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恭枵養病的如如室位于淮安杜園深處。
這座大的出奇的園林歸屬于貫通南北、名震漕渠的第一號大鹽商杜光紹。
當然,這樣的巨賈豪富也是路大人的心腹之交,水面上行船,關口上繳稅,都沒少得到路大人的關照。
也正因此,朱常淓最初來到淮安時,杜光紹便得到了消息,親自前往湖中請潞王上岸游玩。
朱常淓盡興至極,后來周王病篤之時,他便第一個想起了杜光紹。
杜大富豪尚不知道,他的一場攀附王爺的小小舉動,使杜院成為了大明新的龍興之地。
杜園極其廣大,綰秀園占了其中五分之三的地界,園中有一方圓七八十丈的人工湖,喚作“拾月澤”
拾月澤水波蕩漾,飄飄渺渺,仲春時節的湖面上飄著零星的睡蓮。
東岸青瓦白墻的屋舍便是周王養病的如如室,在其西岸上則立著一座古亭,喚作天水亭,其石基深深立在水中。
亭名援用宋代理學家邵雍《清夜吟》中的兩句詩“月到天心處,風來水面時”。
此亭遠看恰似懸浮于拾月澤水面之上,夜間與明月倒影為伴,別有一番高妙雅致。
這綰秀園占盡江淮之間湖山勝景的瀟灑與野趣。
所謂“野花紅正當幽戶,老樹青能補破巖。院走山云嘩百鳥,屋拖湖煙亂千帆。”
私人住宅之內居然有這般景象,實是令人咋舌。
四月二十一日下午,天清氣朗,惠風和暢。
拾月澤畔一改往日的靜謐風光,突然變得熱鬧非凡。
約摸著有百余人魚貫進入園中,沿著青石小徑朝著天水亭而去。
這一大群人的領頭三人依次是周王朱恭枵、淮揚巡撫路振飛和鳳陽守備盧九德。
周王爺脫下了穿了將近兩個月的病服,換上了赤色四爪金龍袞服,頭戴烏紗翼善冠,腰間配著九塊青玉,下著黼黻纁裳,足踏云頭履。
朱恭枵換了一身派頭,高高的善翼冠又遮住了鬢間白發,整個人顯得格外精神。
盧公公也換上朝服,和往日不同的是,他右手持著一柄鹿尾拂塵,倒像是全新的制式。
路振飛身著緋色云雁補子,頭戴烏紗帽,腰纏素銀帶,神情肅穆。
路大人緊跟在周王身后,雙手指腹不由得在象牙笏板上輕輕摩挲,掌心的汗漬洇濕了和笏板一起捏著的勸進表。
為官二十年來,路振飛早就看遍世間百態。
他知道民生疾苦,也知道朝中有官倉賊。
他知道明朝祖制對待藩王過于優厚,也知道國勢日漸傾頹。
但他總是不愿放棄,他總相信憑借自己和有志同儕的努力能挽救這兩百七十多年的大明天下。
他總覺得取進士出身,成為天子門生,就應當盡忠盡節,為天下蒼生奔走斡旋。
路振飛滿懷救世之心,安民之才,終于在今日等到機會,他要親自扶明君、展身手。
天水亭本來在路振飛眼中只有一個小黑點大小,但他步伐堅毅,隨著周王朱恭枵越走越近,亭中端坐的人影也浮現眼前。
朱恭枵在亭前四五丈的地方站定,看向了路振飛,沖著他點了點頭:
“路大人,請吧!”
路振飛在周王身后跨出兩步,走到眾人最前方。
“臣等昧死請福王殿下監國!”
路振飛的聲音一字一頓,激越雄勁,似有金石之聲,其尾韻之中,又帶著恰到好處的哽咽。
路大人言畢,率先朝著亭內正中站著的朱由崧下跪。
手中的勸進表高高舉過頭頂,象牙笏板在午后的日光下顯現出柔和的光澤。
“臣等昧死請福王殿下監國!”
人群前兩排站著的盧九德和朱恭枵亦朗聲言道,隨即跟著跪了下去。
“臣等昧死請福王殿下監國!”
從亭中經廊橋延伸到院中的數十官員也紛紛跟著跪了下去。
朱由崧站在亭中,神色激動地望著眼前黑壓壓的人群。
盡管已經做了兩個多月的思想準備,待真見到群臣下拜,朱由崧胸中仍是起伏難平。
待穩住了心神之后,他走出亭去伸手扶起跪倒的路振飛,朝著群臣言道:
“人生以忠孝為本。
“山陵崩摧,國家大仇未報,是不能事君,未能盡忠也;
“父遭慘死,嫡母杳無消息,是不能事親,未能盡孝也:
“忠孝未全,斷無監國之理,孤豈敢僭越。
朱由崧語罷,只是側目看著拾月澤中的游魚,不再與路振飛對視。
路振飛執象牙笏再拜:
“國不可一日無主,留都諸臣翹首南望久矣。
“東宮雖在蒙塵,然山川阻隔音訊難通。
“殿下乃神宗嫡脈,正宜暫攝大寶以安人心?!?
