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 安娜·卡列尼娜(下)
- (俄)列夫·托爾斯泰
- 3230字
- 2023-08-09 14:43: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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舉行婚禮那天,列文按照風俗(公爵夫人和陶麗堅持要嚴格遵守一切風俗),事先不跟未婚妻見面,卻同三個在旅館里邂逅的單身朋友一起吃飯:一個是柯茲尼雪夫;一個是列文的大學同學卡塔瓦索夫,現在當上自然科學教授,列文在街上遇見他,就把他拉到旅館里來;一個是男儐相契利科夫,現任莫斯科調解法官,也是列文的獵熊朋友。這頓飯吃得很快活??缕澞嵫┓蚯榫w極好,很欣賞卡塔瓦索夫別出心裁的玩笑??ㄋ咚鞣虬l覺他的玩笑得到重視和理解,便更加盡情發揮。契利科夫總是快樂而善意地參與各種談話。
“你們看,”卡塔瓦索夫由于講臺上講課養成的習慣,拖長字句說,“我們的朋友康斯坦京·德米特里奇過去是個多么能干的人哪!我說的是過去的他,因為現在他已經不是這樣的人了。大學畢業的時候,他愛好學術,通情達理。現在呢,他的一半才能都用來欺騙自己,另外一半為這種欺騙進行辯解?!?
“我從來沒有見過比您更堅決反對結婚的人了?!笨缕澞嵫┓蛘f。
“不,我并不反對。我贊成勞動分工。什么事也不會做的人,只好做些人出來,其余的人就得促進他們的教養和幸福。這就是我的看法。把這兩種行當混為一談的大有人在,可我不在其內?!?
“有朝一日我知道您也在戀愛了,我將多么高興??!”列文說,“您一定要請我吃喜酒。”
“我已經在戀愛了?!?
“是的,你愛上墨魚了。你知道嗎?”列文轉過來對哥哥說,“米哈伊爾·謝苗諾奇在寫一本營養學著作……”
“噯,別胡扯了!寫什么都無所謂。不過我倒確實愛上了墨魚?!?
“可是它不會妨礙您愛妻子?!?
“是不會妨礙,可是妻子要妨礙我呀。”
“為什么?”
“您會明白的。您現在愛農業,愛打獵,可是您等著瞧吧!”
“阿爾希普今天來過了,他說塘村那邊有許多駝鹿,還有兩頭熊。”契利科夫說。
“噯,我不去,你們去打好了?!?
“哦,這倒是真的,”柯茲尼雪夫說,“今后打熊這件事就沒有你的份兒了,妻子不會讓你去的!”
列文微微一笑。一想到妻子不會讓他去打獵,他覺得很好玩,他情愿從此放棄獵熊的樂趣。
“不過,您不參加打這兩頭熊,畢竟很可惜。您還記得上次在哈比洛夫的事嗎?那次打獵多有趣呀!”契利科夫說。
契利科夫認為不結婚也很快活,列文不愿打破他這種幻想,因此沒有說什么。
“同單身生活告別的風俗可不是沒有道理的,”柯茲尼雪夫說,“不管你怎樣幸福,你總不能不為喪失自由而惋惜吧?”
“您承認您有果戈理筆下新郎[1]那樣的心情,想從窗口跳下去嗎?”
“一定有的,就是不肯承認罷了!”卡塔瓦索夫說著哈哈大笑。
“好吧,窗子反正開著……我們現在就到特維爾去!有一頭母熊在,可以直搗它的巢穴。真的,坐五點鐘的班車去吧!這里的事讓他們去辦?!逼趵品蛐ξ卣f。
“啊,說句實話,”列文笑著說,“我心里可沒有為失去自由感到惋惜!”
“對,您現在心里一片混亂,什么感覺也不會有,”卡塔瓦索夫說,“等您稍微冷靜一點兒,您就會感覺到了!”
“不,盡管有了感情(他不好意思當著他們的面說愛情)和幸福,喪失自由畢竟是可惜的,我多少總應該有點兒感覺呀……可是正好相反,我還因為失去自由而高興呢!”
“糟糕!您這人真是不可救藥!”卡塔瓦索夫說?!皝恚屛覀兏梢槐?,祝他恢復健康,或者祝他實現他的夢想,哪怕只有百分之一。即使這樣也是天下最大的幸福了!”
吃完飯,客人們走了,大家趕回去換衣服參加婚禮。
列文獨自留下來,回想著這些單身漢的話,又一次問自己:他心里是不是像他們所說的因為喪失自由而感到惋惜?想到這問題,他微微一笑。“自由嗎?要自由干什么?幸福就在于愛情和希望,希望她所希望的,想她所想的,這就是幸福。根本用不著什么自由!”
