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春夜,風很冷,雖然已經是春天。
一棵白楊樹已經生出了葉片,只是很小,在春夜的冷風中忽啦啦地抖著。
白楊樹下,站著一個人。
如果不是他的長袍隨風舞動,你幾乎分辯不出來那是個人,你會以為那是個雕塑。
或者一塊石頭,屹立不動。
在清冷的星光下,在暗夜中,誰會注意到路邊的楊樹下會有一個人。
楊飛的腳步突地停下來。
暗夜中,一種說不出的感覺讓他突然剎住了腳步。
郎三娘本來走在他后面,他突地站住,她反而沖到他前面去了。
楊飛伸手,慢慢把郎三娘拉了回來。
他們幾乎同時看清了樹下的那個人,長身玉立,腰下的劍露出了半截剪影。
郎三娘從來沒見過丈夫如此謹慎,手腳輕輕,就像怕驚動熟睡中的動物一樣。
他的雙手已經扣住了四枚鋼丸。
像核桃一樣大的鋼丸,一旦飛出去,可以把人的腦袋打出一個洞。
神彈子楊飛,在江湖上的名聲早就很響。
郎三娘也抽出了幾把飛刀,扣在手上。
敵人是誰,為什么等在這里?
楊飛低聲道:“動起手來,你先走,別管我。”
郎三娘道:“一起。”
楊飛道:“聽話,你有身孕,不要糾纏。”
對面的人笑了:“好一對狗男女,這時候還分不清輕重么?”
楊飛朗聲問:“閣下是誰,為什么對付我夫妻二人?”
對面的人抽出了劍:“你們二人惡貫滿盈,今天到了閻王索命的日子了。”
楊飛的心沉到了底,是燕青云。
“燕十三,我們與燕北十三俠素無瓜葛,為何要趕盡殺絕?”
燕青云冷笑:“只是淮南尚家這一個案子,就夠你們死上幾十回了。”
楊飛問:“就因為這個,你們將郎家殺戮將盡,還燒毀迎春樓?”
“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你們作惡的時候沒有想到過報應嗎?”
“很好!”楊飛咬了咬牙,“燕十三,久聞你的大名,能死在你的劍下,也不枉練武十年。”
楊飛腳下緩緩移動著,踏著方位,移向燕青云的左首。
郎三娘也移動著,轉向燕青云的右首。
忽然又不動了,靜靜地對峙著。
這兩個人形成了一個夾角,將燕青云夾在中間,但又互不影響飛丸飛刀的發射,讓他腹背受敵。
看來這夫妻二人經常聯手抗敵,臨陣經驗非常豐富。
燕青云明白,但他只是冷冷觀察著。
一陣風過,他長劍一抖,一聲清嘯,向楊飛刺去。
楊飛撤步,身形一轉,左手一顆鋼丸射向他的胸口。
后面郎三娘的三把飛刀也射了出來,分別打向他的左、右和后心。
這一前一后的配合,鎖定了他的方位,燕青云前后被襲,左右又有飛刀,一招一出,就讓他身陷絕境。
燕青云突然回劍,劍光一閃,三把飛刀被齊齊削斷,跌落地上。
同時,他左手伸出,像探囊取物一般,將飛來的鋼丸拿在了手上。
只此一招,楊飛夫妻目瞪口呆。
一切都是在電石火光之間完成的,燕青云長劍一指,又是一劍,刺向楊飛。
楊飛左右連發,三顆鋼丸分上中下三路,同進身形躍起急退,避開長劍。
郎三娘急步跟進,又是三把飛刀,射向他的后心。
燕青云忽地騰空而起,避開飛刀和兩顆下路鋼丸,同時一劍將上面的鋼丸劈為兩半。
他身形在空中一轉,忽然以一種不可思議的姿勢后躍,幾乎越過了追上來的郎三娘,長劍再揮,郎三娘慘叫一聲,右腕已斷。
楊飛大驚,左右手連發六顆鋼丸,發瘋一般撲上來,為救妻子,他已奮不顧身。
燕青云一聲冷笑,身形一晃,閃開鋼丸,一劍刺出。
“撲”的一劍,穿透了楊飛的胸膛,劍身直至沒柄。
楊飛張開雙臂,緊緊地抱住了燕青云,大喊道:“快跑,快跑,保住孩子——”
郎三娘驚魂未定,一見丈夫的樣子,慌得沒了主意。
但是看丈夫那急紅了的雙眼,聽著他撕心裂肺的喊叫,急忙扭身就跑。
她慌不擇路,沒命地狂奔,盡向沒有路的地方跑,穿過田野,跳過水溝,越過山嶺,完全忘了右臂的疼痛。
不知跑出了多遠,也不知跑到了哪里,也不知是什么時候,她終于跑不動了。
她坐在土堆上喘氣,向后面張望著,確定沒有人追來,才松了口氣。
撕下衣裳,從懷里取出創傷藥,倒在傷口上,勉強止住了血,包扎好了,這才想起來哭泣。
她親眼看見利劍插進了丈夫的身體,那一幕讓她驚恐顫栗,楊飛臨死前的聲音還在她耳邊響著:保住孩子……
她摸了摸肚子,剛才只顧逃命,忘了肚子里還有一個小生命。
這會兒不動了,已經好長時間不動了。
是不是已經死了,還是睡了?
