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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達領著她靦腆的客人到二樓的大藏書室,這是阿爾迪斯的驕傲,也是她最喜歡的“牧場”。她的母親從不來這里(她臥房里有自己的《一千零一夜》故事集),而紅·維恩,一個多愁善感的膽小鬼,則避之不及,他不想撞見中風死在那里的父親的鬼魂,也因為他覺得沒有比被人遺忘的作家的選集更沉悶的了。不過他并不反對偶爾有個來訪者去領略一下高大的書架和低矮的櫥柜,那些昏暗的圖畫和蒼白的半身像,那十把雕花胡桃木椅以及兩張品質極佳的嵌烏木桌子。在一縷頗有學究氣的斜陽中,一本打開的植物學圖冊擱在書桌上,攤開的那頁展示著用彩盤盛放的蘭花。墻壁一處凹進的地方放置了一張長沙發(fā)椅或也算是坐臥兩用長椅,包覆著黑色絲絨,配了兩只黃色靠墊,上方是一扇厚玻璃板窗,從窗口望去,沉悶的莊園以及人工湖皆收眼底。一副燭臺——只是金屬與脂油的幻影——矗立在寬大的窗臺上,或是似乎矗立在那兒。(1)

出了藏書室,一條走廊可以將我們這兩個沉默的探險家?guī)S恩夫婦在西翼的住房,假如他們想循此方向繼續(xù)探察的話。然而他們卻在一只可旋轉書柜的背后登上了一座半隱秘的、通向上一層的小型螺旋梯,她在他上面,邁著比他更寬的闊步,大腿白皙。他落在后面,隔了三級陡峭的臺階。

這兒的臥室以及毗鄰的幾間屋子就樸素了許多,凡不禁感到遺憾起來,顯然論輩分他還不夠入住藏書室旁邊的兩間客房之一。當他端詳著這些令人厭惡、將要陪伴他度過孤寂的夏夜的物件時,他懷念起自家的奢華來。他感到一切都是為唯唯諾諾的白癡準備的:陰暗的救濟院才會有的床,床頭是陳舊不堪的木板;不去碰也會吱吱作響的衣櫥;配有帶鏈結球形扶手(有一個已沒了)的仿桃花心木蹲式便器;毛毯箱(是羞慚地從被服保管室逃出來的);一只舊衣柜,半球形前蓋被鎖住或是卡住了,他在已棄用的分類格里找到了柜子把手并遞給愛達,姑娘則把它扔出了窗戶。凡以前從沒見過毛巾架,從沒見過為不洗澡的人準備的盥洗盆。盆的上方有一面圓鏡,裝飾著鍍金的葡萄雕刻;一條猙獰的蛇纏繞著瓷質水盆(還有只一模一樣的在過道那頭姑娘們的閨房里)。一把高背扶手椅和一把床邊凳(托著一架銅質燭臺,帶油脂盤和把手的那種,他剛才似乎見過一架相似的——是在哪兒?)是屋里最拙劣的擺設,也徹底成就了這兒的寒磣圖景。

他們回到過道里,她甩了甩頭發(fā),他則清了清喉嚨。前面有一扇游戲室或兒童室的門微微打開并來回晃動著,小盧塞特朝外窺探,一只黃褐色的膝蓋露了出來。接著房門大開——不過她朝里奔去躲開了。火爐旁砌的白瓷磚上點飾著深藍色的帆船,當她的姐姐和他經(jīng)過敞開的門時,一只玩具手搖風琴發(fā)出悅耳的聲響,不連貫地奏出了少許米奴哀小步舞曲的意思來。愛達和凡回到一樓——這回是徑直從那豪華樓梯下來的。有多幅先祖畫像沿墻壁而列,她指出了她最喜歡的一位,老弗謝斯拉夫·澤姆斯基王子(一六九九——一七九七),《拉多爾植物志》的作者,林內烏斯(2)的朋友,王子的肖像用了濃墨重彩描繪了他抱著剛及花季的新娘子,讓她和她的金發(fā)玩具娃娃坐在自己由綢緞包裹著的腿上。就在這位穿刺繡外衣的少女嗜好者的旁邊(不太協(xié)調,凡覺得),掛著一張放大的照片,裝在肅穆的相框里。已故的蘇美爾奇尼科夫46,盧米埃爾兄弟的美國前輩,在愛達的舅舅——一個命定早逝的青年——的告別演出后為他照了這張小提琴頂著臉頰的側影。

