暫停服務了。看來,伊戈爾打算一石二鳥。

“新年好啊!”趁著裝有酒和香腸的購物籃還在傳送帶上,伊戈爾對女收銀員說。

“您也是。”女收銀員例行公事地回了一句。

伊戈爾又說:“你們店里要過的好像并非黃土鼠年[9],而是不知道什么年,您聞著這味難道不頭疼?”

女收銀員說:“我頭疼是因為顧客,就像您這樣的。請不要影響我工作。”

伊戈爾聽到這話,暫且放過女收銀員,扭頭在收銀臺旁邊的貨架上挑起奇趣蛋來。伊戈爾問小男孩想要哪個系列的,帶小男孩的女人沒好氣地瞪了伊戈爾一眼。伊戈爾若無其事,彼得羅夫卻窘得要死。

“哪種更好賣?”伊戈爾問女收銀員。

“都好賣。”女收銀員嘟嘟地掃著條形碼說。

“你想要哪個?”伊戈爾又問小男孩。

“他哪個也不要。”小男孩他媽(又或是他姐,他姑,他姨)搶著說。

“不,我要小汽車的。”小男孩高興地說,手腕子立刻被女人掐了一下。

隨后伊戈爾又接連問了女收銀員好幾遍同樣的問題,后者每次都以同樣的音調做出回答,但并沒有像彼得羅夫預料的那樣逐漸提高調門。

“他就是有意胡鬧,讓他由著性子來,過會兒就消停了。”彼得羅夫一遍遍地暗自寬慰,可心里卻兀自沒底。

彼得羅夫沒有料錯:付完賬,伊戈爾又給小男孩買了一盒奇趣蛋、兩三枚金幣巧克力,隨即便像消失在了迷霧中一般,對兩個女人一下子沒了任何興趣。帶小男孩的女人一面把東西塞進旁邊的購物袋,一面催促小男孩說謝謝,可小男孩就是不說,也不知道是犯倔,還是興奮得喘不過氣來了。彼得羅夫轉過身背對眾人,生怕沖誰呼出帶有流感病毒的氣體——萬一把誰感染了,那就無異于把誰的新年像砍樅樹那樣齊根砍斷了。

伊戈爾像有意跟帶小男孩的女人比賽似的,以更快的速度把自己的東西一股腦塞進印著血污色字母的白色購物袋,一聲不吭地走進了玻璃門外暮色漸濃的街頭,沿原路朝斑馬線疾步走去。彼得羅夫小跑著追上去,氣咻咻地問:“你又抽啥風?”

伊戈爾以天神俯視凡人的姿態望著彼得羅夫,無從分辨他是徹底醉了,還是完全清醒(反正彼得羅夫已經有點醉了),紅燈的暗紅色反光映照著他那頭稠密、烏黑、利索的短發以及黑色大衣的肩頭,臉上一副“你是何許人也”的疑惑表情。

愣了半晌,伊戈爾才道:“我突然想到,咱倆還在超市磨嘰,瓦西里沒準兒已經開車跑了。”

“還沒準兒啥呀,”彼得羅夫篤定地說,“換做我,咱倆一下車我就一腳油門蹽了。”

二人朝來時的方向過了斑馬線。伊戈爾似乎還在思忖彼得羅夫下的定論,他雖說一時半會兒難以接受,卻也找不出反駁的理由。果不其然,瞪羚車已經不在他倆之前下車的地方了。

“這個笨蛋,”伊戈爾頓時泄了氣,“他一個人跑哪兒去了?沒我他搞得定嗎!”

伊戈爾瞥了彼得羅夫一眼,又說:“趕緊把棉襖扣起來,這樣可不成。你咋出這么多汗?”

“我不是感冒了嗎,”彼得羅夫扣著熟皮短襖上的粗笨紐扣,說,“我好像也差不多該回家了。你可以到我家去,就在附近。”伊戈爾撇嘴皺眉,一臉嫌棄。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已經去過彼得羅夫家,而且遭遇不堪回首似的。

“不去拉倒,我走了。”彼得羅夫說。

“你要丟下我嗎?”伊戈爾說得可憐巴巴,儼然一個在冰天雪地的原始森林里摔斷了脊椎的同伴。

“那不然怎么辦?”彼得羅夫登時沒了主意。

“去埃爾馬什區[10]吧,攔輛車就去了。”伊戈爾說。

“好嘛,我大老遠從埃爾馬什來的,現在又回去?去那兒能干啥?”

“那你在家里又能干啥?一個人等死嗎?”

“沒準兒我兒子會來呢,或者我老婆,”彼得羅夫一邊說,一邊尋找托詞,“我病了,得好好休息,過完年且得忙活呢,累死累活的。”

“過完年所有人都得累死累活,”伊戈爾說,“我那邊有個熟人,正寫哲學博士論文呢,只要咱倆能把他灌醉,聽他說醉話,比嗑藥還來勁兒呢!當然,前提得是他眼下還沒和當地人喝趴下。而且,他說的那些話,過后你跟人聊天還能顯擺顯擺。不然在你們修車行里,整天鉆地溝,能知道個啥?”

“別說了——”彼得羅夫剛想出言反駁,伊戈爾已經站到了馬路邊上,平直伸出拎著購物袋的手臂,豎起大拇指,開始攔車了。

“你倒是說說,你們修車行有啥好玩的?”伊戈爾第二次這么問時,兩人已經坐在一臺暖和的伏爾加車上了。彼得羅夫一上車就去解襖扣,以免再次熱汗淋漓。伊戈爾將購物袋放在膝頭,雙手抱著,袋子窸窣作響,里面的酒瓶相互磕碰,像冰天雪地里抱著的一捆劈柴,發出高腳杯般悅耳的叮當聲。車廂里起初洋溢著兩人從街上卷進來的凜冽空氣和靴子上的融雪氣息,但很快就被坐墊的皮革味、副駕駛座上的樅樹味和車廂里的煙味蓋住了。彼得羅夫想起來,他已經好久沒抽煙了,還在電車上就想抽了。

司機的身子隨著車廂上下顛簸,眼睛從后視鏡里審視著彼得羅夫。彼得羅夫從側旁看去,只見司機臉上一根胡茬都沒有,不知是刮得足夠仔細,還是壓根兒沒到長胡子的年紀,但后視鏡里的那雙眼睛卻分明像個胡子拉碴的老貨車司機。車廂里很暗,但街上的霓虹燈和前車的尾燈卻足以照出司機臉上的不快。彼得羅夫心想,好好看路吧你,嘴上卻問:“車上能抽煙嗎?”

