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小紅柔一直在想，唐飛為什么成了壞人。

她怎么也想不通，雖然他不怎么可愛，但絕對不是壞人。

壞人她是見過的，在去黃莊的路上，在成安鎮，她得出一條經驗，壞人看起來都像好人。

唐飛怎么看都不像好人，所以他實際上肯定不是壞人。

當唐飛把她從那座大院子救出來的時候，她甚至覺得他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可能對別人不是，但對自己一定是。

所以，當別人都不再理他時，她一定不會不理他。

“烤紅薯，吃吧。”她把一只熱騰騰的紅薯放在他手上，“吃吧，吃了就不冷了。”

唐飛面無表情地接過去，拿在手里，卻沒有一點想吃的意思。

他就像丟了魂一樣，幾天了，很少說話，就呆坐著。

馬車沿著官道向北而行，他們接到霍老大的飛鴿傳書，帶著唐飛回太原。

紫光寒和老老兒騎著馬跟在后面，李良在前面開路，只有祁伯陽和小紅柔坐在唐飛旁邊，一個一句話沒有，一個話多得不得了。

每過一個市鎮，小紅柔都要停下來，去鎮上買點小東西、零食，然后坐在唐飛旁邊嘰嘰嘟嘟地嘮叨。

“烤紅薯是世界上最好吃的東西了，我小時候，一到冬天，就想著每天要是能吃一個烤紅薯，那是最好的生活了。”

沒人理她，她自己說下去。

“你看，這皮兒烤得又焦又脆，咬在嘴里香得不得了。這瓤兒又糯又甜，干綿干綿，什么東西能有這么好吃，你說是不？”

“我小時候，自己去偷個紅薯，偷偷放在灶里，用熱灰捂著，等到別人都睡了，扒出來吹干凈，拿到被窩里，一點一點剝著皮，一個人靜靜地吃，呵呵呵，那個過癮啊……”她笑得花枝招展，連祁伯陽都忍不住看了一眼她。

唐飛又把紅薯遞回給她。

“你不吃？為什么？”

唐飛不答，躺倒就睡。

“你聽我說，這沒什么，對不？”小紅柔又開始勸解他，“有句話叫做‘清者自清’，你聽過沒有？你要是好人，別人想誣賴你也賴不上，等見到霍老大，他老人家一剖判，你不就沒事了，擔什么心哪，是不是？”

唐飛閉上眼，不想聽她啰嗦。

馬車忽然不走了，停了下來。

前面堵車了，所以停了下來。

寬闊的官道，本來就沒幾個人、幾個車，卻堵車了。

堵在車前的是一個老太婆，老太婆手里還牽著一個小女孩。

小女孩正彎腰撿路中間的一個小圓球，就在路的正中，馬車一下子就剎住了，要不然，小女孩就會踏在馬蹄下。

車把式大叫一聲，“吁——”，他嚇了一跳。

這祖孫兩個真是不要命了，竟然在馬路中間撿東西。

他正要發火，卻愣住了。

這兩個人一點也不像驚慌的樣子，正含笑看著他。

車把式看清楚了，她們不是在撿東西，是往地上放東西。

“快滾！”老太婆對著他說。

不知為什么，車把式跳下地就滾了，一溜煙地竄進旁邊的林子，頭也不回。

“干什么？”李良已經騎馬走了過去，又圈馬回來，大聲呵斥。

祖孫兩個頭也沒回，小女孩正在打火，點地上的小圓球。小圓球上有一個捻子，用火點燃，可能就會像天女散花一樣放花。

李良一眼就看出，那是一顆霹靂彈。

可是連打了幾次，火鐮子就是打不出火，老太婆急了，罵道：“蠢豬一樣的東西，怎么教都教不會，迎著風能打得著嗎？”

小女孩急得都要哭了，可就是打不著。

李良大喝一聲，沖了過來，一邊喊一邊抽著劍，縱馬向老太婆撲去。

忽然就像被什么東西撞了一下，他從馬上飛了出去，重重地摔在路邊的草叢里。

伸手一摸，不知什么時候，腰里的劍不見了。

老太婆正拿著他的劍，仔細端詳。

“神品哪！”老太婆嘖嘖稱奇道，“這是把什么劍？”

李良摔得七葷八素，連老太婆的話都沒有聽見。

小女孩終于點著了火，“呲——”，火捻子著了起來。李良急得大喊：“快跑，霹靂彈——”

“叮”地一聲，一個東西正撞在那小圓球上，把它撞得飛了出去，飛進了樹叢中。

隨著“轟”地一聲，碎屑爆發，一股濃煙沖天而起。

兩匹馬被驚得一躍而起，向前沖去。

但是馬上就沖不動了，一個紫色的人影攔在馬前，雙手緊緊地抓住馬嚼子，雙臂似有千斤力量一樣，硬是將馬按了下來。

從用一錠小銀子擊飛霹靂彈，到力扯雙馬，中間只有一瞬，紫光寒穩穩地站在馬車前，用一雙冷目緊盯著老太婆。

老太婆“嘻嘻嘻”地笑出聲來：“紫衣圣手，名不虛傳。”

她正仰頭發笑，不知怎么一動，就到了紫光寒身前，手中的劍已經出鞘，瞬間連發七八招，急攻紫光寒。

鬼魅一樣的身法，像股陰風一樣，加上那陰冷的笑聲，讓人毛骨悚然。

紫光寒左沖右擋，但始終不敢碰那把劍，他知道那把劍的厲害，只能躲著，所以一下子落在下風，被逼出路中。

老太婆又“嘻嘻嘻”地笑出聲：“不過如此而已——”

