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肅千的尸體放在一個寺廟的棺材里,雖然天還不是很熱,但已經不能再放了,已經發出了臭味。
祁伯陽手里握著蠟燭,口鼻都用毛巾裹著,一處處地檢查肅千的全身,沒有一點兒傷痕。
肅千是死在一個旅館里,旅館在開封的一個小巷里,頭天晚上,旅館老板看見他走進去,第二天不見他出來,再敲門都不應,結果砸門進去一看,人已經死了。
他死的時候赤條條地,身上一絲不掛,平整地躺著,沒有任何外人來過的痕跡,也沒有任何搏斗的跡象,就像是正在睡覺的時候去世一樣。
一個俠客,如果能這樣善終其實也不錯。
官府的人檢查了,結論是正常死亡,沒有再問什么,讓旅館老板把尸體停在寺廟里,就再也不管了。
怎么看都是正常死亡,但祁伯陽就是不信。
不但祁伯陽不信,老老兒也不信。
“大哥絕對不會這樣死的。”老老兒說,“他沒病沒災,怎么會這樣死去?”
他說“大哥”。
燕青云解釋道:“肅千以前是‘京城四絕’的老大,在十三俠沒有結拜之前,肅千、老老兒、祁伯陽和另外一個神行太保楊履燕四個人在京城混,號稱‘燕京四絕’。”
唐飛知道,燕北十三俠是由幾個原來在京城周邊的小團隊組合形成的,肅千是原來“燕京四絕”的頭兒,也是燕北十三俠里面除過霍老大外功夫最好的。
所以老老兒還是改不了口,管肅千叫“大哥”。
他也是祁伯陽的大哥。
祁伯陽坐在桌子前,一聲不吭,不知在想什么。
如果是中毒而死,不會有傷口,但中毒的話七竅會有淌血的痕跡,而肅千的鼻口眼耳都干干凈凈,沒有血跡。
即使再會清洗的人,也不可能把每個竅孔都洗得干干凈凈。
肅千本來就是個光頭,他的頭上沒有頭發,當然頭頂也沒有什么像雀斑一樣的針眼。
只有一點不太正常的,肅千的督脈斷斷續續有瘀血的痕跡,如果不是很仔細地看,根本不會發現。
但僅就這一點,不可能推斷他是被殺的。因為一個人某條經脈有瘀青之類的很正常,有時跌打扭傷也會出現,不久就自己好了。
看來再檢查也檢查不出來什么了,應該是正常死亡了。
祁伯陽不走,大家也不走,就一直等著,等著他想。
祁伯陽好像想通了,抬頭看看窗戶。
日已西沉,陽光從窗戶里透出來,斜斜地照著。
祁伯陽叫大家搬桌子,把桌子搬到離窗戶近的地方,日光可以直接照到肅千的頭上。
他從箱子里拿出一面鏡子,讓老老兒拿著鏡子,對著肅千的耳朵。
“對著耳孔,把光反射進耳孔里。”他說。
這個平常不怎么說話的家伙,辦法倒是挺多。
果然,這次他發現了什么。
一個針眼,已經糜爛,黑乎乎地像一塊霉斑,在左耳孔內。
每個人都過去看了一下,都斷定,跟射死司馬幸的針眼一模一樣。
閃電,又是閃電!
祁伯陽讓把肅千的尸體裝回棺材,他有話要說。
“大哥是被熟人殺害的。”他說,“先乘他不備,點了他背后的穴道,讓他不能動,再用閃電對準他的耳孔,射了一針。”
大家互相看看,心里都是一驚。
唐飛想了想,問道:“我不明白,既然已經點了他的穴道,為什么不直接殺掉,反而要浪費一枚閃電的毒針,這是為什么?”
閃電里面只裝有十根毒針,用完了就沒有了,兇手為什么要浪費這枚毒針?
祁伯陽說:“你不要問我,我只說我知道的。”
他接著說:“先點了背后的穴道,督脈運行不暢,在死后會留下瘀斑。兇手用閃電對準耳孔,很穩很準,說明射這一針的時候,他毫無阻礙,輕松實施的。”
老老兒插道:“可能這個王八蛋就想讓人看不出傷口,讓人以為他就是正常死亡的。”
紫光寒道:“有道理。兇手以為這樣可以騙過仵作,就可以平安混過去了。”
唐飛問:“那么肅二俠在開封有相識的人嗎?”