面對彼得羅夫的詢問,司機不屑于從喉嚨里發出一絲聲音,只漠然地搖了搖頭,隨即扭開了收音機,里面立刻飛出了關于新年玩具、蠟燭和鞭炮的歌曲。

“你們修車行到底有啥好玩的沒有?”伊戈爾不依不饒地問。

“那邊到底有沒有人接待咱們哪?”彼得羅夫反問伊戈爾。修車行的事他實在懶得提,再說一時半會兒還真想不起來有什么好玩的,“別大老遠到了那兒,還得在街上凍冰棍!”

“原來你是擔心這個?”伊戈爾欠欠身,騰出一只手來,在黑色大衣里四處翻騰,像抓跳蚤一樣,好半天才掏出肥皂塊似的一只手機。“對了,你有手機嗎?”伊戈爾用大拇指蓋戳點著手機按鍵,問彼得羅夫。

“沒有。”彼得羅夫撒謊道。

“你肯定有,”伊戈爾識破了,卻一點兒沒惱,“你就是不愿意我打手機找你。”

“對,可以這么說,”彼得羅夫坦承道,“在大街上碰見你是一回事兒,總跟你保持聯絡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

“我又不是狗皮膏藥,”伊戈爾漫不經心地說著,把手機湊到耳邊,留心著聽筒里的動靜,“喂,維佳,是你嗎?”一聽到對面的回應,伊戈爾便立刻與車廂內的空間隔絕了,進入了另一個彼得羅夫無法進入的空間,里面容納著所有打電話者的靈魂。“我是伊戈爾。”聽伊戈爾的語氣,仿佛全宇宙只有他一個伊戈爾似的。“這不是嗎,我跟一哥們兒打算到你家里去坐坐,聊聊你的博士論文。”伊戈爾說著,短暫地放開購物袋,沖彼得羅夫挑了挑大拇指,以毫不驚訝的語氣問:“已經博士后了?……不值一提?那我們就更得過來幫你把把關啦,旁觀者清嘛,給你分析分析。……沒錯,就這么高尚。……你有啥可忙的?”伊戈爾聽對面說了一陣兒,粗魯地說:“忙工作?維佳,你也太搞了吧?你能有啥工作?我哥們兒生著病大老遠跑過來看你,你卻跟我說你要忙工作?我看你是忙泡妞呢吧?……我不滾,你跟我說實話。我就不滾。你才去死。你去,你去,你自己去死。我說,真泡妞呢?靚不靚?真的?那我們現在過來,幫你把把關?好了,總之,我們已經在路上了。”

聽著這些話,彼得羅夫又開始冒汗,盡管短襖已經敞著懷。他不敢設想,假如電話那頭的人是自己又會如何。伊戈爾從不顧及任何人,他只一廂情愿地聲明自己即將出現的事實,并宣布縱情狂飲的夜間聚會即將開場,而根本不管對方是否樂意。

“我看哪,維佳,你肯定是在吹牛,”伊戈爾慢聲細語,卻絲毫不留情面,“你身邊一個人也沒有。一般女人,你一張嘴就給嚇跑了;女大學生嘛,又懶得折騰到埃爾馬什去找你。上帝保佑,千萬別讓你在哲學的自我鞭撻中,在禁欲主義或者其他什么思潮,又或者在酒精的影響下,沉迷于古希臘哲學的本體論,干出蠱惑人心的勾當來。否則當地的無產階級可不答應。”

在關于博士后論文和女大學生的言論之后,彼得羅夫突然注意到,伊戈爾至少要比自己老上十到十五歲,繼而感覺自己與他格格不入。他本就搞不懂,伊戈爾為何要來糾纏他,眼下更是疑惑不解。他同樣搞不懂,在聽了那么多明嘲暗諷的侮辱之后,對面的維佳為何沒有掛掉話筒,而是繼續和他通話。直到他聽見伊戈爾下面這番話:

“反正我就是不掛。我還不知道你嘛,只要有人抬杠,你就會奉陪到底。電話費我有的是,我現在就是先跑一趟塔吉爾[11],然后再上你家去,只要我不掛電話,你就得繼續站在電話柜前,唾沫星子亂濺。”

伊戈爾聽著電話那頭的維克多[12]的反駁,像馬戲團的馬兒一樣不住地深深點頭,最后嘆口氣道:“好吧,不是就不是。我們現在過來,沒準兒你會改變想法呢……那我們就站在你家門口,像賣火柴的小女孩一樣,把臉貼在你家窗玻璃上,往冰花上哈口氣,窺探你的幸福生活……二樓?二樓咱也不怕,你還不了解我嘛。你自己別害怕就成。”

掛斷電話,伊戈爾把手機揣回大衣兜里,雙手抱住購物袋,心滿意足地扭頭看向彼得羅夫。彼得羅夫心想,這人少說也得四十了。而他自己才二十八。

“他自然是不同意,可誰管他呢?”

“要是他就不開門呢?”

“那咱就一直敲,敲到他開為止。”

“他也可以趁我們還沒到,鎖上門出去呀。”

“他沒地兒可去。總之,他今天這場醉是跑不了了,開弓沒有回頭箭。”

“那你還打電話干什么?”

