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巴斯克維爾的災禍
- 福爾摩斯探案集(下)
- 阿瑟·柯南·道爾
- 6070字
- 2023-08-04 17:52:31
“我口袋里有一篇手稿。”默蒂莫醫生說。
“您進來時我就注意到了。”福爾摩斯說。
“是篇舊手稿。”
“是18世紀初的,除非是偽造品。”
“您怎么知道的呢,先生?”
“您談話的時候,手稿露出了一兩英寸。一個專家如果不能對一份舊的文獻的日期估計相差不出十年左右的話,那他就是一個差勁的蹩腳專家。您可能讀過我的一篇關于這個問題的小論文吧。我認為手稿的日期是1730年。”
“精確的日期是1742年。”默蒂莫醫生從他前胸口袋里掏出手稿,“這封祖傳家信是查爾斯·巴斯克維爾爵士交給我保管的,他在大約三個月前突然不幸辭世了,這事在德文郡引起了很大的恐慌。我可以說我既是他朋友,又是他的家庭醫生。他是個意志堅強的人,敏銳,講求實際,和我一樣不善于幻想。但是,他把這封文件看得很重,他的心里也為這樣的結局做好了準備,而他的不幸也最終降臨在他身上了。”
福爾摩斯伸手拿過手稿,平鋪在膝蓋上。
“你看,華生,字母s時長時短,交替使用,這是使我能夠推敲日期的幾個依據之一。”
我湊到他肩膀跟前,看見發黃的紙和褪色的字跡。頂上寫著:“巴斯克維爾莊園”,下面寫著潦草的大寫體數字:“1742年”。
“似乎是一篇關于某種傳說的記載似的。”
“是的,是一篇關于在巴斯克維爾家族里流傳的一個傳說的記載。”
“不過,我明白,你來向我咨詢的是關于最近發生的和更有實際意義的事吧?”
“的確是最近發生的事。一件現實的、急迫的事,需要在二十四小時內做出決定。手稿雖然不長,但和這件事有密切的關系。如果您允許的話,我這就讀給您聽。”
福爾摩斯靠在椅背上,雙手指尖個個對齊靠在一起,閉著眼睛,一副悠然自得的神態。默蒂莫醫生把手稿拿到亮處,用高亢而嘶啞的聲音讀著下面奇怪的陳年舊事:
關于巴斯克維爾的獵犬的起因有好幾種說法,我是休戈·巴斯克維爾的直系后代,我是從我父親那兒聽說的故事,我父親是從我祖父那兒聽來的,我將它們記錄下來了,相信就像這里記錄的那樣確實發生過此事。孩子們,我要你們相信,正義之神懲罰罪行,同時也非常仁慈地寬恕它,不管罪孽有多么深重,只要祈禱、懺悔,都可以免除。從這個故事中我們得到的教訓是,不要由于先輩們造成的惡果而心懷恐懼,但對未來要謹慎行事,我們家族痛苦地遭受的那些惡行借此根絕,不要再肆意傳給后代。
據說在英國大叛亂時期(我迫切地向你們推薦關注一下博學的克拉倫登男爵所寫的歷史),這個巴斯克維爾莊園由休戈·巴斯克維爾持有。不否認休戈是個最粗野、卑俗、心無上帝的人。事實上,關于這一點,他的左鄰右舍們本可以原諒他,因為在這一帶圣教從未興旺過。但是,在他身上有某種放蕩、殘忍的本性,這使得他的惡名在西部家喻戶曉。這個休戈碰巧愛上了(如果這樣骯臟的情欲還能用這個圣潔的字眼的話)一個自耕農的女兒,她家在巴斯克維爾莊園附近擁有土地。但是,這個年輕的少女行為謹慎,有好名聲,總是躲著他,因為她怕他的惡名。后來,在米迦勒節,休戈和他的五六個游手好閑、邪惡的同伙得知少女的父兄們外出不在家,就偷偷地到農莊劫走了她。他們把她帶回莊園后,將她放在樓上的房間里,而休戈和他的朋友們在樓下通宵達旦地痛飲,這是他們夜間慣常的習慣。此時,可憐的少女聽到樓下狂歡亂叫以及可怕的污穢的語言。據說,當休戈喝醉酒時,他所說的話,如果有人重復它,必遭五雷轟頂。最后,少女害怕之極,急中生智,她做了一件使得最勇敢的人都為之驚恐的事。她借助覆蓋著南墻的常春藤(現在仍覆蓋著)從屋檐爬下來,然后穿越沼澤地朝著她家的方向跑去。從莊園到她家農場大約九英里路。