一樓有一間朝向花園敞開的黃色客廳,掛著錦緞,裝飾為法國人所說的“帝國風格”。已近黃昏,一棵泡桐(3)(愛達解釋說,這是一個平庸的語言學家起的名字,取自安娜·帕夫洛夫娜·羅曼諾夫的父名,還被誤以為那是自取名或姓氏。安娜是一位溫婉女子,其父帕維爾綽號“保羅減彼得”,怎么來的愛達不知道,反正是那個二流語言學家的雇主的表兄弟,而雇主就是做植物學家的澤姆斯基,我要尖叫了,凡心想)豐繁的葉影越過門檻侵襲進來。他那既嬌媚可人又矯揉造作得超乎想象的同伴特意向他介紹一只關了一整個動物園里各種小動物的陶瓷柜,其中包括羚羊和獾加狓,并一一標出了學名。同樣使人著迷的是一扇五折屏風,其黑色面板上色彩鮮艷的圖畫復制了早期人們所繪的四個半大洲的地圖。現(xiàn)在我們走進了音樂室,那兒有一架鮮有人彈的鋼琴,接著來到一間叫“軍械室”的偏廳,里面有一設得蘭矮種馬的標本,那是丹·維恩的一個姨媽——娘家姓記不起來了,感謝老天——曾經(jīng)騎過的。在房子的另一邊或者說在某一邊有間舞廳,是一片浮華的廢墟,四周是為作壁上觀的人準備的椅子。“讀者,跳過去吧”(“mimo,chitatel”(4),就像屠格涅夫所寫的)阿爾迪斯莊園的“馬車房”(5)——在拉多爾縣人們就是用的這個不恰當?shù)姆Q呼——在建筑學上令人感到困惑。一座裝點著格子窗的走廊通過花團錦簇的側翼探進花園,接著又急轉延伸向車道。還有一座涼廊,修長的窗戶使之光線通透,此刻,話似已說盡的愛達和百無聊賴的凡正在里面,走向一座石砌的亭子:人造的山洞,四周的蕨草則旁若無人地生長著,一條人工瀑布掛了下來,水借自某條小溪或是某本書,(6)或是凡灼脹的膀胱(在喝了那么多茶之后)。

仆人的住處(除了會涂脂抹粉的那兩個住在樓上)位于一樓靠院子的一邊,愛達說在她小時候喜歡四處探索的年紀里曾去過一次,可只記得一只金絲雀和一架磨咖啡豆并沉淀雜質的古老機器,僅此而已。

他們又飛快地上了樓。凡急急地沖進一間盥洗室,再露面時心情放松了許多。當他們繼續(xù)向前走時,一個小矮人海頓又演奏了幾小節(jié)樂曲。

閣樓。這就是閣樓了。歡迎來到閣樓。這里儲存了大量箱子和紙盒,兩個棕色長沙發(fā),一個架在另一個上,如同兩只正在交配的甲蟲,還有許多畫擱在墻角或是架子上,面對著墻,像受了委屈的孩子。一塊舊“飛毯”或曰滑行艇卷好了收在一只盒子里,那是一塊阿拉伯式樣藍色魔毯,褪色了但魅力依舊,丹尼爾叔叔的父親在孩提時代用過,后來在他喝醉時便騎著它到處飛。由于出過多起碰撞、墜毀和其他事故——在恬靜宜人的田野之上、日暮時分的天空中尤其多發(fā)——飛毯遭到了航空巡邏部門的禁止;但四年之后喜愛這一運動的凡買通了當?shù)氐囊粋€機械師,將那東西清理了一番,重裝了鷹式導管,基本上讓它恢復了魔力。在多少個夏日,他倆——愛達和他——乘著飛毯俯瞰著小樹林和小河,或是在距路面或屋頂十英尺的安全高度滑行。那些顫巍巍似要沖進溝里的騎車人是多么滑稽,那些揮動雙臂腳步打滑的掃煙囪的人是多么古怪!

隱隱約約受著這樣一種感覺的驅使:只要他們在巡視房屋,他們至少還有事可做——盡管兩人都有卓越的口才,但在接下去的沉默之前,若是除了造作的詼諧之外,再無其他辦法,裝模作樣的連續(xù)動作將落入忸怩的無望真空,因而愛達連地下室也沒有替他省掉,那兒有一臺肚量很大的機器,悸動著,雄赳赳地生產著巨大的熱量,那些被加熱的管子蜿蜒通往大廚房和那兩間乏善可陳的盥洗室,并在冬天節(jié)日拜訪時使出自己所有可憐的能量讓這座城堡溫暖宜人。

“你還沒看到全部!”愛達叫道,“還有房頂!”