路振飛聲音鏗鏘有力,澤畔的白鷺青雀紛紛飛起,枝頭的喜鵲也囀枝鳴叫。
下跪眾人見到鹓動鸞飛,喜鵲報春的吉兆,也紛紛面露喜色,起身再拜道:
“殿下乃神宗嫡脈,正宜暫攝大寶以安人心!”
朱由崧回過頭來,拱手朝著眾人正色言道:
“東宮及永、定二王尚未蒙難,或在南下之中,可待其至,以國事致之。
“且桂、惠、瑞三王皆本王叔輩,海內人望也。
“孤度德量力,實不能擔此重任,還請諸位大人擇賢迎立?!?
聽到朱由崧要把監國推到桂王、惠王的頭上,亭外跪著的周王朱恭枵顫巍巍膝行于亭階之前:
“福王殿下,朱恭枵冒死進言。
“當此板蕩之際,唯殿下能聚兩淮之兵、收江南民心。
“您登臨大寶,我等臣民勠力、并心北向,則大事可成,河山可復!
“若拘泥虛禮,恐不測之變生于肘腋?。 ?
因為時間緊迫,留都的文臣們幺蛾子不斷,又傳出了立桂之聲,此時淮安僚屬便顧不得再選擇良辰吉日。
自路振飛在府中擲下嚴令,簽下勸進表后。
文武大臣們便急匆匆地趕到了杜府綰秀園,聯系諸藩,準備立時擁立福王監國。
但是無論再怎么緊急,也必須三請三辭之后,方可監國,這是鐵一般的規則,不能改變。
盧九德白眉微顫,向前跪道:
“周王爺言之有理,請福王殿下三思,務以山河社稷為重,早攝國政!”
朱由崧自然知道監國的禮儀,神情堅決地搖頭道:
“孤德薄才寡,自知難以監國,諸位大人請另尋他藩。”
路振飛收起勸進表,起身恭恭敬敬行禮道:
“請殿下慎思明斷,務要以天下為念,以蒼生為念,臣等隨后再來?!?
眾文武、藩王便徐徐退出二十丈,聚在了院中幾棵郁郁蔥蔥、七八丈高的樟樹之下,準備按照禮節在一刻鐘后進行二次勸進。
路振飛穩如泰山,知道福王的能力與定力,只是瞇著眼睛看著地上樟樹的影子,數著過去的一分一秒。
盧九德望了望拾月澤水面泛起的金鱗,手中拂塵忽地一顫——
二次勸進的時辰到了。
他看向路振飛,示意其叫上等候的文臣武將一道。
路振飛左手舉起笏板,右手向前一伸,未發一言,眾人便立刻會意,紛紛正冠捋髯,重新邁步走向天水亭。
朱恭枵也早有計劃,他帶著兩個侍衛,抱著一個紅木匣子,與自己并肩而行。
待行至天水亭前,朱恭枵命二人將木匣舉在胸前,親自將匣蓋揭開,捧出內里泛黃的《皇明祖訓》。
“老王昨夜久不能寐,翻檢太祖手澤,特意帶來此處,請福王殿下觀瞻?!?
朱恭枵枯指劃過“親王監國”的條款,泛黃的紙頁簌簌響動,他一字一句讀道:
“若天子巡狩時,以太子監國;
“若太子未立或年幼,則命宗室近支賢王暫攝國事,俟新君正位。
“如今殿下倫序最親,理應堅國!”
蒼老的嗓音洪實有力,不容辯駁。
朱恭枵讀罷靜靜將這本二百多歲的老書合上,又跪在地上,將書本恭恭敬敬舉過頭頂。
盧九德適時接過話頭:
“老奴也斗膽進言。
“福王殿下本帝室之胄,今天下喪亂、神器將傾,此時情勢比之《皇明祖訓》所言更急切千萬。
“殿下若再推辭,豈非違背太祖之遺訓?”
