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4)
- 安娜·卡列尼娜(下)
- (俄)列夫·托爾斯泰
- 3428字
- 2023-08-09 14:43:36
4
“來了!”“就是他!”“哪一個?”“那個年紀輕些的,是嗎?”“瞧她,我的寶貝,可把她急壞啦!”當列文在門口迎接新娘,同她一起走進教堂時,人群里紛紛議論著。
奧勃朗斯基告訴妻子遲到的原因,客人們都交頭接耳,笑瞇瞇地低語著。列文什么東西也沒有看見,什么人也沒有看到,只是目不轉睛地望著他的新娘。
大家都說她最近幾天憔悴多了,戴著花冠遠沒有平時好看,但列文沒有這樣的感覺。他望著她那披著白色長紗、戴著潔白鮮花的梳得高高的頭發(fā),她那像少女一般遮住長脖子兩側和后頸、只露出前面部分的高聳的打褶領子,以及她那細得驚人的腰身,覺得她比什么時候都迷人——并非因為這些花、這襲長紗、這件從巴黎定制的連衫裙增添了她的美,而是因為她那可愛的臉蛋、她的眼神和她嘴唇的表情與眾不同,始終顯得十分純潔和誠摯。
“我還以為你想逃走呢!”她說,對他嫣然一笑。
“我干了一件傻事,簡直不好意思說呢!”他紅著臉說,看到柯茲尼雪夫走過來,只好去招呼他。
“你的襯衫事件真有意思啊!”柯茲尼雪夫搖搖頭,笑嘻嘻地說。
“是的,是的!”列文隨口回答,沒聽清對他說的是什么。
“喂,康斯坦京,現(xiàn)在得決定一下了,”奧勃朗斯基裝出驚惶的樣子說,“有個重大問題。這問題的重要性現(xiàn)在你才能理解。他們問我,要用點過的蠟燭還是沒有點過的蠟燭?相差十個盧布。”他笑得撅起嘴唇,補充說:“我已經(jīng)決定了,就是怕你不同意。”
列文懂得這是開玩笑,但他笑不出來。
“到底怎么辦?用沒有點過的蠟燭還是用點過的蠟燭?問題就在這里。”
“對,對!用沒有點過的蠟燭。”
“啊,我很高興。問題決定了!”奧勃朗斯基笑嘻嘻地說。“一個人在這種時候什么傻事都會做出來的!”當列文手足無措地對他瞧了瞧,向新娘走去時,奧勃朗斯基對契利科夫說。
“記住,吉娣,你要先踏到墊子上。”諾德斯頓伯爵夫人走過來說。“您這人真好!”她對列文說。
“怎么樣,不害怕嗎?”老姑母瑪麗雅·德米特里耶夫娜說。
“你不冷吧?你的臉色這樣白。等一下,把頭低下來!”吉娣的二姐娜塔麗雅說,她舉起她那豐滿美麗的手臂,笑盈盈地理了理吉娣頭上的鮮花。
陶麗走過來想說什么,可是說不出,哭了起來,接著又勉強笑著。
吉娣也像列文一樣目光茫然地望著大家。不論人家對她說什么,她總是只能報以幸福的微笑。這種微笑現(xiàn)在在她是很自然的。
這時候,神父們紛紛穿上法衣,司祭和助祭走到靠近教堂入口處的讀經(jīng)臺上。司祭轉身對列文說了一句話,列文卻沒有聽清楚。
“您拉住新娘的手,把她領過去。”儐相對列文說。
列文好一陣弄不懂人家要他做什么。他們好一陣糾正他,幾乎想撒手不管了,因為他不是伸錯了自己的手,就是拉錯了吉娣的手。最后他才明白,不要改變位置,用右手拉住吉娣的右手。等到他終于照規(guī)矩拉住新娘的手,司祭就在他們前面走了幾步,在讀經(jīng)臺旁站住了。一大批親友竊竊私語,衣服發(fā)出窸窣的響聲,向他們走去。有人彎下腰,把新娘的裙子拉拉挺。教堂里一片肅靜,連蠟燭油滴落的聲音都聽得見。
小老頭司祭戴著法冠,銀光閃閃的鬈發(fā)在耳后分成兩股,背上系著金十字架。他從笨重的銀色法衣下伸出干癟的小手,在讀經(jīng)臺旁翻弄著什么。
奧勃朗斯基小心翼翼地走到他跟前,咬咬耳朵,對列文使了個眼色,又走回來。
司祭點著了兩支花燭,用左手斜拿著,使蠟燭油慢慢滴落下來,接著向新郎新娘轉過臉去。這就是聽列文懺悔的那個老司祭。他用疲勞的憂郁眼神望望新郎新娘,嘆了一口氣,從法衣里伸出右手給新郎祝福,又同樣地但格外溫柔地把他那疊起的手指放在吉娣頭上。然后他把蠟燭交給他們,拿起小香爐,慢悠悠地走開去。
“難道這是現(xiàn)實嗎?”列文想,回頭看了新娘一眼。他稍稍低下眼睛看著她的側影,從她嘴唇和睫毛依稀可辨的動作上他知道,她覺察到了他的目光。她沒有回過頭去,但那打褶的高領子碰到了粉紅色小耳朵,微微動了動。他看見她壓抑著胸膛里的嘆息,她那戴長手套、拿著蠟燭的小手抖動起來。
襯衫遲到所引起的麻煩,同親友的交談,他們的抱怨,他那尷尬的處境,這一切都突然消失了。他只覺得又快樂又害怕。
身材魁偉、相貌堂堂的大輔祭穿著銀色法衣,鬈發(fā)向兩邊分開,雄赳赳地走上前來,熟練地用兩個手指提起肩衣,在司祭對面站住了。
“上帝賜福!”莊嚴的聲音接二連三地慢慢傳開,把空氣都震動了。