“可那將是我們今天最后一次攀登了。”凡很堅決地自語道。

風格的交匯,檐瓦的疊合(這很難以非技術性的用語向非房頂愛好者解釋),再加上持續(xù)不斷、有時很隨意的改造——可以這么說——使得阿爾迪斯莊園的房頂顯示出一種難以描述的角度與水平面、錫青色與鰭灰色表面的混雜,以及優(yōu)美的屋脊與防風角之間的錯綜。你可以在這里擁抱接吻,縱覽水庫、樹叢、草坪,甚至數(shù)英里遠處如墨線般標出了最鄰近地產的落葉松,以及那些遠處山坡上像是沒有腿的牛兒們丑陋而渺小的身形。可以輕而易舉地藏身于某個突起物的背后,以躲開那些好奇的飛毯或是拍照的熱氣球。

一面銅鑼在露臺上發(fā)出轟鳴聲。

出于某種奇怪的原因,當聽說有個生人要來吃晚飯時,兩個孩子都如釋重負。來者是個安達盧西亞建筑師,丹叔叔邀他來為阿爾迪斯莊園設計一座“藝術”泳池。丹叔叔原本也要帶一個翻譯來的,可卻染上了俄羅斯“流感(7)”(西班牙流感),打水話給瑪麗娜,要她對好老頭兒阿隆索恩禮有加。

“你們得幫幫我!”瑪麗娜怏怏地皺著眉跟孩子們說。

“我可以給他看一幅絕對精彩可愛的靜物畫(8)的副本,畫家是埃斯特雷馬杜拉的璜·德·拉夫拉多爾(9)——金色的葡萄,奇異的玫瑰,背景是黑色的。丹把畫賣給了德蒙,德蒙許諾說在我十五歲生日時送給我。”

“我們還有蘇巴朗(10)的水果呢,”凡得意地說,“橘子,我相信,還有無花果之類的,上面還有一只黃蜂。哦,我們會用一套套的行話把那老頭兒說迷糊了!”

他們沒辦到。阿隆索是個干癟的小個子,穿雙排扣晚禮服,只說西班牙語,而東道主懂的西班牙語單詞幾乎不到半打。凡知道canastilla(小籃子),以及nubarrones(雷雨云),都來自教科書上的一首附了譯文的西班牙趣詩47。愛達記得的當然有mariposa,蝴蝶,還有兩三種鳥名(列在那些鳥類學指南里),例如paloma,鴿子,或是grevol,松雞。(11)瑪麗娜知道香味男人(12),還有一個中間帶了個“j”的解剖學術語。結果,餐桌上的談話成了一連串笨頭笨腦的西班牙詞組,愛說話的建筑師把這些話說得特別響亮,他以為聽眾的耳朵都很聾呢,他還夾雜了幾句粗淺的法語,而被捉弄的人有意但卻徒勞地將其理解為意大利語。這段艱難的飯一吃完,阿隆索便由兩個腳夫打著三支電筒,為豪華游泳池勘察了一處合適的地點,并將地面設計圖塞回公文包。他在黑暗中誤吻了愛達的手,便匆匆離開去趕最后一班南下的火車了。


(1) 據(jù)布賴恩·博伊德的注釋,后文提到在谷倉著火之夜,凡與愛達初試云雨之前將燭臺擱在了這個窗臺上,因而此時描述的燭臺還只是“幻影”。

(2) Carolus Linnaeus(1707—1778),瑞典人,18世紀最杰出的科學家之一,創(chuàng)立了統(tǒng)一的生物命名系統(tǒng)。

(3) paulownia,其名源自安娜·保盧維娜(Anna Pavlovna,1795—1865),俄國公主和荷蘭威廉二世的王后,故有下文(拼法略有不同)。

(4) 用拉丁字母轉寫的俄語,意義如前文。

(5) mews,指曾用作馬廄、后經(jīng)部分改建供人住宿的房屋。

(6) 此處或許借用了莎劇《皆大歡喜》里句子“books in the running brooks”(流溪中藏書)。

(7) 原文為用拉丁字母轉寫的俄語。

(8) 原文為法語。

(9) Juan de Labrador of Extremadura(約1630——?),西班牙畫家。

(10) Francisco de Zurbarán(1598—1664),西班牙畫家。

(11) 本段中對西班牙語單詞的翻譯形式不統(tǒng)一,原文如此。

(12) 原文為西班牙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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