老老兒看看祁伯陽,搖搖頭:“沒有。”
紫光寒道:“仇人可能有,熟人應該就沒有了。”
燕青云道:“仇人也是熟人,而且是更危險的熟人。”
唐飛又問:“那么有仇人嗎?”
大家又互相看看,搖搖頭。
紫光寒道:“開封一帶極少過往,也沒有經歷什么案子。僅有的一個小案子就是關中四愣打死人逃亡,肅兄弟到陜西去了一趟,將關中四愣的老大薛慕周取了回來,但肅兄弟也沒有到過開封。”
“那么肅三俠為什么會來到開封?”
沒有人知道。
唐飛想了想,說:“我們應該再去旅館看一看。”
旅館很平常,就跟平常的旅店一模一樣。
老板看見他們又來了,不耐煩了。
“你問吧。還有什么想知道的?”
唐飛反而不知道想問什么了,能問的都問了,沒什么可問的了。
沒有人進出,沒有人可疑,一切都很正常,一切都跟往常一樣,這有什么可說的。
他們又進了肅千曾經住過的房間,這個房間因為出了事,沒有人愿意住,所以一直空著。
小小的木門,簡陋的房子,即使鎖上門,里面如果有人說話,外面還是聽得很清楚。窗戶用紙糊著,上面有些小洞洞,里面如果有燈光,外面就能看見。
在這樣的一個房間里,有人被殺了,而且無聲無息,說給誰都不信。
床上床下,桌里桌外,房間里的所有東西都被翻找過,什么都沒找到。
燕青云又翻找了一遍,還是什么都沒找到。
燕青云跟以前不大一樣了,自從上次在淮南成家橫刀自刎被救下來,他就慢慢變了。以前這種小事他從來不干,他只是一個劍客,現在他習慣了跟唐飛一起翻箱倒柜,尋找蛛絲馬跡。
他很少用劍,有時出門幾乎不帶劍了。
他站在房子中間,不知在想什么。
老老兒打開后窗,伸頭向外看。外面是窄巷子,窗戶一打開幾乎能打上過路人的臉。
肅千死的時候,窗戶是從里面閂死的。
燕青云忽然問:“如果不是熟人呢?”
大家都扭頭看著他。
“如果兇手提前躲在房間里,躲在門后面,肅三哥開門進來,一下子被擊中穴道,動彈不得,兇手將他放在床上,不是可以輕易行兇了么?”
這個想法沒問題,可是老老兒有話說。
他說:“十三,你想想肅哥是何等樣人,怎么會著了這個道兒。他一個人闖蕩江湖幾十年,這種江湖小玩藝兒,他如何不提防得?”
燕青云道:“人有失手,馬有失蹄,說不定呢?”
老老兒搖搖頭:“即使是屋里被暗算的,也不可能出來以后把門窗從里面都閂死吧。除非大哥又起來自己把門窗都關上才死去的。”
還是沒什么發現,沒有線索。
唐飛決定去碭山看看。
如果在這里發現不了什么,不如回到他們分手的地方,從頭開始。
肅千是在碭山的迎春樓跟他們分手的,那就從迎春樓開始。
他讓紫光寒幾個人留在開封,只帶著老老兒,一人一匹馬,連夜向碭山疾馳。
快到碭山了,他才放慢速度,等著老老兒。
從下午到天亮,幾乎一直跑了六七個時辰,馬早就累壞了,渾身都是汗,不停地噴鼻。
東方已經破曉,一道亮光射出,馬上就要天亮了。
官道上一個人都沒有,這時候,正是人最少的時候。只有路旁的樹上,一些起早的鳥兒在啾啾地叫著。
這個時候在路上奔波的人,不是沒什么吃的了,就是吃得太多了。唐飛想,他到底是屬于哪一種?
忽然從對面駛來一輛馬車,車速奇快,揚起一股塵土,一下子就從他身旁沖了過去。
車把式戴著厚厚的棉帽,穿著厚厚的棉衣,看來也是連夜趕路,才這副打扮。
馬車飛速馳過,唐飛一瞥之下,疑心頓起。
看來是個空車,裝著厚厚的車篷,前后罩得很嚴實。
一個空車,為什么連夜趕路?