“為了預先把他激怒,知道嗎,就像迷宮里的彌諾陶洛斯一樣。”伊戈爾說著,又將一只手暫時抬離購物袋,在頭上比了個牛角,擠眉弄眼地模仿暴怒的牛頭怪。

彼得羅夫剛才只顧著聽伊戈爾打電話,這時才發現,伏爾加已經開到了市郊。此地的布局白天或許能看清楚,但在迫近的黑暗和刺目的車燈中卻無從分辨。很快連車燈也看不見了,伏爾加躥上了一條長得望不到頭的弧形公路。道路兩旁豎立著低矮的條紋界樁,界樁后面是被積雪壓彎枝椏的針葉林。隨即閃過一塊銹跡斑斑的道路標志牌,右下角凹下去一塊,提醒前面不遠處有加油站。再往前一百米又有一塊警示牌:“小心礫石飛濺”。接連兩塊標志牌讓悶聲不吭的司機不得不收斂思緒,加了小心。前面果然有家加油站,加油站近旁有棵樅樹,上面掛著彩帶和彩燈,不知是原本就長在這兒的,還是專程從別處移過來的。過了加油站,又開了幾分鐘,針葉林便開始退卻,道路兩旁逐漸被市郊的景致占據:公路橋下面的鐵軌,門窗皆無的庫房,遠處擁擠又寂寥的樓群。一輩子住在市區的彼得羅夫從未到過此地,也不曾從這個角度看過城市,搞不清楚這里是哪兒。隨后連市郊也幾乎看不見了,伏爾加擠進了一條窄巷,在兩堵相向傾斜的水泥墻之間小心穿行。圍墻頂上裝了鐵蒺藜,墻后是些黑磚建筑,窗戶很窄且落滿了灰塵,但仍可依稀看見建筑內部的某些情形,里面放著些龐大的重型機器,看得見機器的棱角。伏爾加開得極慢,慢得和旋轉舞臺一樣,他們清楚地看到:一個男人和一頭牧羊犬站在雪堆旁,男人正旁若無人地往雪堆里撒尿,牧羊犬則聚精會神地從旁觀摩。一根粗壯的工廠煙囪高聳如電視塔,噴出的白色煙柱在黑色天幕上清晰可見。

過了工業區,開始出現一些黃色的二層小樓,還有些黑黢黢的木頭房,同樣是兩層的。伏爾加在小樓之間穿來穿去,樓前院落的全部隱秘便隨著路上的溝溝坎坎,顛顛簸簸地映入彼得羅夫眼簾,包括只有當地住戶才知曉的小賣部,以及藏在某棟樓一層的一家兒科診所或者幼兒園(里面亮著燈,可以看見墻上畫著嬉戲玩耍的卡通野獸)。有那么短暫的一瞬,伏爾加恍惚開上了一條街道(而且還是十字路口),但天色太黑,彼得羅夫無法確定那是真的街道,還是看走眼了的園區設計。汽車開始爬坡,坡頂有家“基羅夫斯基”連鎖超市,隨即又在灌木叢、密集的單元樓和水泥路墩之間兜來轉去,搞得彼得羅夫暈頭轉向,幾乎懷疑車在往回開了。

“對,就是這兒。”伊戈爾說。

停車之后,伊戈爾沒從自己那側下車,而是先把彼得羅夫推下車,然后從他這側鉆了出來,拽著他繞過了一小段木頭柵欄。柵欄里面有只烤爐,爐上覆滿了積雪。被拋棄的伏爾加幾乎被困在了原地,想在這兒掉頭可沒那么容易,何況道上還滿是積雪。伊戈爾差不多是牽著彼得羅夫的手走到了一扇門前。門被包裹得柔軟厚實,門板用咖啡色人造革,邊框用黑色粗毛氈。伊戈爾將彼得羅夫引到門燈下,將購物袋交到他手上,自己走上前敲門。敲門聲很響,卻很軟;沒有任何回應,只有風在柵欄木板間吹著尖厲的口哨。

“這可好。”彼得羅夫系著襖扣抱怨道。

就在這時,木器的吱嘎咿呀聲在屋子的幾個角落同時響起,響了好一陣兒,門被拉開了。站在門口的居然是維克多·米哈伊洛維奇——彼得羅夫所在修車行的前顧客。盡管他最后一次來修車行已經是三年前,但彼得羅夫對此人仍記憶猶新。他開的是一輛老掉牙的國產車,行里給他換了變速箱。讓這人掏錢給他那輛老爺車更換零件簡直比割他的肉還難,連人工費都得從他的牙縫里往外摳。或許是為了懲罰他的慳吝,車開出修理廠還不到幾個小時,發動機就罷工了。維克多·米哈伊洛維奇便苦苦央求,許下金山銀山,但本地幾家修車行都知道他的德行,不再信他的鬼話,他只好悻悻回家,跑到外地不認識他的修車行找冤大頭去了。

維克多·米哈伊洛維奇在彼得羅夫的印象中本就是個大塊頭,三年不見,似乎更肥碩了。彼得羅夫暗自驚奇,這門洞又窄又矮,真不知道他是怎么鉆進去的。維克多·米哈伊洛維奇下身穿著棉褲,上身穿著芥末黃的土耳其絨線衫——如今恐怕只有大冷天侍弄菜園子才有人這么穿了。絨線衫胸前繡著兩個單詞“Team boys”,每個字母都被那身肥肉撐得滾瓜溜圓。維克多·米哈伊洛維奇顯然醉得不輕,身子晃晃悠悠,鼻子里呼呼嚕嚕,似乎隨時準備一“吐”為快。

“還是來了,那就進來吧。”維克多·米哈伊洛維奇說著,大費周章地在逼仄的門洞里掉了個頭,沿著對他而言過于狹窄的樓梯朝樓上走去。

伊戈爾拿過彼得羅夫手上的購物袋,鉆進了屋。彼得羅夫跟在伊戈爾后面,關上門,門鎖咔嗒一聲便撞上了。門洞里冷颼颼的,堪比農村的木屋,門口靠墻倚著幾柄板鍬、一柄雪鏟和一把掃帚,旁邊地上躺著一柄尖鍬,鍬上還有一坨土,想必還是秋天的存貨。墻上掛著一只電表,嗡鳴不已,酷似正在行刑的電椅。