她站起身,向四面張望,好在夜晚還沒有霧,依稀可以看見,遠處有一幢房子。
她四面聽聽,沒有聲音,于是拖著疲憊的身子,向這幢房子走去。
每走幾步,她都要謹慎地停一下,豎耳聽一聽。
來到房前,原來是個破廟。
側耳聽一聽,里面靜悄悄的。她慢慢走到門口,從破洞大開的門里向里面張望了一會兒,推開門走了進去。
滿地都是破磚爛瓦,她不敢點亮火折子,摸摸索索地找到一塊稍微平整的地方睡倒。她只想休息一下,哪怕打個盹兒。
誰知,剛睡下去,她就睡著了,睡得很死。
她確實太累了,白天,倉皇逃命,本來打算晚上好好休息,卻又狂奔了半個晚上。
所以她一睡下去就睡得很死,如果不是很死,她聽見一點人聲,可能就會起身又跑。
也許是冥冥中的安排,她才來到這個地方,才睡得那么死。
她剛睡下不久,就來了兩個人。
這兩個人好像也是沖著這破廟來的,但是來到門口卻又都停下了。
“不進去了,里面黑洞洞的,弄不好踩一腳屎尿。”一個聲音粗的人說。
“好。”另一個聲音應道。
“就在這兒說吧。”粗嗓門的人道。
“你說。”
“你說。”
“你先說。”
“你先說。”
“你讓出來的,你先說。”
粗嗓門的清了一下嗓子,說:“我先說就我先說,”
他猶豫了一會兒,好像不知道該怎么說,又清了清嗓子。
“我們不是親兄弟,但從小一起長大,跟親兄弟一樣,是不?”
另一個聲音好像很冷靜:“是的。”
“那么你跟兄弟我爭什么?”
“爭什么?”另一個聲音好像很不解,在問。
“你……你……你別裝,你跟我爭什么你不知道?”
“你說。”那個聲音好像還是很冷靜。
“她跟我這么長時間了,你才回來幾天?到底是誰不講道理,明明是我先認識的,你非要插一扛子。”
另一個聲音不說話了,好像在想著什么。
“哥,我求你了。”粗嗓門的人說,“我一看到你們在一起親近的樣子就受不了,我難受了一天了,一想到她跟你,我就……,咳!”
他悲嘆了一聲,似乎非常傷心。
“你說,你給我保證,以后別動她的心思,別跟我搶,你說!”
粗嗓門聲音大起來,郎三娘被吵醒了。
她嚇了一跳,躡手躡腳地爬起來,向門口看看,又向屋后看看,想從后屋溜出去。
可是屋外的兩個人似乎沒有想進來的意思,仍然在外面站著。
“是你先認識的就歸你了么?”另一個聲音響起來,“這種事不是你想怎么來就怎么來的,人家不喜歡你,你卻想怪我。”
“怎么不喜歡我了?你沒回來之前,什么事兒不是我替她做?現在全被你搶先了。”
“她喜歡我幫她做事,你難道看不出來。她要是真喜歡你,難道會讓我替她做?”