他正猶豫,忽然又聽到一陣馬蹄聲,從對面的遠處傳來。
這馬蹄聲也是特別快,特別急,好像在急急趕路。
他立即一夾馬鐙,把馬驅入路旁的樹影中,凝神觀看。
四匹馬,前后緊跟,像四支離弦的箭,飛速馳過。馬上的人也裹著被單,一看就是長途而來的。
沒有多想,他立即跟了上去。
沿著官道只走了幾里路,前面的馬車和馬拐入了一條岔道,放慢了速度。
唐飛遠遠地跟著,瞄著揚塵,不敢過近地跟隨。
又走了十多里,天已經大亮,前面的人停了下來。唐飛聽見他們在說話,接著,沒有聲音也沒有揚塵了,他們到了。
一個莊院,就在路邊。
隔著高墻,能聽見里面的人在拴馬、卸鞍的聲音,咳嗽著,但沒有人說話。
他輕輕一縱,上了一棵樹,把身體隱藏在樹影里,向院子里面看著。
四個人已經拴好了馬,都來到馬車前,打開車篷后面的幫子,從里面抬出來一袋東西。
又是麻袋又是床單,打開麻袋,里面是床單。床單包裹著的一袋東西,唐飛立即判斷出,那是一個人。
因為它在動,好像不停地蹬著腿。
原來,這些家伙是些拐賣人口的惡棍。
他從樹上跳下來,看了看四周的環境,來到房子的墻后,飛身過了圍墻,從一扇半開著窗戶鉆了進去。
不一會兒,他就來到了正廳的房梁上。
四個家伙已經把那袋包裹抬到了大廳里,正脫掉外衣,又是拍土又是擦臉,那袋包裹就放在廳門口的地上,還在不停地鼓動。
收拾了一番,有個大個兒家伙說:“老大,打開來看看嘛,這千兩黃金的東西,到底是個啥樣兒。”
另一個個子稍低的家伙說:“就你,還想看千兩黃金的東西,你也沒撒泡尿照一照,看看你那熊樣兒,夠不夠看的格兒。”
其余幾個哄哄大笑起來。
又一個個子最低的家伙說:“別找事兒,咱只管收貨發貨,拿錢走人。找那事干嗎?”
大個兒說:“看一下能看壞啊?看把你一個個膽小的,喲——”
剛才趕車的人這時脫了棉衣,擦完了臉,過來坐在了中間的椅子上,那架勢,肯定是個頭兒。他踢了一腳小低個兒:“去,叫后面弄點吃的來。沒眼色的很,就知道傻坐著。”
小低個兒急忙向后跑去。
唐飛看他們一時之間不會有什么動作,從屋梁上跟著小低個兒向后面挪去。
大廳后面是幾間廂房,過了廂房是廚房。小低個兒跑到廚房,見沒有人,又回頭到廂房喊人。
廂房的床上,一個人站了起來,不耐煩地嚷著,跟著小低個兒去做飯了。
看來這個地方也就這么幾個人,一個小土匪窩子。
他重新來到正廳的上方,安心地坐下來,看這幾個小土匪在下面忙活。
那個大個子好像還是不心甘,走到包裹前扒拉著,想要看看里面的貨。他扒拉一下,里面的人就動一動,但肯定是被堵上了嘴,沒有一點聲音。
另一個家伙呵呵笑道:“咋了老五?皮癢癢了,想讓老大收拾你了,還動?”
那個老五好像心癢難耐一樣,說:“老大,打開看一眼唄,這千兩黃金的貨咱可是第一次接,咱兄弟長這么大,都沒見過千兩銀子,更別說黃金了,長長見識唄。”
老大沒有理他,卻問另一個:“四兒,啥時辰了?”
四兒說:“辰時了吧。這會兒天都大亮了,肯定到辰時了。”
老五說:“對頭說午時才到,這還有兩個時辰,還早啊。”
老大罵道:“你個狗日的吵吵啥呢,看啥看?看到眼里還能拔出來?去,端飯去。”
老五不敢說話了,趕忙向后面走去。
唐飛看看沒什么事情,躺在屋梁上開始打盹了。
將近午時的時候,下面吵吵起來,“來了,來了。”
只見一輛馬車從打開的大門駛進來,停在了院子里。
車停下來,從車里下來一個中年漢子,一身精致的衣服,沉穩干練,雙目炯炯。他打開簾子,一個穿著更講究的人走了下來。
這兩個人什么都沒說,徑直走進大廳,站在了那袋包裹前。
唐飛一見這兩人,禁不住心中一動。
這兩個人不是別人,正是鄭王世子沐和副指揮使董沖。
只聽董沖對那幾個人說:“打開看看。”
那個老大急忙上去,把捆著的繩子解開,一層一層,打開了包裹。
里面露出一張女人的臉,不是小紅柔又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