“把燈關了!”維克多·米哈伊洛維奇在樓上喊了一句。

彼得羅夫好不容易才在墻上找到一個土黃色開關,其樣式無比老舊,他上次見到這種開關還是在他姥姥住的公共住宅里,算來已經是二十年前了。開關上方拴著一根長繩,像是尋常的晾衣繩。彼得羅夫扳下開關上的刀閘,眼前立刻一團漆黑,足足過了好幾秒鐘,樓上的門才吱呀一聲,瀉出若干經由墻壁反射的昏黃光線。彼得羅夫以伊戈爾的大衣和他手中的購物袋的窸窣聲為指引,跟著伊戈爾朝樓上爬去,始終沒能摸到樓梯欄桿。他窘迫地將一只手撐在胸前,以免撞上某個埋伏著的老古董。

一樓和二樓之間的樓梯轉臺處掛著一只臉盆,借助從二樓門縫里擠出的光線,已經能夠看得比較清楚。門后還有一個過廳,但已經是暖和的了。彼得羅夫本以為會看見一個亂糟糟的熊窩,一看之下卻頗為驚訝:只見一個帶鏡子的衣櫥嵌在進門左側墻壁,地面貼了膠合板,兩道帶絨線球的絳紅色門簾分掛于兩扇門上,一扇顯然通往廚房,另一扇則通往客廳。維克多·米哈伊洛維奇用他那雙賊大賊亮(大是天生的,亮是酒精所致)的眼睛兇巴巴地瞪著來客,不由分說地扒下兩人的外套和帽子,掛到衣帽架上,又一把搶過伊戈爾手里的購物袋,走進了正對門口的那道門簾后面。伊戈爾大衣下面是身西裝,瞅著很像壽衣,就像是從瞪羚肚子里的死人身上扒下來的。彼得羅夫則穿著牛仔褲、絨線衫,渾身汽油味。他感覺自己的衣著很像維克多·米哈伊洛維奇,這令他很沮喪,他可不想日后發胖,更別說如此之胖了。

伊戈爾脫掉靴子,放在鞋架上,沖主人喊:“你拖鞋還沒買?”

“等一下,我讓我的狗狗給你叼過來。”聽維克多·米哈伊洛維奇陰陽怪氣的腔調,伊戈爾就知道,拖鞋肯定是沒指望了。

“喂,我說老兄,你該不會還在為上次的事生我的氣吧?”伊戈爾叫道。

“不光上次,還有上上次。”維克多·米哈伊洛維奇說。聽聲音,他正在開酒瓶,往幾只杯子里倒伏特加。

伊戈爾沒有急著去廚房,而是等著彼得羅夫脫鞋。流感發作令彼得羅夫慢吞吞的,伊戈爾斜眼睨著他,有點兒不耐煩。

“對了,就算你不幫忙,我也給我侄子安排了,安排得妥妥的。”伊戈爾沖維克多·米哈伊洛維奇喊。

“妥妥的?”維克多·米哈伊洛維奇驚訝地問,“你侄子不是個笨蛋嗎,我記得清清楚楚。”

“笨不笨蛋也大三了。”伊戈爾說。

“這也是你侄子?”維克多·米哈伊洛維奇從門簾后面探出半張臉,斜了一眼彼得羅夫,狐疑地問。

“差不多,我朋友,達洽[13]鄰居。有一回,在青少年劇場門口,俺倆差點兒被一群空降兵揍了。”

“不是差點兒。”彼得羅夫插話道,他好不容易搞定了靴子,直起身來,險些被嗆得一陣猛咳。“不是差點兒,就是被揍了。”

伊戈爾扭頭看向彼得羅夫,臉上頗有些疑惑不解:“你得了吧,無非就是推搡了幾下,嘮了嘮嗑。只要沒人躺地上,就算不上打架。反正我是這么認為。”

彼得羅夫想起自己受的皮肉之苦,不由得咕噥了一聲,表示難以茍同。

維克多·米哈伊洛維奇問:“那是怎么一回事?沒談攏?”

伊戈爾聳了聳肩:“就那么回事唄。總之,我還得說,我倆并沒有挨揍。唯一我能允許揍我的人就只有礦工。還得是錯在我這兒。而我永遠正確。”

伊戈爾和彼得羅夫依次在衛生間洗了手,走進廚房,在一張小方桌前坐下。桌上鋪著硬塑料桌布,硬度堪比小時候的《小圓面包》[14]雜志里附贈的藍色唱片。彼得羅夫一碰到桌布邊角,嗓子眼里便一陣火辣辣地疼。彼得羅夫看著日久發黃的半球形茶壺底下的藍色火焰,忽然感覺自己也被屋內的熱氣燒得發燙,就像那把茶壺一樣——不,他體內的熱并非液態的,不像茶壺里的水,而像火爐里的磚,熱得干燥、沉重、持久。伊戈爾和維克多·米哈伊洛維奇剛一落座,便像剛才打電話時那樣,開始唇槍舌劍,互相放毒。彼得羅夫沒有別的可做,只有忍受煎熬,但求一醉。伊戈爾和維克多·米哈伊洛維奇針尖對麥芒,都來找彼得羅夫評理,而他只能哼哼哈哈,因為他對二人互相攻訐的背景頂多一知半解。比方說,彼得羅夫已經知道維克多·米哈伊洛維奇是教哲學的,卻不知道他在哪兒教;他大致明白,伊戈爾為何會質問,怎么可以一面搗毀教育體系,從而在一定程度上損害國家性本身,一面又自稱土壤派[15]。但維克多·米哈伊洛維奇的回應卻令彼得羅夫一頭霧水,他反復宣稱:若論起解體、基礎、國家性和土壤這些,又有誰能比你伊戈爾門兒清呢。而伊戈爾聽到這話,卻露出了邪惡的微笑,講起了阿廖沙和《妒忌》[16]。維克多·米哈伊洛維奇則說他并不妒忌,有的只是對伊戈爾這種行徑的合情合理的驚訝。

過了二十分鐘,在碰杯的間隙,維克多·米哈伊洛維奇幾乎已經在沖著伊戈爾咆哮了,他的臉因用力過猛而漲得通紅,還伸出食指戳戳點點,以增強說服力:

