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踏進(jìn)趙家的大門,唐飛覺得,趙家肯定是邯鄲第一富豪人家。
其實從外面就可以看出,兩扇大門足有一丈二高、六寸厚,門上的大釘子有拳頭那么大,九排,每排九個。
進(jìn)了大門,一個大照壁,照壁上用金色大字寫著:御賜邯鄲趙氏宅第。
照壁后面是一條甬道,甬道上可以并排行走兩臺八人大轎。從甬道向前,就到了趙家的會客廳,這個會客廳能同時坐二三十個人。
唐飛沒進(jìn)會客廳,他沒這個資格。
他只能跟著趙家的家仆,來到后面的偏廂,這里緊鄰著廚房和水房。
“各位官爺,在這里稍稍歇息,一會兒戲開演了,我來叫。先喝點茶水,吃點點心。”
趙頭兒也姓趙,是他們這伙人的班頭。趙頭兒不高興了,板著臉敲著桌子問:“管家呢,不懂事兒是不?”
“馬上來,馬上來。”
敲竹杠這種事,是衙役們的老本行。
于是唐飛也像這班老吏們一樣,分了一個紅包。
“見者有份兒,新人也一樣。”趙頭兒把包放在他手里,“小伙子,怎么樣,這活兒不錯吧。”
唐飛連忙堆起笑:“謝謝趙頭兒,謝謝趙頭兒。”
說著,把紅包又塞進(jìn)了趙頭兒的口袋。
趙頭兒奇怪了:“怎么個意思?”
“孝敬您的,多謝關(guān)照,以后有事兒,還得您罩著。”
趙頭兒高興得笑了:“小伙子,有你的,放心吧,地頭上的事兒,盡管找我。”
趁他們在喝茶水吃點心,他裝作上廁所,出來看看。
果然好氣派,后面屋檐層疊,不知有多少重。
戲臺在花園,這時人已經(jīng)不少,吵吵嚷嚷,你推我讓,年兄年弟,七姑八姨,在花園里的大棚底下,熱鬧成一片。
今天是趙老爺?shù)钠呤髩郏瑏淼娜颂貏e多。
趙老爺自從告老還鄉(xiāng),今天還是第一次大張旗鼓地辦家事,所以邯鄲城里有點身份的人都來了。
來的最大的官就是廣平知府,唐飛就是陪著知府大人來的其中一名衙役。
要不然他連門都進(jìn)不來,更別提看戲了。
今天的戲是戴老板的,戴老板的戲,可不是輕易能看到的。
巳時已過,戲就要開場了。
果然,一陣開場梆子聲響起,花園里一下子安靜了下來。
隨著梆子和胡琴聲,一個女聲響起,亮麗高亢,先起了一段高音。臺下一片叫好聲。
接著,這女人便從臺后出來,跟著音樂唱了一大段。
觀眾們聽得如癡如醉,不斷地有人鼓掌叫好。
唐飛對這沒有興趣,也不懂戲曲,他只想等著戴老板出來,好見一下真容。
有人說,這個戴老板,就是郎三娘說的九面書生。
這女人一曲唱完,向臺下一個萬福,下臺去了。
旁邊的趙頭兒興奮地鼓著掌,叫著好,從心眼里使著勁,看來,他是真懂戲的。
“戴老板這活兒,那可真叫個棒啊!”
什么什么,這女的是戴老板?
唐飛一愣,怎么戴老板是個女的?
“戴老板是女的?”他情不自禁地問。
趙頭兒看著他,不屑地說:“戴老板是女的?哈哈哈,你真的是啥都不懂。”
唐飛看他笑,知道自己好像錯了。他撓撓頭,問:“戴老板是男的?”
趙頭兒又是哈哈大笑:“戴老板是男的,哈哈哈……”
他止住笑,鄭重地說:“我告訴你啊,以后別說這種話了,要不然啊,人家說咱一點兒不懂戲,知道不?”