過了一會兒,休戈離開他的客人,帶著酒和食物,恐怕還有更糟糕的東西,來看他劫持來的姑娘,結果發現籠中之鳥早已逃跑了。然后,他就像中了魔似的,沖下樓梯奔到餐廳,一躍站在大桌子上,把眼前的酒瓶和木盤踢得四處翻飛,他當著他客人的面喊道:如果他追上那個姑娘,他那天晚上就把他的肉體和靈魂獻給邪惡的力量。狂飲之徒們看著這個憤怒之人目瞪口呆時,一個更邪惡的或許比別人更醉的人大聲說道:他們應該把獵犬放出來去追這個姑娘。休戈馬上跑出房子,叫他的馬夫備馬,從犬舍里放出獵犬,讓獵犬聞了聞姑娘丟下的頭巾,就趕它們出去,這些獵犬在月光的照耀下狂吠著飛奔在沼澤地中。
此時這些酒徒們目瞪口呆地站著,不明白匆忙間所發生的事情。但是,他們很快知道了沼澤地可能發生的事情。后來是一片喧囂聲,有的叫著拿槍,有的喊著備馬,有的甚至還要一瓶酒。最后,瘋狂的頭腦恢復了理智,他們所有的人,一共十三個,騎上馬去追趕女孩。月光清晰地照在他們身上,他們并肩騎著馬沿著那姑娘回家必經的路線疾馳而去。
他們跑了大約兩英里后,在沼澤地碰到了一個夜牧人,便大聲喊著問他是否見到過那個少女。據說那牧人驚嚇之極,竟然說不出一句話來,但是,最后他說他確實見過那個不幸的少女,后面跟著一群獵犬。“但是,我看到的不止這些,”他說,“因為休戈·巴斯克維爾騎著他的黑馬從這里經過,還有一只惡魔似的獵犬緊跟其后,一聲不響。愿上帝禁止獵犬跟著我。”醉鬼們罵了幾聲牧人,然后繼續前行。但是,不久他們便驚得渾身冰涼,因為沼澤地上傳來馬跑的聲音,是休戈的黑馬,口吐白沫,韁繩拖地,坐鞍無人。這些酒徒們滿懷恐懼地擠在一起,但依然繼續穿越沼澤前行。要是單獨一人,無疑他們早就掉轉馬頭往回跑了。就這樣,他們慢慢地騎著,最后終于追上了獵犬。這些獵犬雖然以勇猛、品種優良而著稱,但是它們竟然緊擠在一起,在沼澤地的一個深溝或者叫坡地之處,競相哀鳴著,有的悄悄溜走了,有的頸毛直豎,兩眼直愣愣地望著前面的窄溝。
這幫酒徒勒馬止步,正如你們所料,他們比出發時清醒多了,大多數不想再前行了,但是有三個膽子最大的,或許是最醉的繼續沿著坡地前行。后來他們來到了一片開闊地帶,這里有兩根大石柱,現在仍然可以看到,是古時不知誰所立。月光明亮地照耀著這塊空地,地中央躺著那個不幸的少女,因恐懼和疲倦已咽氣。但是,使這三個膽大包天的酒徒毛骨悚然的,不是看見了少女的尸體,也不是躺在她旁邊的休戈·巴斯克維爾的尸體,而是一個可怕的巨大的黑色野獸,樣子似獵犬,但是比人們所看到的任何獵犬都大,正站在休戈身邊,撕扯著他的喉嚨。當他們看著這個怪物撕扯著休戈的喉嚨時,它把它閃亮的眼睛和流著口涎的嘴巴轉向他們,這三個人懼怕地尖叫著,撥馬逃命去了,他們在沼澤地上一路尖叫著狂奔而逃。據說,一人當晚斃命,而另外兩個則終身精神失常。
我的兒子們,關于獵犬來歷的傳說,情況就是這樣的。據說從那以后,獵犬一直不停地騷擾著我們的族人。我把它記下來,是因為我清楚地知道這事所產生的恐懼比聽來的或猜想的要少。不可否認,我們家的許多人都死于不幸,都是突然地、悲慘地、神秘地死去。愿上帝以無邊的仁慈之心護佑我家,不要再懲罰嚴格按照《圣經》行事的第三代或第四代那些無辜的子孫們。我的兒子們,我以上帝的名義,建議你們務必謹慎,不要在邪惡張狂之時,晚上穿越沼澤地,以免禍害。
(這是休戈·巴斯克維爾給他的兒子羅杰和約翰的家書,并囑咐不要將此事告知他們的姐姐伊麗莎白。)
默蒂莫讀完這份奇怪的記載后,將眼鏡向上推了推,然后直勾勾地盯著福爾摩斯先生。福爾摩斯打了個哈欠,把煙頭扔進了爐火里。
“完了?”他說。
“你不覺得很有趣嗎?”