“中東地區的文明,萌芽時什么樣,如今還是什么樣!就不該放北方的野蠻人進來!那里本來就是一口大鍋,歐洲人還非要去澆油!一切靠北邊的全是垃圾,垃圾!中東原本產生了文明所需要的一切,后來都被野蠻人給糟蹋干凈了!你們也是好樣的!發了瘋似的宣揚你們的一神教!你們這是在誰面前顯擺呢?你們打算給誰吃現成的、一兩千年宗教思想結出的果子呢?而且,注意,就連阿拉伯人,被全世界驅逐的阿拉伯人都明白,什么是一神教!阿拉伯人!因為那很簡單,說不定,在那些沙粒里面真的有神!可只要思想一傳到北邊——完了。我們如今信什么?沒錯!圣父、圣子和圣靈,這不就等于朱庇特、赫耳庫勒斯、墨丘利三位一體嗎?換作希臘神話,那就是宙斯、赫拉克勒斯、赫爾墨斯!當然啦,肯定有人會反駁我,說不對,不對,神學思想不能這么簡單類比。胡扯!對于普通人來說,就是這么回事。所謂一神教,無非就是剔除掉一部分神話,假裝不再是多神教,可實際上還是一回事。別看神學思想千方百計想要繞開簡單的類比,可實際上呢,所有那些個圣徒啊,保護神啊什么的,根本就是多神教。何必死乞白賴地宣揚一神教呢!古希臘羅馬的萬神廟,誰愛拜誰就拜去唄!應該跟阿拉伯人達成和解,各過各的!”

“你別這么激動,小心中風!”伊戈爾勸道,不知是真心擔憂,還是有意挖苦。

“至少不該打來打去!”維克多·米哈伊洛維奇像沒聽見似的,欠了欠身,用大肚腩頂住桌沿,繼續說,“至少不該打仗!明白嗎?!你明不明白?哎呀呀,我們有教堂,你們卻沒有!哎呀呀,你們有教堂,可我們不是牲口!這正常嗎,啊?鄰國一擁而上,把一整個族群驅逐了兩千年!”

伊戈爾哈哈大笑,好一陣才說:“要是我叔叔在這兒就好啦!他肯定會用你自己的大國沙文主義來堵你自己的嘴!當然,前提得是你的‘圣經簡史’沒把他氣昏過去。”

“你就該帶你叔叔來,而不是這個——”維克多·米哈伊洛維奇瞅著彼得羅夫,一時找不到合適的形容詞,便秘似的皺緊了眉頭。“……這個悶葫蘆。他到底是你什么人?秘書嗎?”

伊戈爾說:“我不說了嗎,一朋友。干什么的我不知道。”

彼得羅夫留了個心眼,說自己是水暖工,但維克多·米哈伊洛維奇仍舊一臉狐疑地打量著他,瞇縫著眼,左右端詳。

“你之前沒在修車行干過?”維克多·米哈伊洛維奇問。

“沒。”彼得羅夫說。

“可別跟我耍滑頭。”維克多·米哈伊洛維奇搖著食指威脅道。

總的來說,彼得羅夫被認出來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因為一切因素都于他有利:衣服換了,聲音也被流感改變了,更何況又過去那么久了。但彼得羅夫至今仍清楚地記得那輛飽受摧殘的國產老爺車,車主人一坐上去,車身左前部便隨之塌陷。保險起見,彼得羅夫垂下眼皮,避開維克多·米哈伊洛維奇的死亡凝視。在維克多·米哈伊洛維奇心目中,混蛋的修車工們想必給他留下了深深的傷痕,自己的相貌說不定也還刻在他的記憶里。而跟這樣一個龐然大物展開貼身肉搏,彼得羅夫一無意愿,二無氣力,三無空間。

“我的鄰居們全是混蛋,”維克多·米哈伊洛維奇盯著彼得羅夫的愁眉苦臉看了半天,突然轉換了話題,“要是抬頭不見低頭見也就罷了,可我們這兒根本不是這么回事。二層是我的,樓道口也是我的,另一側有戶人家住一樓,他們有自己的出口。我可犯不著為了跟他們說句話繞樓一整圈。左邊的鄰居也不是省油的燈,他們把雪鏟到一起,往我這邊一堆就走了,每次我都得從雪堆里蹚過去。他們家的狗也該死,汪汪汪,汪汪汪。汪汪個屁啊汪汪:沖人汪汪,沖狗汪汪,沖貓汪汪,趕上月圓之夜,它他媽的還學狼叫。要是沒月亮,它就拖著鎖鏈走來走去,來回巡邏!它那條鎖鏈也是,也不知道是不是刻意定做的,嘩啦啦,嘩啦啦,煩死人了。真他媽見鬼!”

從“被拴在鎖鏈上的狗”,維克多·米哈伊洛維奇的思維做了一個鮮明的聯想跳躍,談到了“被拴在物質上的人”。其實,當他從端詳彼得羅夫講到自己的混蛋鄰居們時,所做的同樣是聯想跳躍,只不過彼得羅夫不愿意承認罷了。

“咱們都是被拴在物質上的,伙計們。”維克多·米哈伊洛維奇說,“不管怎么說,連信息都完全是物質的,同樣無法擺脫物質的束縛。就拿書來說吧。光子從書頁上跳開,對大腦的神經元產生一定的影響。老師波動他所棲身的介質,借助聲帶,通過鼓膜影響學生的神經元。同樣是這本書,一不用油,二不用電,就這么放在桌子上,卻擁有幾乎取之不盡的信息性資源。一代又一代的人可以從中獲取知識,直至書頁化為齏粉。說出的話語在人體介質中能像生命體一樣繁殖,究其實質,詞語就好比光量子,同時擁有幾種屬性。光具有波粒二象性,而思維,正是神經元當中的一串具體的分子,當你將自己的思維說出來時,便會呈現為具體的、可測定的空氣介質的波動。而反映在紙頁上的思維,則更是形象識別機制與形象本身之間難以想象的聯系,光子在這二者之間像乒乓球一樣永不停歇地往來穿梭。說來也有趣,要知道,在量子層級,說得難聽點,腦袋和屁股沒啥兩樣,我們生活于其中的介質和我們自身也沒有區別,我們呼吸的空氣,我們吃的食物,變成了我們,我們與介質之間的界限又在哪兒呢?我們在本質上就是一團抽象的基本粒子,可為什么我們能夠移動我們自身這團基本粒子,卻沒辦法移動山體呢?當然,借助工具,我們也可以移動山體,但為什么我們沒法將我們的意志賦予山體,從而移動它呢?要知道,任何界限都是不存在的。”