唐飛只好鄭重地點點頭。
“戴老板啊,想是男的是男的,想是女的是女的,記住啊——”
唐飛又只好點點頭。
第二場戲開始了,這回是個老須生。
一上來,這老須生就慷慨激昂地來了一段家國情懷,直唱得眉須倒豎,臉紅筋暴,臺下掌聲雷動,唐飛只好跟著拍了幾下手。
“這也是戴老板?”他將信將疑。
“這當(dāng)然是,這是戴老板的拿手段子,你不知道?”
唐飛覺得,這跟剛才那個青衣簡直風(fēng)牛馬不相及,怎么可能是同一個人。
他對這個戴老板來了興趣。
一天三場戲,一百兩現(xiàn)銀。
拿錢就走人,也不吃飯也不喝茶,這是戴老板的規(guī)矩。
亥時剛過,這天的戲就完了,戴老板收拾箱籠行頭,就要走了。
趙家的人殷勤地送到門口,門口,兩駕馬車早就等在那里,一番拉手寒暄,戴老板上了車,向城外駛?cè)ァ?
戴老板的家在安陽,一百多里路,馬車要跑兩個時辰。
他從來不在外面歇宿,再遠(yuǎn)都要趕回去。他通常都說,明天還有一場堂會,不能誤了場子。
其實,戴老板的馬車上就可以睡覺,可能比大多數(shù)人床上都要舒服。
這馬車很大,大得能裝下一個房子。
這個馬車上,通常只有兩個人,一個是車夫,一個是戴老板。
另一架馬車上,才是他的隨行幫手們。
車門關(guān)上,里面就像一間房子,有床、有廁所,當(dāng)然也有水箱、柜子。
戴老板洗完臉,換好了衣服,吹熄了門口和墻邊的蠟燭,只留下床頭的一盞,看來是準(zhǔn)備睡覺了。
只是看起來是要睡覺了,實際上沒有。
實際上他好像要吃飯了,但是他也沒有吃飯。
他端上了放在桌子上的一盤飯,打開了柜子。
柜子又不吃飯,他為什么要打開柜子?
打開柜子,里面應(yīng)該是柜子的后板,但是他不知怎么一轉(zhuǎn)一擰,柜子的后板開了,露出里面的一個門。
原來,這個柜子里面還有柜子。
他走了進(jìn)去。
里面也不小,可以坐下兩三個人。
點上燈,終于看清楚了,里面有一個人,一個女人。
原來戴老板也是個喜歡金屋藏嬌的人,原來有錢人都好這一口。
他把燈移近這女人的臉,這女人的嘴里塞著東西,看來戴老板不喜歡這女人說話,所以一直在她的嘴里塞著東西。
這女人的手也被綁在身后,看來戴老板也不喜歡這女人有動靜。
還有,這女人的腳也被綁在墻角的樁子上,這樣想有動靜也不會有了。
還有,這女人其實很熟悉,這女人是小紅柔。
小紅柔就是金子。
“好了,別再耍脾氣了,吃點東西,要不,可真要餓死了,那我該多心疼啊。”
戴老板好像很關(guān)心金子,心疼得不得了。
金子低著頭,動也不動。
他把蠟燭湊近金子,想要看清她怎么了。一天忙著唱戲,沒顧著她。
金子突然動了,一頭撞過來,把他撞倒在地,蠟燭掉在地上,一片漆黑。
“你,你,你這個壞蛋沒良心的,你想干什么?”戴老板爬起來,在地上摸索著找蠟燭,一邊找一邊數(shù)落著。
金子的嘴被堵著,但嗚嗚呀呀地不知在說什么,能聽出來她非常憤怒。
戴老板終于摸著了蠟燭,掏出火鐮,點亮了。
“別鬧了,你有完沒完,鬧了幾天了。要知道,我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再鬧下去,我生氣了,就把你賣到迎春苑去。”
迎春苑可能是有些人常去的地方。
金子睜著一雙憤怒的眼睛瞪著他,毫無畏懼。
戴老板端著蠟燭,跟這雙眼睛對視了一會兒,又妥協(xié)了。
“好,不賣就不賣了,我還舍不得呢。你聽我說,我不是要把你怎么樣,你只要答應(yīng)跟我學(xué)戲,你想怎么辦都可以。”
金子瞪著他,嘴里哇啦哇啦地說著什么,他聽不清。
他拉下金子嘴里堵著的東西,問:“你說什么?”