“對于好獵奇的人,是有趣。”
默蒂莫醫生從口袋里掏出一份折疊著的報紙。
“福爾摩斯先生,我給您一些關于最近發生的事的報道。這是今年五月十四號的《德文郡紀事報》。這上面刊登了一篇簡短的事實報道,是關于查爾斯·巴斯克維爾爵士死亡情況的,此事發生在報道的前幾天。”
我的朋友稍向前傾,神色變得專注起來。我們的客人重新戴好眼鏡,開始讀報:
最近,查爾斯·巴斯克維爾爵士的突然死亡使得郡里的人很悲傷,在下一屆競選中他有可能是中部德文郡自由黨的候選人。雖然查爾斯·巴斯克維爾爵士在巴斯克維爾莊園住的時間相當短,但是他和藹可親的性格和無比的慷慨贏得了和他接觸過的所有人的愛戴和敬仰。在暴發戶充斥的年代里,遭遇不幸的名門之后還能夠發財,并將財富帶回來重整家族因厄運而衰落的家業,實在是件振奮人心的事。眾所周知,查爾斯·巴斯克維爾爵士在南非投資中賺了一大筆錢。但他比那些直到倒霉了才收手的人要明智得多,他將所得兌現,回到了英國。他在巴斯克維爾莊園只住了兩年,大家都在談論他重建和修繕的方案是如何宏大之時,重建方案卻因他的死而中斷。他沒有子嗣,曾公開表示,在他有生之年,整個家鄉的人們可以分享他的財富,許多人因他的死而非常悲痛。他對于地方和區上的慈善機構慷慨的捐獻,這些專欄曾頻頻報道。
跟查爾斯·巴斯克維爾爵士死亡有關的情況雖然不能通過死亡原因的審查而完全解釋清楚,但至少清除了當地迷信產生的種種謠言。懷疑為非法行為,或想象并非自然死亡,都是毫無理由的。巴斯克維爾爵士是個鰥夫,據說在某些方面他有古怪的習性。雖然他很富有,但是他個人的愛好很簡單,巴斯克維爾莊園的仆人只有一對姓巴里莫的夫婦,丈夫是總管家,妻子料理家務。他們提供的證據,已被幾個朋友證實,巴斯克維爾爵士的健康有段時間出了問題,他們尤其提到了心臟所受到的影響,如臉色的變化,呼吸困難,以及嚴重的神經衰弱。詹姆斯·默蒂莫醫生,作為死者的朋友和私人醫生也提供了相同的證據。
案情簡單。查爾斯·巴斯克維爾爵士每天晚上上床睡覺前有散步的習慣,沿著巴斯克維爾莊園著名的紫杉巷道散步。巴里莫夫婦的證據表明這是他的習慣。五月四號,查爾斯·巴斯克維爾爵士說第二天要去倫敦,讓總管巴里莫準備他的行李。那天晚上他像往常一樣出去散步,在散步的過程中他有抽雪茄的習慣。他再沒回來過。十二點,巴里莫發現莊園的門還開著,開始害怕了,便點起提燈,出去找他的主人。那天很潮濕,沿著紫杉巷道很容易跟蹤到查爾斯爵士的腳印。這條道的半路上有一個門,出門可以通向沼澤地。腳印表明查爾斯爵士在這里站了一小會兒。然后,他繼續沿著紫杉小巷道前行,在巷道的盡頭發現了他的尸體。還不能解釋的一個事實是巴里莫的陳述,他主人的腳印自經過沼澤地柵門有所改變,從那以后他似乎一直踮著腳尖走路。一個叫墨菲的吉普賽馬販子,當時在沼澤地不遠處,但是據他承認他當時喝醉了。他說他聽到了喊叫聲,但不能確定來自什么方向。查爾斯爵士的身上沒有發現有遭遇暴力的痕跡。雖然醫生的證據表明了一個幾乎難以置信的面部變形——變形程度很嚴重,就連默蒂莫醫生起先也不相信躺在他面前的確實是他的朋友和病人——這種變形被解釋為因呼吸困難而死于心臟衰竭的常見癥狀。這種解釋也被尸檢所證實,表明死者患有長期的官能疾病。驗尸的陪審團做出的裁決與醫生的證據相吻合。這樣做是恰當的。因為顯然,很重要的是,查爾斯爵士的后代應該住在莊園,繼續查爾斯爵士中斷的事業。如果驗尸官沒有找到可靠的證據來結束跟這事有關的盛傳的謠言,那么很難找到一個愿入住巴斯克維爾莊園的主人。不用說,巴斯克維爾爵士最親的活著的親屬是亨利·巴斯克維爾,他是巴斯克維爾爵士最小的弟弟的兒子。聽說這個年輕人在非洲,現在官方正在尋找他的下落,以便通知他來繼承財產。
默蒂莫重新疊好報紙,裝進他的口袋。
“這些是公開的事實,福爾摩斯先生,跟查爾斯·巴斯克維爾爵士的死有關。”
“我得感謝您!”夏洛克·福爾摩斯說,“引起我注意這個案子,這個案子的確有趣。我曾注意到一些報紙上的報道。但是我忙于梵蒂岡寶石案的小事,急于為教皇效力,錯過了幾件有趣的英國案子。您說這篇文章包含了所有公開的事實?”
