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九德并沒轉身去看陳大為,只是眼睛倏地一睜,瞥了他一眼,隨即才緩緩道:
“著急忙慌的,成何體統,慢慢說來。”
陳大為趕忙超前爬了幾步,湊到盧九德的耳邊低語道:
“干爹。
“剛剛得到消息。
“河南的福、潞二位王爺現已離開封地。
“潞王爺如今暫居在淮安西湖舟船之上,福王爺則在徐州停駐。”
盧九德一驚不小,胳膊不自覺地抖了幾下,趕忙轉過身正對著陳大為問道:
“可是真的?
“他們何時南下的?
“王爺們都好么?”
陳大為眼神朝周圍掃了一圈,這才在盧九德耳邊低語道:
“是徐州的小順子。
“他特地遣人跑來鳳陽通告的,消息絕對千真萬確。
“王爺們是二月十五一塊兒來的徐州。
“后來不知怎的,潞王爺南下去了淮安,福王爺則留在了徐州。
“聽小順子說,福王爺還跟著路巡撫去了高杰軍中一趟。”
盧九德宦海沉浮,不知見過多少盛衰興廢,老辣至極。
只這小太監答話的功夫,他已經將事情猜出了個七七八八,心中不禁暗道:
“看來如今北方形勢嚴峻異常。
“關寧一線勉強支撐,河北河南根本無險可守。
“現下闖軍恐怕已經難以抑制。
“順天危矣。
“但是據朝中小鳥所言,幾次朝議均不準太子南下監國。
“陛下不松這個口的話...
“嘶,不如先去看看福八怎樣。
“他要是記得盧某,那接下來就該當想想后邊的事情了。”
陳大為接著咯咯捂著肚子輕笑了起來,良久才在盧九德耳邊笑道:
“干爹,還有一則消息,有趣得很。
“馬總督這次吃了個悶虧。
“高杰率軍南下,馬總督起初遣人讓路巡撫讓出徐州。
“沒想到路巡撫硬氣極了,竟帶著大炮來到了高杰營外。
“轟隆隆一聲炮響。
“高杰別說是進徐州城了,他恨不得長出八條腿離徐州遠遠的。
“最后您猜怎么著,高杰灰溜溜地領著軍隊跑去徐州下面的幾個縣了。”
聽著小太監繪聲繪色的描述,盧九德也忍不住笑了一聲,內心暗道這馬士英忒也糊涂。
此番多虧了路振飛剛直強悍。
若這天下正中的徐州落在了兇暴蠻橫的軍閥手中,那以后還能有安生日子么?
陳大為看干爹低頭沉思,似是頗為要緊,便自覺悄無聲息地退了下去。
盧九德此時的確多了幾許思量,一時間心緒難寧,不覺間站起了身。
他緩緩背過手去,緩緩踱步,穿過了大雄寶殿正殿。
剛邁步下了臺階,忽然一回頭看到了殿后觀音像兩旁的楹聯。
慈航普渡,楊柳瓶中垂甘露。
悲心濟世,蓮花座上起慧風。
“唉,福八啊,這慧風究竟能不能吹到你的腦瓜里呢?”
“干爹,干爹。”
又有一個小太監林大竹奔了進來,跪在盧九德身旁氣喘吁吁道:
“干爹莫怪兒子打攪您進香。
“實在是情況緊急,小的就算挨您的打,也得通報。”
盧九德老臉一黑:
“咱家就那么霸道?
“別耍貧嘴,快快說來。”
林大竹還沒把氣喘勻,說地上氣不接下氣:
“寺...寺廟之外有幾個武官騎馬趕到。
“被守寺官兵攔住。
“問什么也不說,領頭的非要見干爹一面。
“聽口音像是中原、山東人氏。”
“此人現在何處?”盧九德一聽見是北方人,心中念頭一閃,眼神不由得亮了幾分。
“此人就在大雄寶殿前的白象石雕處等候。”
“走!”盧九德轉身回到大雄寶殿,繞過兩旁的十八羅漢塑像,奔到殿前。
“咱家就是盧九德,你是何人!”盧九德白須白發,相貌清癯,不怒自威。
劉總旗深深一揖,并沒有立刻答話,而是笑著看向了盧九德身旁站著的幾名小太監,片刻之后才沉聲道:
“在下原開封宣武衛世襲總旗劉辰風。”
“你們散去,我跟這位宣武衛的劉總旗私談幾句。”
盧九德對著身邊的人擺了擺手,隨后對著劉總旗伸手道:
“劉總旗請。”
劉總旗還禮道:“公公請!”
二人走至羅漢堂,劉總旗四下瞧了幾眼,這才側過身子低語道:
“實不相瞞,下官是潞王駕下親衛,此番特為福王殿下送信而來。
“事關者大,公公萬務謹慎。”
劉總旗從懷中摸出書信,遞給了盧九德。
盧九德神色平靜,但是接過信的動作卻迅捷如電。
待看到上面封駁的印泥還未拆封時,他不由得松了口氣,將其迅速揣進了袖袍之中。
劉總旗拱手低聲道:
“公公,既然信已收悉,恕下官公務繁忙。
“就先回了,告辭。”
盧九德嘴中囁嚅片刻,終究還是說出了聲:
“辛苦了,為咱家向福王殿下問安。
“你就說,說老太監一直記得他老人家。
“拜托了!”