“我說,你家里現在能抽煙了嗎?”伊戈爾打斷了維克多·米哈伊洛維奇的宣講,問出了彼得羅夫早就想問的話。

“不行,”維克多·米哈伊洛維奇斬釘截鐵地說,“你們會把整個屋子染上煙臭味的。”

“得了吧你,”伊戈爾說,“兩天才通一次風的主兒。”

“要抽到外面去抽,”維克多·米哈伊洛維奇吩咐道,“煙頭別往菜園子里扔。扔到鄰居家去,照著那條狗扔。”

伊彼二人穿好衣服鞋帽,下樓來到屋外。維克多·米哈伊洛維奇顯然夸大了鄰居家的狗制造噪音的能力,因為跟來時一樣,除了風在柵欄木板間的呼哨聲,便再無任何聲音了。維克多·米哈伊洛維奇雖然對吸煙深惡痛絕,但沒過一會兒也鉆到了門廊,略帶輕蔑地看著兩位煙民吞云吐霧。他自己手里拿著一瓶酒,不時喝上一小口,像在咂摸滋味。

一支煙吸完,兩人決定多吸幾支,作為儲備。在廚房坐了那么久,彼得羅夫感覺自己身體內外都被燒得火燙,維克多·米哈伊洛維奇將茶壺開來關去,卻不知為何,既沒給客人沖咖啡,也沒泡茶。這會兒,彼得羅夫暢快地大口大口呼吸著戶外清涼的空氣,但偶爾空氣會進錯了氣管,嗆得他一陣猛咳。

“別再抽了。”維克多·米哈伊洛維奇沖著頻頻咳嗽的彼得羅夫說。

“好像也沒聽見你說的那條狗叫啊。”伊戈爾說。

維克多·米哈伊洛維奇沒接茬,他瞅著伊戈爾身上的黑西裝和披在肩上的黑大衣,像受到了啟發似的,轉而炮轟起國內政治來。

“總的來說,這些都是沒必要的。”維克多·米哈伊洛維奇用食指戳點著伊戈爾的深灰色領帶,“選舉制度早已聲名狼藉。沒有任何保證,當選者會履行自己的承諾。應該換種方式——抽彩票。從公民當中隨機抽選。反正也沒法保證,選舉出來的人是否全仗著公關團隊的運作。其結果,選出來的人不是‘能’管理國家的,而是‘想’管理國家的。這二者之間天差地別。問題的實質在于,政權被提升為絕對值,一切都得圍著政權轉。如果改為抽彩票,就沒必要再去控制媒體、買選票、爆黑料了,這些都將成為無稽之談。至于投票,應該挪到任期末,總統干得好,就讓他光榮退休,干得不好,就請他吃牢飯。當然,坐牢也許有點過了,但追責是必須的。要把干總統變成保衛祖國的神圣職責,讓每個人從小學起就知道總統的位子意味著什么。”

伊戈爾反問:“那議會呢,怎么產生?要么就全改成抽彩票,要么,就不知道了。”

“議會這面也能想出法子來,同樣需要追責,免得一個個的,都把議會當成了度假村。”

伊戈爾和維克多·米哈伊洛維奇爭執起來,伊戈爾站在他那莫須有的高位,略帶譏諷,而維克多·米哈伊洛維奇則仗著憤青的熱血,努著本就不小的一對大眼,提高調門,扯著嗓子喊。彼得羅夫環顧四周紛紛揚揚的雪花,望著街對過的一棟五層樓房,突然想起,在兒時的一次新年樅樹聯歡會上,扮演雪姑娘的那個女人或者姑娘,怎樣牽起了他的手。雪姑娘的手冰涼冰涼的,彼得羅夫不由得心想:“是真的。”維克多·米哈伊洛維奇和伊戈爾吵得越發熱火朝天,彼得羅夫也越來越熱,但不再是先前那種熱了,這種熱已經游走在冷的邊緣,仿佛兒時的那位雪姑娘將她的冰手塞進了他的后脖領子,甚至將那只冰手從他襯衣底下鉆了進去,冰在了他的肋骨上。彼得羅夫當年之所以認定雪姑娘是真的,不光因為她那只冰手,還因為她那張蒼白的臉。如今彼得羅夫自然知道那只是化妝的結果,但在懵懂的兒時,那種蒼白給他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

“是嗎?難道以‘大多數人不會錯’作為出發點就不是烏托邦了嗎?如今的民主制度以‘算術平均值即真理’為基礎,但事實并非如此。如今的民主制度同樣寄希望于‘真空中的球形選民’!”維克多·米哈伊洛維奇歇斯底里地嚷叫,“你就拿我姐姐來說吧。她可了不得,這哪兒是選民,根本就是個瘋子。她年輕時被人搞大了肚子,在我們老家涅維揚斯克[17]被一幫老太太說三道四,我媽終日酗酒,癱了,后來又死了,那時候我正在部隊。你想想看,我姐整天被人戳著脊梁骨,床上有個癱瘓的老娘,還一把屎一把尿拉扯著一個孩子,可你猜怎么著,她居然還學完了函授。后來,她趁著改革那些年,帶著兒子去了澳大利亞,我到現在都不知道她是怎么辦到的。現在我們通郵件,她總跟我說,澳大利亞就是一個大涅維揚斯克,說她特別想念家鄉的小白樺。你說,能指望像她這樣的嗎?連她自己都不知道明天她會在哪兒!再說了,那個大多數又在哪兒呢?難道所有人都會去投票嗎?不是,根本不是!如今的選舉制無非就是對于參與國家事務的幻想,而很多人連幻想都懶得幻想。去投票的只是一部分人,在這一部分人中間又只有一部分人會投給特定的候選人,這大多數又從何說起呢?從幻想的社會精英中間誕生政權,這難道不是幻想?對政權的神圣化,跟大型魔術有什么區別?將對國家財產的重新分配抬舉到神學高度,不正是魔幻現實嗎?議會又是什么呢?從各個地區選出來的人的議事平臺,這些人理想上本該關心地區福祉,但這只是理想上,事實上呢,無非就是游說一些狗屁倒灶的破事兒,滿口道德,邀買人心罷了。議會的席位根本不該按地區分配,而應該按照不同社會階層的人口數量來分配。這套體系早就該徹底改革了,要不然,上帝知道我們會淪落到什么田地。”

