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先發制人(譯文紀實)
- (以)羅南·伯格曼
- 5151字
- 2023-08-09 15:49:55
序
以色列摩薩德的掌門人、傳奇間諜與殺手梅厄·達甘拄著拐杖走進了房間。
這根拐杖已經伴隨他幾十年了,事情發生在20世紀70年代,彼時他還是一名年輕的特別行動軍官,在加沙地帶作戰時被巴勒斯坦恐怖分子埋設的地雷炸傷。達甘對神話與符號的力量略知一二,對其拐杖中藏著一把利刃的傳聞謹慎地不置可否,據說他只要按一下按鈕刀就會彈出來。
達甘個頭矮小,皮膚黝黑,以至于每當人們聽說他擁有波蘭血統時總會感到驚訝,他那圓滾滾的大肚腩也頗為壯觀。在這個場合,他穿著一件簡單的開領襯衫、淺黑色長褲和黑鞋子,看起來他似乎并不特別注意自己的外表。他身上有些東西讓他表現出一種直截了當、簡明干練的自信,一種平和的有時卻具有威脅性的個人魅力。
達甘在2011年1月8日下午走進的那間會議室在摩薩德學院(the Mossad Academy),它位于特拉維夫的北面。有史以來第一次,諜報機構的掌門人在以色列戒備最嚴、最秘密的設施之一的腹地會見記者。
達甘對媒體毫無好感。(1)“我早就說過,媒體都是貪得無厭的魔鬼,”后來他對我說道,“因此沒有必要與媒體維持關系。”然而,會議召開前三天,我和其他一些記者收到了一封機密的邀請函。這讓我很驚訝。整整10年,我一直在尖銳地批評摩薩德,特別是達甘,這令他非常生氣。(2)
摩薩德無所不用其極地使這件事彌漫著一種間諜行動的氣氛。我們被告知到電影院的停車場集合,那個電影院離摩薩德的總部不遠,然后所有東西都得留在車內,只能攜帶筆記本和書寫用具。“你們會被仔細搜身,我們希望避免任何不愉快。”護送我們的人對我們說道。從那里,我們乘坐一輛窗戶被涂成黑色的公共汽車來到摩薩德總部大樓。我們通過了左一扇右一扇的電動門,經過一塊又一塊電子警告牌,上面的文字提醒進入門內的人哪些事情可以做,哪些事情是明令禁止的。然后,我們穿過一個帶有金屬探測器的掃描儀,接受徹底的檢查,以確保我們沒有攜帶任何錄像或錄音設備。我們進入會議室,幾分鐘后達甘來了,他在房間里走來走去跟大家握手。當來到我面前時,他抓住我的手,笑著說:“你可真是個強盜。”
然后他坐了下來,在其左右兩側作陪的分別是總理本杰明·內塔尼亞胡的發言人和軍事審查主管,以及一名女準將。(摩薩德是總理辦公室的下屬單位,根據國家法律,對該機構任何活動的報道都要接受審查。)這兩位官員都認為達甘召開此次會議只是為了向報道過他任期內的事的人正式道別,不會提到任何實質性的內容。
他們錯了。當達甘打開了話匣子,總理發言人面露驚色,眼睛瞪得越來越大。
“后背受傷有很多好處,”達甘以此開始了他的講話,“你有醫生的證明,證明你不是沒有脊梁骨的。”隨著達甘對以色列總理發起猛烈的攻擊,我們很快就意識到他不僅僅是在講俏皮話。達甘聲稱,本杰明·內塔尼亞胡的所作所為是不負責任的,他出于個人的利己主義正在將國家帶入災難。“選出來的人并不意味著是個聰明的”是他常常掛在嘴邊挖苦人的話之一。
那是達甘擔任摩薩德局長一職的最后一天。內塔尼亞胡正等著他走人,而達甘畢生的夢想就是把代表著以色列頂級間諜的這一職位抓在手里,他不打算抄著手靠邊站。這兩個人之間嚴重的信任危機圍繞著兩個問題爆發,而這兩個問題都與達甘先生選擇的武器——暗殺——緊密相關。