手起劍落，兩匹馬被削掉頭顱，癱倒在路上。

她似乎是吃了一驚，又低頭看著手里的劍。

“這叫什么劍，這么厲害？”

紫光寒一身冷汗。

“你們都閃開，我跟燕北十三俠往日無冤近日無仇，我找唐飛。”老太婆把劍入鞘，遞給了小女孩。

“好好拿著，以后，這就是咱家的寶貝了。”

小女孩拿在手里，好重。

唐飛慢慢走了過來，瞇著一雙眼，打量著老太婆。

“你找唐飛？”他問。

“我找唐飛。”

“你認識他？”

老太婆搖搖頭：“我憑什么認識他。我只不過問他想要一件東西。”

“什么東西？”

“就是那件東西。”

唐飛笑了：“你不說是什么東西，我怎么知道該給你什么。”

老太婆仔細打量了一下他：“你是唐飛？”

唐飛點點頭：“你不認識？”

“我憑什么認識？無名之輩，看你的樣兒也不是什么可造之材。”

唐飛笑了，點頭表示同意。

“你在諸葛勤家里找到的東西，給我吧。”老太婆伸出手來。

唐飛看著她的手，好黑，好瘦，指甲上泛著一種藍光，藍幽幽地好像某種陰間的暗示。

他笑道：“孫婆婆，你到底要什么？”

老太婆愣了一愣：“你認識我？”

“不認識。”

“你叫我，怎么會不認識？”

唐飛說：“蜀中孫家，擅長施毒，近年尤攻霹靂彈。你的指甲上涂著獨門毒藥，一旦拂上，痛不欲生。你不是孫婆婆又是誰？”

老太婆嘴角動了一下，像笑又像哭。

“看來你還知道一些，小子有點眼力，認識你婆婆。”她又一伸手，“拿來！”

唐飛又笑：“什么東西，總該有個名字？”

小紅柔忽然走了上來，大聲喝斥道：“你這老太婆怎么這么不講道理，哪有一上來就問人家要東西的，誰欠你是不？”

她話還沒說完，忽然被重重地搧了一個耳光。

這一個耳光搧過，她的臉上立即起了一層黑霧。

“哼——”老太婆好像沒有動過，又站在原地，“哪里來的野丫頭，沒大不小。”

小紅柔“哇”地一聲哭了出來，疼，疼得不得了，但主要不是疼，是嚇的。

天下有些事，耳光就是道理，她第一次認識到。

唐飛沒有動，他看出，那只是一個耳光。

“對一個不會武功的小姑娘，你也下得了手？”他冷笑道。

“她要是會武功，此時已經是個死人。”孫婆婆冷哼。

李良已經爬起來，趕緊上前來，把小紅柔拉到后面。

“孩子，你要想不起來，婆婆提示你一下，是一張包在皮袋子里的羊皮紙。”孫婆婆看著唐飛，“你裝在哪里，快拿出來吧。”

“原來是張紙。”唐飛問，“紙上有什么？”

孫婆婆不耐煩了：“你裝蒜么？看來你是不想給了，那好，隨我來吧。”

她一伸手，就來抓唐飛，好像不費什么力一樣緊緊地抓住了他的手腕。

忽然她又松開了，因為臉前出現了一柄劍。

她松開時，連連退了七八步，但那柄劍如影隨行，一直追著她，她只好身子一仰，貼地滑了出去。

站起身時，看到了一張笑吟吟的孩子的臉。

這張臉似乎在欣賞她的動作，一把年紀，竟然能柔軟到可以腰身曲折，鐵板橋的功夫不錯。

她沒有猶豫，一甩手，腕袖中的三顆毒蒺藜射向這張臉。

同時，左掌中握好了三枚毒針，一轉身，向另一個方向射了出去。這三枚毒針打的正是這人的躲避落身之地。

空氣中立即揚起了一陣毒辣辣的氣息。

輕輕的幾響過后，她站定身子，發現那張臉沒有動。

毒蒺藜和毒針都被劍削成兩半，落在地上。

那張臉用袖子遮住，年輕人一邊捂著鼻子一邊說：“呀，好臭——”

“你是誰？”她問道。

“花中快。”年輕人放下手，又露出那張年輕的臉。

孫婆婆陰郁著臉，她還有后招，正在準備著。

“哼哼，好身手。”她冷笑著，“年輕人有這樣的身手，很不錯了，可惜，可惜，你要跟婆婆為敵，哼——”

花中快笑了：“我不想跟你為敵，只不過想抽你一個耳光。”

孫婆婆愣住，她一生中第一次聽到有人這樣跟她說話。

“你打了她，我要還給你。”他回頭看了一眼小紅柔，“你打還是我打？”

小紅柔止住哭聲，狠狠地瞪視著孫婆婆，但要讓她打，她真不敢。

“好吧，我來打。”花中快回頭看著孫婆婆，“你也可以自己打自己一下，就算扯平了。”

孫婆婆看著這個年輕人，一時不知該說什么。

她臉上一紅一白，腦中千回百轉，忽然抬起手，抽了自己一個嘴巴。

她走過去，伸手拉起小女孩：“走，我們走。”

花中快快樂地笑著，高興得不得了。

“把劍留下，那是我的劍。”他沖小女孩喊。

小女孩回頭看了他一下，高高興興地把劍放在路邊，走了。

花中快走過去，拾起了劍，拴在自己腰上，他自己那把劍，順手丟在一邊。

他邁開大步向前走去，忽然回過頭來，對站著的這些人說：“記住，誰再敢欺負我妹妹，我一定饒不了他。”

紫光寒、老老兒和李良都怔怔看著他邁著大步消失在遠處。

“妹妹？”唐飛回過頭，看著小紅柔，好像發現了一件有趣的事情，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