伴著維克多·米哈伊洛維奇的這段獨白,三人重新回到屋里,那把無用的茶壺里又裝滿了水,壺底又燃起了無用的火,主客三人又各自飲了兩杯酒。

“不過,這當然純屬閑扯淡,”維克多·米哈伊洛維奇疲憊地總結道,“得再來一場革命,就像十月革命那樣的,可又不大情愿。但總的來說,還是有點愿意,心里邊總想看看,這一切將如何灰飛煙滅。”

彼得羅夫走進衛生間,想用冷水給腦袋降降溫,反倒把熱勁兒引到臉上來了,于是他就請主人把爐火關掉,可關了還是不管用,他就問有沒有阿司匹林或者泰諾林。泰諾林沒有,只有阿司匹林,維克多·米哈伊洛維奇找出一整板用藥紙包著的,從上面撕下兩片,彼得羅夫接過來,摳出一片,又去了衛生間——在廚房里當著外人的面吃藥他覺得不雅。剩下的那片未拆封的阿司匹林被彼得羅夫塞進了褲兜。當他強撐著回到廚房時,茶壺底下的火又燒上了,維克多·米哈伊洛維奇又在給眾人倒酒,伊戈爾則拿著被瓜分的阿司匹林“母板”,瞇著眼閱讀包裝上的說明。彼得羅夫感覺他兜里那片阿司匹林,特別是他胃里那片,似乎都在蠢蠢欲動,想要重新回歸母板。

“維佳,你腦子是從橡樹上摔下來了吧?”伊戈爾罵道,“這阿司匹林是七九年的,還能吃嗎?”

“等著瞧吧。”維克多·米哈伊洛維奇說,“再說你算老幾,敢教訓我?你是醫生嗎?這是我從老家涅維揚斯克帶過來的,家里備著的,我都吃了一輩子了,回回管用。你是醫生嗎你這么問?就算你是醫生,我也有的說。”

“我是此地的神靈,”伊戈爾一本正經地說,并沒有抬眼看維克多·米哈伊洛維奇,“《一千零一夜》里頭是怎么說的來著?”

“好像不是這么說的,”維克多·米哈伊洛維奇說,“那里頭說的好像是‘我是此地的精靈’。此地,此什么地?我看是菜地吧?”

伊戈爾鄭重答道:“我是斯維爾德洛夫斯克[18]全市乃至全州的精靈!”

“得,精靈不能再喝了。”維克多·米哈伊洛維奇不容置疑地說,把本就離他沒法再近的酒瓶又往自己跟前挪了挪。

“我說真的。”伊戈爾說。

“你又要說你那些屁話了嗎?”維克多·米哈伊洛維奇說,“說什么你全名叫阿爾秋欣·伊戈爾·德米特里耶維奇,首字母合起來是阿·伊·德——冥王的意思[19]。這算個屁呀!”

彼得羅夫抬眼看看伊戈爾,當即明白大事不妙。即便沒上過醫學院,彼得羅夫也看得出來,伊戈爾似乎真把自己當成了冥界的主宰者。這種稀奇古怪的念頭彼得羅夫以前從沒在電車以外的人身上發現過,因此,對于事態變化的憂懼一下子攫住了他的心臟,仿佛正當他上著沒完沒了的輪胎螺絲時突然心絞痛發作,隨時有可能掛掉似的。

“你不能再喝了。”維克多·米哈伊洛維奇又對伊戈爾說。

這句話聽上去狂妄自大且侮辱至極,因為維克多·米哈伊洛維奇看上去比伊戈爾醉得還厲害,而伊戈爾卻像滴酒未沾似的。在彼得羅夫的修車行,要是有人在酒桌上說出這種誰誰不能再喝了的話,肯定會干起架來。彼得羅夫斜楞著眼四下望了望,看看四周有什么能傷人的家伙,萬一真打起來,他好搶先拿走這些兇器,以免血濺當場。他只擔心一樣:萬一維克多·米哈伊洛維奇被逼急了眼,抓起茶壺朝伊戈爾潑開水可就難辦了,上去奪茶壺非得燙傷自己不可。可真要到那時候,也就只能豁出去了。

“再給我來一杯總可以吧。”彼得羅夫說罷,喝下一杯酒壯了壯膽,講起了自己的故事。“我有個朋友,在修車行上班,”彼得羅夫故意繞著彎子說,“他們那兒也有個精靈,但不是斯維爾德洛夫斯克的精靈,而是修車地溝里的精靈。這人名叫季蒙[20]。他每次喝醉總會掉進地溝里去,而且每次都是后背朝下,無論怎么盯著他,怎么在他身邊轉悠,他總能掉進去。也真是邪門。一秒鐘不見,他就掉進去了。好在溝底總墊著鋸末。可鋸末又能軟和到哪兒去呢,真搞不懂他是咋活到現在的。”

彼得羅夫邊講邊轉動酒杯,盯著透明而凸起的杯底,覺得很像他小時候看完少年偵探電影,用來假扮偵探的放大鏡。彼得羅夫頓了頓,又想起了這個季蒙的另一樁事:有一回,他又掉進了地溝,溝上停著一輛車,也不知怎么的,他把油箱底部的塞子擰下來扔了,然后站在油嘴下面,沖起澡來了。大家七手八腳把他拽上來,正準備修理他一頓,可他卻躥到一邊,擦著了打火機威脅大家。