8年前,阿里埃勒·沙龍任命達甘為摩薩德掌門人,讓他負責破壞伊朗的核武器項目,兩人都認為該項目對以色列的生存構成了威脅。達甘千方百計想完成這一任務。達甘認為,最困難也最有效的辦法就是確認伊朗關鍵的核科學家與導彈科學家,鎖定他們的位置,然后干掉他們。摩薩德精準定位了15個這樣的目標,除掉了其中的6個,大多是因為一名摩托車手將裝有短時導火索的炸彈固定在了他們的汽車上而死在了早晨上班路上。此外,負責導彈項目的伊朗伊斯蘭革命衛隊的一位將軍及其17名手下在總部一起被炸死。
這些行動以及摩薩德發起的其他許多行動,其中有些是跟美國合作的,全都取得了成功,但是內塔尼亞胡和他的國防部長埃胡德·巴拉克開始覺得這些行動的作用正在減弱。他們認為,若秘密措施不能再有效地拖延伊朗的核計劃,只有對伊朗的核設施進行大規模空中轟炸才能成功阻止其獲得核武器的進程。
達甘強烈反對這種觀點。實際上,這與他所信奉的一切背道而馳,即只有“被人拿劍抵著喉嚨”時方能公開宣戰,或者在沒有其他選擇的情況下將其作為最后手段。其他一切都可以而且應該通過秘密手段來處理。
“暗殺,”他說,“有助于提振士氣,也有實際效果。我認為沒有多少人能取代拿破侖或者羅斯福那樣的總統,抑或丘吉爾那樣的首相。個人方面肯定起到了一定作用。誠然,任何人都可以被取代,但是有膽識的取代者與某些死氣沉沉的人之間還是有所不同的。”
此外,在達甘看來,采取暗殺比發動全面戰爭要“道德得多”。除掉幾個主要人物足以使后一種選擇變得沒必要,還能挽救雙方無數士兵和平民的生命。對伊朗發動大規模襲擊會導致整個中東地區的大規模沖突,即便如此,也可能不會對伊朗的核設施造成足夠的破壞。
最后,從達甘的角度來看,如果以色列與伊朗開戰,那將是他整個職業生涯的失敗。史書將留下記錄,說他未能完成沙龍交給他的任務:用秘密手段終結伊朗獲取核武器的企圖,而不訴諸公開襲擊。
達甘的反對以及來自軍方和情報部門高層的類似重壓,迫使對伊朗的襲擊計劃一再推遲。達甘甚至向中央情報局局長萊昂·帕內塔通報了以色列的計劃(總理宣稱他這么做未經批準),不久,奧巴馬總統也警告內塔尼亞胡不要襲擊伊朗。
2010年,在達甘任職7年后,兩個人之間的緊張關系進一步升級。(3)達甘派了一支由27名摩薩德特工組成的攻擊小組前往迪拜,鏟除巴勒斯坦恐怖組織哈馬斯的一名高級官員。他們得手了:刺客們在他的酒店房間里給他注射了一種麻痹性藥物,并在尸體被發現以前逃離了迪拜。但是,他們離開后沒多久,由于犯了一系列嚴重錯誤——忘記考慮迪拜不計其數的監控攝像頭;特工們用的是他們先前為跟蹤目標而進入迪拜時已經用過的同一本假護照;還有一個當地警方毫不費力就能破解的電話裝置——全世界很快就看到了有他們面部的視頻片段和他們行動軌跡的完整記錄。人們發現,是摩薩德的一次行動對該機構造成了嚴重的破壞,并使以色列政府深感尷尬,該國再次因其特工使用西方友好國家的假護照而被抓了個現行。“可是你告訴過我這種事情易如反掌,出差錯的風險幾乎為零。”內塔尼亞胡對達甘大發雷霆,并命令他暫停近期許多即將開始的暗殺計劃和其他行動,等待進一步的通知。
達甘和內塔尼亞胡之間的針鋒相對越來越激烈,直到內塔尼亞胡(據他自己所言)決定不再延長達甘的任期,或者(用達甘的話說)“我只是受夠了他,所以決定退休”。