“你要是不插上一杠子,這些事不都是我替她做?”
這兩個人說了半天,都是關于一個女人,都覺得要是沒有對方,那個女人就會屬于自己。
他們說的當然是天下最美的女人,要不是這樣一個女人,誰會在半夜三更來到冷風中爭執。
他說的當然是小紅柔,只有小紅柔這么美的女人,才會這樣讓人著迷。
這兩個人當然是成老虎和司馬幸。
可惜郎三娘不認識。
成老虎已經無法忍受了,自從司馬幸回來后,小紅柔離他越來越遠了。
尤其是這幾天遠道赴碭山,一路上都是司馬幸在照料小紅柔,他的機會很少,他離小紅柔越來越遠了。
這樣下去,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司馬幸和小紅柔出雙入對,他只剩下了當觀眾的份兒。于是他決定,一定要跟司馬幸談一下。
司馬幸也想跟成老虎談一下,他們從旅館里來到外面,就是想避開一路同行的人。
他想了想,用很認真也很耐心的語氣說:“兄弟,你看不出來嗎?她根本就不喜歡你,只是把你當成下人在使喚。”
成老虎心中明白,他豈不知道,小紅柔心里沒有他。但是,他就是像神差鬼使一樣,只要一看見她,一想起她,就情不自禁地忘了這些。
“我愿意。我知道她現在不大喜歡我,他還惦記著那個唐飛。可是唐飛根本就不想跟她有關系。你不是也一樣么?你不是說,她其實也不喜歡唐飛,是為了花中快那些錢。”
“你看不出來,他其實喜歡的是我么?”司馬幸干脆不聽他講了,直接攤牌。
“要不是你橫插一杠子,她怎么會不喜歡我?你什么都要跟我搶,從小到大,哪次不是你搶我的!”
“我搶你什么了?我寄居在你們家,什么都沒有,什么都是你的,哪有我的東西?”
“你知道就好,十幾年你都是吃我們家用我們家的,一點都不知道報恩,還要跟我搶!”
司馬幸突然不說話了,不知道在干什么。
過了一會兒,只聽他惡狠狠地說:“好,你既然這么說,以后我們一刀兩斷。”
“斷就斷,你有本事自己去闖,自己去掙,明天就從我們家出去。”
司馬幸冷笑,聽得出來,他內心已經憤恨得難以抑制:“哼哼,你終于說出來了!其實你早就想說了,十幾年前你就想把我趕出成安鎮,我是你們家多余出來的,不配在你家里。”
成老虎說:“你這么說是什么意思?我什么時候嫌你在我們家。你要不是做這些事情,我能這么說嗎?”
要不是有個小紅柔住在成家,成老虎才不在意。
成老虎說:“我就一句話,以后不要跟我搶她,別的我都不在乎。”
司馬幸似乎還在他的憤怒中,冷冷地問:“要是我不愿意呢?”
成老虎哼了一聲:“你想清楚了,你不愿意?別忘了,我可以去找霍老大。”
司馬幸忽然笑了起來:“好,好,找霍老大?好,你有種,你竟然找霍老大?”
笑著笑著,他忽然哭了,哭腔又細又尖,像戲臺上的一樣。
“為了這種事,你要找霍老大,找外人對付我?你是我兄弟,竟然說出這種話?”
也許是他一哭,成老虎嚇住了,急忙賠禮:“我就是隨口說說,不是真的去找,我是,我是氣壞了。”
司馬幸又哭又笑:“你哪里是隨口說說,你早就這么想了。只要一吵架,只要一有事,你就會找這個找那個,找你媽媽,找你師父,然后我就會被打一頓,罵一頓,有本事你沖我呀,你來呀!”