金子向他的臉上“呸”,吐了口唾沫:“我死都不唱戲。”
戴老板真生氣了,“啪”地?fù)伭怂粋€耳光:“不識抬舉的東西,給臉不要臉。我治不下你么?我拾掇不了你么?小妮子,小婊子,小娘們兒!”
他把蠟燭放在桌上,四下里像要找什么東西:“我的鞭子呢,我的鞭子呢?我不相信我拾掇不了你。”
他找了一圈,什么也沒找到,又換了一副面孔:“多少人想跟我學(xué)唱戲還學(xué)不上呢,你說你,不識抬舉,不知道天高地厚!”
金子又“呸”地吐了他一口唾沫:“有本事殺了我。”
“殺了你,花了那么多錢,殺了你?幾千兩啊!”戴老板哼了一聲,“我可真賤,現(xiàn)在砸手里了。”
后面這句話他是跟自己說的。
他還是不明白,又問:“你說你,原來不就是唱戲么,唱得挺好啊,怎么就不愿意唱了呢?”
“你跟我學(xué)戲,學(xué)三個月,以后吃香的喝辣的,走到哪里都受歡迎,一天到晚賺不完的錢,結(jié)交的都是達(dá)官顯貴,你說,這么好的事兒,多少人擠破了頭都想干,你怎么就不開竅呢?”
金子冷笑:“你知道我想要什么嗎?”
“你想要什么?”
金子說:“你過來,我告訴你。”
戴老板看著她,她眼里都是堅定的眼神。
“你說。”
金子嘴動了動。
他沒聽見。
金子又嘟囔了一句什么,他還是沒聽見。
“聲音那么小,誰聽得見。”
金子突然撲上去,一口咬住了他的耳朵,一口把半拉耳朵咬了下來。
金子沒想到,她還沒用勁,半拉耳朵怎么就咬了下來。
耳朵是掉了下來,但是沒流血。
原來這人的耳朵是不流血的。
她驚訝地看著地上的耳朵,愣住了。
“你想死!”戴老板從地上撿起半拉耳朵,又戴在自己的耳朵上。原來那半拉耳朵是假的。
“想死很容易,一會兒就到了。到了我就弄死你。”他惡狠狠地說。
他撿起地上的棉花,想要把棉花重新塞進(jìn)金子的嘴里。
金子死活也不讓她得逞,扯著嗓子喊起來:“救命啊,救命——”
戴老板笑了:“喊,大聲點,你就是喊破嗓子也沒人聽得見。你以為這是什么地方!”
他抓住金子的脖子,使勁把棉花往她嘴里塞。
半天也沒塞進(jìn)去,反而累得他一身汗。
“戴老板,要不要幫忙?”身后忽然有人問。
他驚異地回過頭來,這地方怎么會有人?
一個身穿公服的年輕男子正微笑著看他。
看見這年輕人的眼睛時,他腦子“嗡”地一下全蒙了。
金子的綁繩剛解開,她就一頭撲進(jìn)唐飛的懷里,大聲地哭起來。
這種哭法,可能不是委屈之后的發(fā)泄,可能是劫后余生的釋放,也可能,是災(zāi)難之后痛徹心骨的疼痛。
唐飛讓她哭,直到她不想哭了。
她不哭了,然后第一件事就是找鞭子,她要用鞭子把這人抽個稀巴爛。
沒找到鞭子,可能這里面就沒有鞭子。
她找到了一雙鞋。
一雙鞋底,左右開弓,噼里啪啦,一頓猛抽。
戴老板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因為他嘴里塞著棉花。
他的臉上都打出了血,看著讓人害怕。
馬車還在繼續(xù)往前走,沒有主人的命令,它不會停下來,直到到達(dá)目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