在摩薩德學院的簡報會上和后來為本書所做的數次采訪中,達甘表現出強烈的信心,他堅信摩薩德在其領導下本可以通過暗殺和其他精準打擊措施阻止伊朗人制造核武器——譬如,與美國合作,阻止伊朗人進口核計劃所需而他們自己無法生產的關鍵部件。“如果我們設法阻止伊朗獲取一些部件,就會嚴重破壞他們的計劃。一輛汽車平均有2.5萬個部件。試想一下,如果其中100個零件丟失了會怎么樣。車就會難以開動。”
“另一方面,”達甘笑著補充道,話題又回到他最喜歡的慣用手法,“有時候最有效的做法就是干掉司機,就那么簡單。”
在民主國家為保護自身安全而采取的所有手段中,沒有哪一種比“干掉司機”——暗殺——更令人憂慮、更充滿爭議的了。
有些人委婉地稱之為“清算”。出于法律原因,美國情報機構稱之為“定點清除”。在實踐中,這些術語內涵相同:殺掉某個特定的人以實現某一特定目標——挽救目標意圖殺害的人的生命,避免其即將采取的危險行為,有時候意味著為了改變歷史進程而鏟除某個領導人。
一個國家使用暗殺手段觸及了兩種進退維谷的困境。首先,這種手段是否有效?消滅一個人或若干人能使世界變得更安全嗎?其次,這種行為在道德和法律上是否合理?一個國家為了保護本國公民而訴諸任何道德或法律準則中都堪稱最嚴重的罪行——有預謀地奪取一條人命——這是否合乎道德和法律?
本書主要討論由摩薩德與以色列政府其他部門在和平時期及戰爭時期進行的暗殺和定點清除,在頭幾章,還會介紹以色列建國前由地下民兵組織采取的這類行動,這些組織在以色列甫一建國即成為國家的軍隊和情報機構的一員。
自第二次世界大戰以來,以色列暗殺的人數超過了西方世界的任何其他國家。在無數場合,其領導人都在權衡何為捍衛國家安全的最佳途徑,并在所有的選項中一再選定秘密行動,而最佳方式就是暗殺。他們認為這將解決本國面臨的難題,有時候甚至會改變歷史進程。在許多情況下,以色列領導人甚至認定,為了干掉指定目標而危及可能碰巧出現在交火現場的無辜平民的生命是合乎道德和法律的。他們認為,傷害這些人是一種必要的惡(a necessary evil)。
一些數字本身就很說明問題。(4)在2000年9月第二次巴勒斯坦起義(the Second Palestinian Intifada)(5)開始之前,以色列第一次開始每天使用武裝無人機進行暗殺,以此作為對自殺性爆炸的回應,此時這個國家已經實施了約500次定點清除行動。其間,至少造成1 000人喪生,包括平民和戰斗人員。在第二次巴勒斯坦起義期間,以色列又進行了大約1 000次行動,其中168次取得成功。從那時起到本書動筆之前,幾乎所有的行動都是2008年、2012年和2014年針對加沙地帶哈馬斯的多輪戰事的一部分,或者是在整個中東針對巴勒斯坦、敘利亞和伊朗目標采取的摩薩德行動。相比之下,在喬治·W.布什任內,美國采取了48次定點清除行動,(6)據估計,在巴拉克·奧巴馬總統任內,美國采取了353次這樣的襲擊。
以色列對暗殺這種軍事工具的依賴并非偶然,其源頭可以追溯到猶太復國主義運動的革命性與激進性的本質,可追溯到大屠殺造成的創傷,以及以色列領導人和公民對于國家及其人民永遠處于被消滅的危險之中的那種意識,他們覺得當這種情況發生時沒有人會伸出援手,正如大屠殺那樣。
由于以色列幅員狹小,阿拉伯國家甚至在其建國之前就試圖摧毀它,并且繼續威脅這么做,此外還有阿拉伯恐怖主義的永久威脅,該國逐步形成了一支高效的軍隊和堪稱世界上頂尖的情報機構。相應地,他們也發展出了歷史上最強勁、最流暢高效的暗殺機器。