成老虎不說話了,好像在踢著地上的磚頭,嗤嗤直響。
過了一會兒,郎三娘不知他們在干什么,一直都沒有說話。她悄悄地探頭從破掉的門洞向外張望,但什么都看不見。
她剛想向后面溜走,忽然聽見司馬幸又說話了。
“好吧,你說得對,我們不應該為了一個女人爭,連兄弟都不顧了。”
他又說:“每次,都是我讓你,這次,我再讓你一次。”
成老虎反倒不好意思起來:“哥,我——我其實,我——”
他不知道該怎么說,但語氣里的欣喜卻明顯得很,有點激動過分了。
“我只想問你,地窖那件事,你沒有跟那些人講吧?”司馬幸語氣凝重起來。
“沒有沒有,我一個字都沒說過,跟任何人都沒說。”成老虎馬上舉手發誓。
“好,沒說就好,要是說了,我們可真做不成兄弟了。”司馬幸嘆了口氣,“我怎么會有這么一個兄弟?”
他忽然語氣柔軟下來:“我一歲多就成了孤兒,我還什么都不懂,直到七歲那一年,你父親,唉,要不是他失言,我還真以為我姓成,是他的兒子。”
成老虎似乎不知道他在說什么,那時他太小,還不記事。
“從那時起,我就發誓,我不要呆在你們家里,要闖出一番事業,要恢復司馬家的聲望。我拼命練功,不是為了比你強,是為了比任何人強。你不覺得嗎?我什么時候要跟你比了,我是在跟天下人比!”
成老虎閉著嘴,不吭氣。
他從小就很爭氣,什么事都比他的兄弟強。
“你有父母,有師父,只要你想要的,你父母都會給你。可是你知道嗎?你每次都張著手說,給我錢,我要買這個,我要買那個,理直氣壯,而我只能等著,等他們想起來了,給我一些,從來不能伸手要。”
他忽然又啜泣起來:“你還記得那個小木弓嗎?家里來的親戚送了一個小木弓,我喜歡得不得了,你看見了,拼命哭著要,我不想給,可是一看你父親的眼神,我還是大大方方地給了你。”
成老虎當然記得,一個精巧的小木弓,他玩得不亦樂乎。可是那時候他很小,根本不記得是從哪里來的了。
“你在街上跟那些小伙伴們炫耀的時候,我只能一個人躲在練功房里練功,你記得嗎?”
成老虎不記得,他只記得,哥哥很少跟他們一起玩。
“在外面你被人欺負了,被人打了,你會說什么,你還記得嗎?”
成老虎記得,只要別人欺負他,他就說:“你等著,我去叫我哥哥。”
只要成幸一出來,那些欺負他的小伙伴就乖了,那時候,哥哥是他的靠山。
司馬幸又嘆口氣,好像在擦眼淚。成老虎一聲不吭,他沒想到,司馬幸一下子扯得這么遠,這么多。
“所以嘛,我就想,有些時候我就像你們家養的一條狗,需要的時候就拉出來叫一下,而這條狗繩,就拉在你手里。”
他突然狂笑起來,似乎不顧一切地在笑。
“你忘了嗎?我姓司馬,我不是你們家的狗。不是你想讓我做什么就做什么,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不是狗,不是的——”
屋外忽然靜了下來,一點聲音都沒有了。
郎三娘大氣也不敢出,豎著耳朵聽。
忽然又聽見了啜泣的聲音。
司馬幸痛哭流涕:“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不小心,我……我……”
郎三娘不知發生了什么事,想要探頭向外面看,卻聽見腳步聲向門口走來。她嚇得急忙縮身到后面,藏在一堵短墻下面,心怦怦跳著。
她看見司馬幸抱著成老虎的尸體,跌跌撞撞地走了進來。
司馬幸四面看看,似乎在找藏尸體的地方,里面黑咕隆咚,什么也看不見,他把尸體抱到房間的一個角落里,撿起磚頭瓦塊向上扔,把尸體掩蓋起來,最后,又抱了一堆柴禾,堆在上面。
做完了這一切,司馬幸擦擦眼淚,轉身離開了。
郎三娘戰戰兢兢地從后面爬起來,向司馬幸離開的方向聽了聽,放了心。
她再也不敢呆在這個地方了,墻角一具尸體,讓她心里充滿了恐懼。
她向相反的方向走去,趁著天還沒有亮,快點離開這個地方,找個安全的所在,好藏身下來。
她就要走出后門的時候,忽然從房梁上飄下來一個人,像片樹葉一樣飄到她后面,用手捂住了她的嘴。
郎三娘嚇得靈魂出殼,一下子昏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