“是的。”
“那么再告訴我一些未公開的事實。”他靠在椅背上,把他的指尖分別對齊,表現出一副極其冷淡,如法官似的表情。
“我這就說,”默蒂莫說,情緒開始激動起來,“我要講的事,沒有向任何人泄露過,包括驗尸官,我這樣做的動機是,一個搞科學的人害怕將自己置于謠傳的迷信之中;另一個動機是,如果所做的事情加劇了巴斯克維爾莊園已經相當恐怖的名聲,那么巴斯克維爾莊園,正如報紙所說,將不可能再有入住的主人了。基于這兩個原因,我認為我有理由不把我知道的都說出去,因為那樣做沒有實際的好處。但是對于您,我沒有理由不坦白。”
“沼澤地上居民稀少,住戶相距較遠,所以住得近的人彼此來往密切。由于這個緣由,我見到巴斯克維爾爵士的機會較多。除了拉夫特莊園的弗蘭克蘭德先生和生物學家斯特普爾頓外,方圓數英里再沒有受過教育的人了。巴斯克維爾爵士不喜歡交際,但是他的病使得我們走到一起,而且我們對于科學的共同愛好也使得我們經常在一起。他從南非帶來了很多科學信息,我們一起討論布須曼人和霍屯督人的比較解剖學,度過了很多迷人的夜晚。”
“在最后的幾個月里,情況越來越明顯,查爾斯爵士的神經緊張到了極點,他深信我給您讀過的故事,他非常相信,所以他只在他的宅邸散步,他不可能晚上去沼澤地。福爾摩斯先生,您似乎難以置信。但是,他深信可怕的厄運就要降臨到他的家里,他從先輩們那兒得知的傳說確實令人不快。一些可怕的事情要發生的想法不斷地困擾著他,他不止一次地問我,在夜間出診時,是否看見過什么奇怪的東西或聽到過獵犬的狂叫。后面的問題他問過我好幾次,而且每次都緊張得聲音發抖。”
“我清楚地記得在這可怕的事件發生的前三周的一個晚上,我駕著雙輪馬車來到他家。他碰巧在大廳門口。我從馬車上下來,站在他的前面,我發現他的眼睛盯著我的后面,帶著一副非常恐懼的表情。我突然轉過身,正好看見一個像巨大的黑牛犢似的東西在路盡頭一閃而過。他非常緊張、害怕,我走到那個動物出現過的地方,四處找了找,并沒有發現什么。這事使他的心情很糟糕。整個晚上我跟他待在一起,就在那個時候,他解釋了他的憂慮,并委托我保管我剛進來時給您讀過的那段記載。我現在提起這個小插曲,是因為它對于后來發生的悲劇很重要,但當時我認為這完全是微不足道的事,而且他的緊張也是沒有根據的。”
“按照我的建議,查爾斯爵士準備去倫敦。我知道他的心臟受到了影響,而且心情非常焦慮,不管這個原因是多么地荒謬,但很顯然這對他的健康產生了嚴重的影響。我認為去倫敦住幾個月,分散一下注意力,對他有好處。斯特普爾頓先生,我們共同的朋友,也關心他的健康狀況,提出了相同意見。不料就在要走的時候,悲劇發生了。”
“在查爾斯爵士死的那天晚上,是總管巴里莫發現的,他派馬夫珀金斯騎馬來叫我,當時我還未入睡,在事發一個小時內我就趕到了巴斯克維爾莊園。我檢查了,核實了尸檢中所提到的事實。我順著腳印勘查了紫杉小巷道。在通往沼澤地的柵門前,他似乎停留過,在那之后,我發現腳印有變化,我注意到在沙礫松軟的地面上除了巴里莫的腳印,再沒有別人的腳印,最后,我仔細地檢查了尸體,尸體在我到來之前沒人動過。查爾斯爵士仰躺著,雙臂外伸,指頭扣著地面,他的面部由于強烈的情緒而扭曲,扭曲的程度很大,我幾乎辨認不出他的身份。身體確實沒有任何外傷。但是驗尸時巴里莫陳述有誤。他說在尸體周圍的地面上沒有別的足跡。他沒有發現,但是我發現了,相距不太遠,很清晰,是新的腳印。”
“腳印?”
“是腳印。”
“男人的還是女人的?”
默蒂莫醫生奇怪地看了我們一會兒,然后回答,聲音低得幾乎像耳語似的:
“福爾摩斯先生,是一只巨型獵犬的爪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