本書接下來的章節將詳細介紹這臺機器的秘密——游擊戰與技術強國的軍事力量結出的果實——其特工、領導人、手段、考量、成敗以及道德上的代價。這些章節將說明在以色列如何形成了兩套獨立的法律機制——一套針對普通公民,一套針對情報界和國防系統。后一套機制允許在政府點個頭、眨個眼的情況下采取極具爭議的暗殺行動,在沒有議會或公眾監督的情況下,造成許多無辜者喪生。
(1) 2013年5月29日對梅厄·達甘的采訪。
(2) 因為我發表的這些報道,達甘讓總理埃胡德·奧爾默特命令辛貝特開展全面調查以找出泄密的情報源,包括竊聽多個摩薩德部門負責人的電話。隨著調查的進行,達甘驅逐了他當時的副手,他指責此人泄密,后者則堅決否認。Ronen Bergman, “Dismissal at Mossad's High Command,” Yedioth Ahronoth, July 10, 2007。
(3) 2014年6月對“艾爾迪”的采訪,2007年7月對“尼采”的采訪。
(4) 這些數字與所有暗殺行動有關,該信息是在為本書做研究中收集到的,在本書中大多已提及。然而,計算數字一事頗為復雜,因為有時候一次行動的目標是多樣的——既有敵人的辦公室、工作機構,也有具體的個人。這里的數字包括“黎巴嫩解放陣線”的行動,這是以色列1980至1983年間在黎巴嫩操縱的恐怖組織,該組織單槍匹馬襲擊了多位巴解組織成員和巴勒斯坦平民,其刺殺阿拉法特未遂的“咸魚行動”導致許多平民喪生。由于看不到情報團體保險箱中的大量資料,這里的估算很保守。實際數字可能高出許多。
(5) 辛貝特的消息來源說,在第二次巴勒斯坦起義期間,每個成功的暗殺行動之前在同一目標身上會有多達7次的失敗嘗試。有些在開火前被叫停,有些失敗是因為在目標區域發現平民而改變了導彈的方向,還有一些是跟丟了目標。“猛禽行動”始于2008年以色列和哈馬斯在加沙地帶的敵對活動,其間有千余次轟炸行動,有些目標是人,有些目標是建筑和倉庫設施。2013年7月1日對埃胡德·巴拉克的采訪,2011年6月1日對約夫·加蘭特的采訪,2017年6月對“亞馬遜州”的采訪。
(6) 在(2016年6月12日)對作家蒂姆·韋納的采訪中,這位美國中情局官方歷史著作《灰燼的遺產》(Legacy of Ashes)的作者認為,中情局發動的諸如鏟除古巴的菲德爾·卡斯特羅等政治人物的暗殺行動從未成功過。此外,這些行動在約翰·F.肯尼迪遇刺后全都停擺。不過,韋納也說此后中情局繼續為遍布世界的美國代理人提供情報和行動支持,數千人在中情局直接和間接的支持下被這些代理人殺害——有些人在折磨中喪命,其他人則在準軍事行動中喪生,這些行動是中情局在冷戰結束前實施的“影子戰爭”的一部分。在調查委員會對中情局的活動進行多番調查后,福特總統和卡特總統發布了禁止情報團體從事直接或間接定點清除的命令。然而在“911”之后,定點清除行動恢復,主要是在巴基斯坦、阿富汗、索馬里和也門部署無人機。文中的數字引自位于華盛頓特區的智庫“新美國”(https://www.newamerica.org/in-depth/americas-counterterrorism-wars/pakist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