“可是我了解她的思想、她的希望、她的感情嗎?”仿佛有一個聲音突然低聲問自己。他的笑容消失了,他沉思起來。一種奇怪的感覺支配了他。他覺得恐怖和懷疑,懷疑一切。
“萬一她不愛我怎么辦?萬一她只是為結婚而同我結婚怎么辦?萬一連她自己也不明白她的所作所為怎么辦?”他問著自己?!八苍S會清醒過來,直到結了婚才明白她并不愛我,她不可能愛我?!庇谑撬睦飳λa生了一種古怪的惡劣想法。他像一年前那樣嫉妒她和伏倫斯基的關系,仿佛他看見她同伏倫斯基在一起還是昨天的事。他懷疑她沒有向他坦白一切。
他霍地跳起來?!安唬@樣下去可不行!”他忘乎所以地自言自語,“我要到她那里去,問問她,最后一次對她說:我們兩人都是自由的,我們的關系是不是到此為止?不論怎樣總比一輩子的不幸、恥辱和不貞要好!”他懷著絕望的心情,懷著對一切人、對自己和對她的憤恨走出旅館,坐車到她家里去。
他在后屋里找到她。她正坐在箱子上,同侍女料理什么,挑選著散滿椅背和地板上的五顏六色的衣服。
“呀!”她一看見他,立刻容光煥發,叫了起來,“你怎么來的,您怎么來的(最近幾天她總是忽而稱呼他‘你’,忽而稱呼他‘您’)?真沒想到!我在整理我姑娘時期的衣服,準備送給人家……”
“噢!太好啦!”他悶悶不樂地望著那侍女,說。
“杜尼雅,你出去一下,我回頭叫你?!奔氛f?!澳阍趺戳??”她等侍女一出去,就斷然地用“你”稱呼他。她發現他的臉色激動、陰郁、異樣,感到恐懼。
“吉娣!我很苦惱。我一個人受不了這樣的苦惱。”他帶著絕望的語氣說,在她面前站住了,懇求般地望著她的眼睛。他從她那含情脈脈的誠懇的臉上看出,他想說的話是不會有任何結果的,但他還是要她親口來消除他的疑慮?!拔沂莵碚f,現在還來得及。事情還可以取消,挽回?!?
“什么?我一點兒也不明白。你怎么啦?”
“我說過一千遍,我不能不想的是……我配不上你。你不可能答應同我結婚。你想一想吧!你做了錯事。你好好想一想吧!你不可能愛我的……要是……你最好說出來,”他沒有望著她,說,“我會痛苦的。人家高興怎么說,就怎么說吧;不論怎樣總比不幸要好……趁現在還來得及……”
“我不明白,”她恐懼地回答,“你想取消……你不愿意了,是嗎?”
“是的,要是你不愛我的話。”
“你瘋了!”她氣得滿臉通紅,叫起來。
但他的臉色是那么可憐,她不由得忍住怒氣,扔掉扶手椅上的衣服,在他旁邊坐下。
“你在想些什么?全都說出來。”
“我想你是不可能愛我的。你怎么會愛我這樣的人呢?”
“天哪!叫我怎么辦哪?……”她說著哭起來。
“嗐,我在干什么呀!”他叫道,在她面前跪下來,吻著她的雙手。
過了五分鐘,公爵夫人走進屋里,看見他們已經完全和好了。吉娣不僅使他相信她愛他,甚至解答了他的問題:她為什么愛他。她告訴他,她愛他是因為完全了解他,因為她知道他喜愛什么,因為他所喜愛的一切都是好的。他也覺得這一切都是十分清楚的。公爵夫人進來的時候,他們并肩坐在箱子上,理著衣服,并且爭論著。吉娣要把列文上次向她求婚時她穿的那件咖啡色連衫裙送給杜尼雅,他卻堅持這件衣服不能送給任何人,她可以把一件淺藍色連衫裙送給杜尼雅。
“你怎么不明白?她是個黑頭發的姑娘,穿藍衣服不合適……我什么都考慮過了?!?
公爵夫人聽說他來訪的原因,就半開玩笑半認真地生起氣來,叫他立刻回家去換衣服,不要妨礙吉娣梳頭,因為理發師沙爾里馬上要來了。
“她這幾天本來就沒吃什么,人也瘦了,可你還要拿你那些蠢話來使她煩惱,”她對他說,“走,走,我的寶貝。”
列文感到內疚和害臊,但心里很踏實。他回到旅館。他哥哥、陶麗和奧勃朗斯基全都穿戴好了,正準備拿圣像給他祝福。再不能耽擱了。陶麗還得回家去接她那個卷過頭發、擦過發油的兒子,他將拿著圣像伴送新娘一起走。還得派一輛馬車去接男儐相,另外一輛送走柯茲尼雪夫后再回來……總之,有大量瑣事需要處理。有一點是明確的,不能再拖延,已經六點半了。
圣像祝福儀式很不像樣。奧勃朗斯基同妻子并排站著,擺出煞有介事的可笑姿勢。他拿著圣像,叫列文一躬到地,帶著和善的嘲笑吻了他三次。陶麗也這樣做了,接著又匆匆走去調派馬車,這可是件麻煩事。
“嗯,現在我們就這么辦:你坐我們的馬車去接他,謝爾蓋·伊凡諾維奇要是同意,請他到了以后把車打發回來?!?
“好,一定照辦?!?
“我們同他一起馬上就來。東西送去了嗎?”奧勃朗斯基說。
“送去了。”列文回答,接著吩咐顧士瑪把他的衣服拿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