“我主恩佑永存!”小老頭司祭繼續(xù)在讀經(jīng)臺上翻弄著什么,恭順地像唱歌一般回答。于是,一個看不見的合唱隊的諧音整齊地擴散開來,越來越響,從窗子到圓頂,充滿了整個教堂。
大家照例為神賜的和平和拯救,為正教最高會議,為皇帝祈禱;為今天結婚的上帝的仆人康斯坦京和葉卡吉琳娜[2]祈禱。
“我們祈求主賜給他們完全的愛和平安,幫助他們!”大輔祭的聲音響徹整個教堂。
列文聽著他的祈禱,感到驚奇。“他怎么知道我需要的正是幫助呢?”他記起自己不久前的恐懼和疑慮,想道,“我知道什么呢?沒有幫助我能做這樣可怕的事嗎?現(xiàn)在我需要的正是幫助。”
等助祭念完祈禱文,司祭手拿圣書對新郎新娘說:
“永恒的上帝,你把分離的兩人合為一體,”他用溫柔的唱歌般的聲音念道,“讓他們永結同心;你曾賜福以撒和利百加,并照圣約賜福他們的后裔,今求賜福你的仆人康斯坦京和葉卡吉琳娜,指引他們走上從善之路。上帝你愛世人,榮耀歸于圣父、圣子、圣靈,現(xiàn)在,將來,直到永世。”“阿門!”無形的合唱聲又在空中傳播開來。
“‘把分離的兩人合為一體,讓他們永結同心。’這句話這么意味深長,同我現(xiàn)在的心情多么吻合!”列文想,“她的心情是不是同我一樣呢?”
他回過頭去,遇到了她的目光。
他從這目光里看出,她所理解的同他一樣。但事實并非如此,她幾乎一點兒也不懂得祈禱文中的字句,甚至連聽都不在聽。她無法聽,也無法理解,因為心里充滿了一種感情,而且越來越強烈。這就是一個半月來使她內心又快樂又痛苦的那件事終于實現(xiàn)了,她感到無比高興。那天,在阿爾巴特街房子里,她穿著咖啡色連衫裙默默地走到他面前,并且許身于他時,她心里仿佛同過去的生活一刀兩斷了,一種對她來說陌生而又嶄新的生活開始了,盡管她依舊過著原來的生活。這六個禮拜是她一生中最幸福和最苦惱的時期。她的整個生活、全部希望、全部心愿都集中在一個她還不理解的男人身上,而使她同他結合的卻是一種更加難以理解的感情。這種感情忽而吸引她,忽而使她反感,她卻繼續(xù)過著原來的生活。她一方面過著原來的生活,另一方面對自己、對自己這樣完全漠視過去的一切而感到吃驚。她對一切事物、習慣,對曾經(jīng)愛她、現(xiàn)在還是愛她的人們,對由于她的冷淡而傷心的母親,對以前覺得是世界上最可愛的和藹的父親,都變得無法克服地冷淡。她有時因為這種冷淡而感到吃驚,有時又因為造成這種冷淡的原因而高興。除了同這個人一起生活以外,她沒有別的想法,沒有別的愿望;可是這種新的生活還沒有來到,她甚至無法清楚地想象這樣的生活。她只是又驚又喜地期待著未知的新生活。現(xiàn)在這種期待,這種未知的狀態(tài),這種拋棄舊生活的惋惜心情就都要結束,新的生活將要開始了。這種新的生活還不知道是什么樣子,不能不使她感到害怕,但不管害怕不害怕,六個禮拜來它已經(jīng)在她心里逐步形成,現(xiàn)在只不過正式加以肯定罷了。
司祭又轉向讀經(jīng)臺,好容易拿住吉娣小小的戒指,要列文伸出手來,把戒指套在他手指的第一個關節(jié)上。“上帝的仆人康斯坦京同上帝的仆人葉卡吉琳娜結成夫妻。”司祭把一枚大戒指套在吉娣細得可憐的粉紅色小手指上,說了同樣的話。
新郎新娘幾次都竭力揣摩他們該做什么,可是每次都弄錯了,司祭就低聲糾正他們。最后,他做完了各項應做的儀式,用他們的戒指畫了十字,又把大戒指給了吉娣,把小戒指給了列文。他們又搞錯了,把戒指傳來傳去傳了兩次,到頭來還是沒有做對。
陶麗、契利科夫和奧勃朗斯基走過來糾正他們。發(fā)生了一陣混亂、低語和微笑,但新郎新娘臉上那種莊嚴的表情并沒有改變;相反,他們的手雖然弄錯了,他們的神情卻更加莊重嚴肅。當奧勃朗斯基低聲提示他們,現(xiàn)在他們應當戴上各自的戒指時,他的微笑不禁在嘴唇上消失了。他覺得不論怎樣的微笑都會引起他們的不快。
“你起初創(chuàng)造男人和女人,”司祭在他們交換戒指后念道,“你使他們結成夫妻,生兒育女。啊,我們的上帝,你把天上的福氣賞賜給你所選擇的仆人,世世代代,未曾中斷,今望你賜福給你的仆人康斯坦京和葉卡吉琳娜,使他們以信仰、思想、真理、愛情永結同心……”
列文越來越覺得,他關于結婚的一切想法,他關于安排生活的理想,都是很幼稚的,都是他至今不理解的,而且現(xiàn)在更加不理解了,雖然他正在親身參與這件事。他的胸膛起伏得越來越厲害,抑制不住的淚水奪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