說罷,老太監也上前與周王跪在一處。
路振飛見狀也與盧九德同跪,趁勢展開前番在巡撫堂前眾將爭先恐后簽署的勸進表,將其高舉過頭頂。
表上路振飛、高杰、盧九德、黃得功、金聲桓、劉良佐等人的名字一一進入朱由崧的眼簾
“福王殿下請看,此乃江淮諸鎮十萬將士聯名請愿。
“實非我等逢迎。
“殿下歸位踐祚,實乃人心所向,請勿負將士臣民之心。
“再請福王早攝監國大位!”
路振飛仍然是慷慨陳詞,身后近百文武看見路振飛掏出勸進表,也盡數跪倒在朱由崧面前。
朱由崧手負身后,靜靜看著眼前悉心畢力的三人。
他們確實已經拼盡全力擁戴自己,但是如若一口應下,仍然不合規矩。
朱由崧再次走出天水亭,扶起三人,又讓文武平身:
“孤足感諸位盛情,亦感于天下臣民拳拳之念!
“但是匡扶明廷之責,重于泰山,孤智術短淺,實恐難濟所托。
“今諸位誠心相請,恕孤仍然不敢從命!”
盡管已經是第二次勸進,但是亭前文武沒有一個感覺到不耐煩,都對這套程序心知肚明。
路振飛站起之后,示意眾人后退,等待三次勸進的時刻。
當文武官員皆低眉斂目按禮后退時,第三排的金聲桓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
他瞥見劉澤清藏在袖中的手指正痙攣般抽搐。
金聲桓低聲道:
“別抖了!瞧把你嚇得!”
劉澤清怒瞪了他一眼:
“別廢話,往前慢慢走?!?
兩人借著同僚寬大朝服的遮掩,緩緩挪動位置,如蛇行草隙般貼著廊柱潛行。
直到看清朱由崧腰間玉帶鑲嵌的螭紋時,劉澤清從喉間迸出短促命令,脖頸青筋暴起:
“還不動手!”
金聲桓忽然從鼓鼓囊囊的懷里掏出一個包袱,取出一件明黃色的袞袍罩在了朱由崧身上。
劉澤清猛地跪下,從懷中掏出一個檀木盒,拿出其中的青玉蟠龍大璽高舉過頭頂,大聲叫道:
“臣劉澤清拜見大明皇帝,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山河殘破、先帝殉難,玉璽不知所蹤。
“罪臣斗膽,與金總兵制大璽獻于陛下?!?
金聲桓顧不上滿頭大汗,緊接著跪下,顫聲吼道:
“臣金聲桓拜見大明皇帝,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剛退出亭內的眾人先是錯愕,隨即看到朱由崧身上披著的龍袍,猛地醒悟,紛紛回身跪倒在地: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跪著的路振飛和盧九德對視一眼,都看到對方眼中閃過一絲慍色。
劉澤清、金聲桓這兩人怎么如此唐突。
三請三辭尚未完畢,這才到第二回,竟然急著把龍袍披了上去。
老子給應天史可法、鳳陽馬士英、武昌左良玉、福建鄭芝龍等人的信上寫的是監國。
結果到時候帶著朱由崧南下,卻已經是皇帝身份了......
到時候,免不得要遇到諸多麻煩。
但是事已至此,必須順勢為之了。
眾人也不再勸進了,直接跪著拜道:
“臣等拜見大明皇帝,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神器已現,天命所歸,伏望福王殿下順天應人,登臨九五,復我山河!”
朱由崧被金、劉二人突如其來的舉動嚇得心中一震。
待穩住心神后,才看清金聲桓給自己披的衣服,竟是一件明黃色的十二紋五爪金龍袍。
朱由崧如夢般伸出手指摸著身上的衣服,日月紋樣,漫天星辰,龍鱗龍爪......
金線刺繡的凸起觸感充滿了權力的氣息。
待將衣服披好以后,朱由崧又伸出手扶了扶綴滿東珠的翼善冠,讓微風灌進束發網巾,稍稍冷靜了幾許。
看著眼前跪拜的眾人,朱由崧眼前閃爍過一段段畫面:
破碎不堪的大明山河;
僵仆于道的黎民百姓;
看似掌控全局,實則馬上敗北的大順政權;
狼子野心,即將入關的滿清韃子......
受命于天,既壽永昌!
漢人數千年煌煌日月,此刻盡數化作袞服上十二道紋章,即將挑在自己的肩上......
“陛下......”
劉澤清托舉玉璽的雙臂已抖成篩糠。
朱由崧抬手虛按,輕輕撩起龍袍,朝著眾人朗聲道:
“諸臣工且起!”
“謝陛下隆恩,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眾人領旨謝恩,紛紛起身。
朱由崧接著低頭看了一眼依舊跪在原地,面色蒼白,鬢角出汗的劉澤清,冷聲道:
“劉總兵。
“玉璽暫交盧公公代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