彼得羅夫本想講講這件事,可他瞅瞅兩位聽眾,立刻明白了:伊戈爾拽著自己到這兒來絕非平白無故,看來,伊戈爾的確是全市乃至全州的精靈,知曉所有人的所有事,他大概很想知道,彼得羅夫被維克多·米哈伊洛維奇認出來之后會發生什么。而維克多·米哈伊洛維奇顯然已經認出了彼得羅夫,當兩人四目相對時,他對于彼得羅夫來自混賬修車行這點已經確信無疑了。

“好哇,混蛋,”維克多·米哈伊洛維奇緩緩站起身,咬牙切齒地說,“到了老鼠向貓索債的時候了。”

聽到這么一個大塊頭將自己比作老鼠未免太過滑稽,彼得羅夫在慌亂之余仍忍俊不禁。維克多·米哈伊洛維奇對他的笑會錯了意,從喉嚨里發出一聲短促的低吼,儼然一頭狂怒的大象。兩人誰都不想赤手空拳跟對方搏斗,便不約而同地抓住了桌上的酒瓶,往自己這邊拉扯。伊戈爾則上前一步,擋在了二人中間。

匪夷所思的是,五分鐘后,三人又重新落座,心平氣和地說起話來。彼得羅夫想講講季蒙淋汽油的故事,伊戈爾卻讓他講另外一個故事,可彼得羅夫不知道他指的是哪一個。伊戈爾便說彼得羅夫沒良心,說自己幾乎是從地獄里給他找了個老婆,可他卻裝模作樣。他還堅稱,彼得羅夫曾經救過他兒子的命,而且僅僅像耶穌那樣觸碰了一下;說他專程把這一神跡的見證人召集到一起,他很感激這些人,希望這些人對他也能心存感恩。伊戈爾開始說些令人惱怒的不清不楚的暗示,倘若他再多說幾句,彼得羅夫一定會忍不住跟他扭打起來。可就在這時,維克多·米哈伊洛維奇不知為何,從客廳里拿來了一臺收錄兩用機,將麥卡特尼放到最大聲,又咒罵起國家新政和鄰居家的狗來。彼得羅夫則一直聽著音樂喝酒,直至黑暗將他連同那首Hope of Deliverance一并吞噬。


[1]1994年由俄羅斯高爾基汽車廠推出的一款小噸位面包車。——譯者注(全書腳注均為譯者注)

[2]位于葉卡捷琳堡,創辦于1940年,起初名為斯維爾德洛夫斯克農學院,1995年更名為烏拉爾國立農學院,2013年改稱烏拉爾國立農業大學。

[3]華納喜劇電影《警察學校》中的一家男同酒吧。

[4]原文Строка,這既是本地一條河的名字(斯特羅卡河),又有“詩行”之意,用作文學小組的名字有一語雙關之妙,故譯為“詩河”。

[5]葉卡捷琳堡市的一個聞名遐邇、毀譽參半的居民區。20世紀30年代伴隨著名的烏拉爾重型機械廠興起,形成了獨特的城市建筑風貌和工人文化底蘊。20世紀90年代至21世紀初,該區聚集了規模龐大的有組織犯罪集團,槍戰、搶劫、買兇殺人等暴力犯罪層出不窮,一度被稱為“俄羅斯犯罪之都”。

[6]俄羅斯著名巡回展覽畫派畫家瓦斯涅佐夫(1848-1926)于1898年創作的名畫。描繪的是俄羅斯民間勇士歌謠中的三位傳奇英雄-伊利亞·穆洛梅茨、多布雷尼亞·尼基季奇和阿廖沙·波波維奇。三人在曠野上勒馬眺望,似乎在為俄羅斯尋找出路。

[7]俄式澡堂習俗,用樺樹枝條扎成浴帚,蒸完桑拿之后將樺條帚蘸水,用力抽打身體,可舒筋活血,類似刮痧之功效。

[8]意大利童話作家賈尼·羅大里(1920—1980)名著《洋蔥頭歷險記》(1951)中的主人公。

[9]中國的生肖紀年在當今俄羅斯也頗為流行,而且俄羅斯人通常將其與中國傳統哲學中的五行五色聯系起來,每種生肖年份各有五種:白金×、綠木×、藍水×、紅火×和黃土×。此處的“黃土鼠年”當為戊子鼠年(2008)。但俄羅斯沒有農歷,他們僅以公歷作為生肖紀年的切分。小說中即將到來的公歷新年當為2008年1月1日,而真正的戊子鼠年是從2008年2月7日開始的,2008年1月1日至2月6日尚屬丁亥豬年(紅火豬年)。

[10]位于葉卡捷琳堡市東北部的一個居民區,20世紀30年代伴隨烏拉爾電器廠出現。

[11]可能為上塔吉爾市或下塔吉爾市,二者分別位于葉卡捷琳堡市南北兩側,距離分別為105公里和143公里。

[12]維佳是昵稱,維克多是大名。

[13]俄文為дача,指位于郊外用于休閑、小住、耕作的簡易木屋,通常為成片群落,是獨具俄國特色的文化和建筑學現象,也是當今俄羅斯及獨聯體國家廣泛流行的一種詩意田園的生活方式。該詞在本書中屢有提及。國內多譯為“別墅”,但二者的語義內涵及文化聯想無疑相去甚遠,故本書參照英文(dacha)將其音譯為“達洽”。

[14]蘇聯于1968-1991年間發行的一本面向兒童的音樂文學插畫雜志。

[15]俄國自19世紀60年代興起的一種文學流派和社會思潮,以陀思妥耶夫斯基為代表,主張俄國人民肩負著拯救人類的特殊使命,號召知識分子在宗教倫理基礎上靠近人民。

[16]指蘇聯作家尤里·阿廖沙(1899-1960)于1927年創作的長篇小說《妒忌》,講述知識分子在十月革命后的俄羅斯淪為“多余人”的故事。

[17]位于葉卡捷琳堡市以北77公里。1701年建城,為烏拉爾地區最古老的城市之一,因建于18世紀的涅維揚斯克斜塔而聞名。

[18]葉卡捷琳堡市在1924-1991年間的舊稱。

[19]伊戈爾全名為Артюхин Игорь Дмитриевич,首字母合起來為Аид,在俄語中恰好是冥王的意思。

[20]原文為Димон,與демон(惡魔)音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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