劉總旗應了個喏,轉身快步離去。
盧九德壓住心中涌起的波濤,急切喚來住持,吩咐道:
“大師,咱家有點急事,必須要回去處理。
“您領著合寺僧眾,繼續為大明朝虔誠誦經禱祝。
“接下來幾日。
“按照約定,舉行興國水陸法會,咱家自會送香火錢過來。”
主持連忙含笑合十道:
“那是自然,這是貧僧分內之事。
“貧僧代合寺僧眾多謝盧公公供奉三寶,阿彌陀佛。”
盧九德也合十還禮,在一群小太監的簇擁下,轉身出了龍興寺。
“干爹,回府還是?”
“去總督府,去見馬士英大人。”
盧九德快步上了轎子,放下轎簾,雙手顫抖著撕開了朱由崧的信,默聲讀了起來:
“聽聞九叔在鳳陽公干。
“福八喜出望外,如今我考妣皆喪,嫡母走失。
“您就是福八在世的唯一倚靠了。
“九叔您若是還記得福八,就請盡快來淮安西湖相見。
“待時局清明,福八于南方扎穩腳跟,當親自給您養老。”
盧九德老淚縱橫,撫信失聲痛哭:
“我這等奴仆出身,竟蒙主子如此記掛。
“福八啊,老奴我再幫您一次,不枉我們主仆一場。”
哭畢后,盧九德一咬牙,竟狠心將信撕碎后塞進了嘴里,脖子一伸便全咽下去了。
老太監一生精于算計,缺的便是一點尋常人家的溫情。
朱由崧信中若是直言政事,盧九德反而會遲疑猶豫。
但是此信以稚童之言寫出,恰恰觸及了盧九德宦官生涯中最單純的回憶。
盧九德心中不甚感動,竟已經做好了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的準備。
龍興寺離鳳陽府城并不太遠,半個時辰便到了城中。
盧九德的轎子徐徐行至總督府前。
崇禎八年,張獻忠率軍攻破鳳陽,將老朱家的祖墳燒了個干凈。
崇禎帝聞訊后,在祖廟對著太祖、成祖爺的圣像大哭大鬧了一場。
然后不分青紅皂白殺了數批官員,甚至還有倒霉鬼,都退休了還挨了刀。
經過幾年遷延,明廷在崇禎十四年,始置鳳陽總督。
該官職總督鳳陽府,兼制河南、湖廣軍務,頗有能量。
上任鳳陽總督高斗光能力有限,屢次敗于火燒朱家祖墳的張獻忠之手。
崇禎皇帝脾氣急躁,哪能容忍手下養著打不了勝仗的總督。
遂很快將高斗光免職下獄。
緊接著接手鳳陽總督高位的便是馬士英馬大人。
馬士英勉強算得上是文武全才,但早年仕途頗為坎坷。
他寒窗苦讀,兀兀窮年,在萬歷四十七年的科舉中,高中在二甲第十九名。
眼看著前途無限光明,卻因卷入朝內黨政,被東林黨人扣上了“閹黨”的帽子。
最終灰頭土臉地與同科貢士阮大鋮一同被外放南京。
兩人同是天涯淪落人,頗有一番惺惺相惜之感,因此結下了深厚的友誼。
并在南京達成了打倒弄權誤國的東林黨的共識。
后來首輔周延儒看中馬士英的才能,將他起復。
馬士英歷任兵部右侍郎、右僉都御史,在鎮壓農民起義軍的戰爭中屢立戰功,這才得以總督廬、鳳等處軍務。
“昔日齷齪不足夸,今朝放蕩思無涯。”
年輕時被喚作“閹黨”的馬士英,過了天命之年,倒是時來運轉,朱紫加身,硬起來了。
江北的黃得功、高杰、劉良佐三位總兵以及操江誠意伯劉孔昭名義上都受其節制。
崇禎十七年,論大明朝各地軍閥轄制兵馬的人數。
馬士英可以躋身前三。
雖比不上虎踞武昌的左良玉和龜縮福建的鄭芝龍,但也稱得上兵多將廣,權勢滔天。
當然,不同于左良玉和鄭芝龍手握實權,馬士英對諸將的控制力度要低得多。
巡撫路振飛和中官盧九德便是其獨步兩淮,號令諸軍的兩大掣肘。
盧九德在林大竹的攙扶下翻身下車,大踏步直入府門。
門前侍衛認得來人樣貌,無一人阻攔,盡皆笑著上前拱手行禮。
馬士英皮膚黝黑,方頤大口,留著四五寸胡須,正趴在碩大的地圖上端詳著什么。
盧九德入了內堂,遠遠地看見馬士英,輕輕咳嗽一聲,喚道:
“馬總督?馬總督!”
“啊呀,什么風把您老人家吹來了,快請上坐。”
馬士英聞言連忙抬起了頭,見是盧九德后,立刻滿面堆笑地拱手行禮。
待將盧九德扶到椅子上后,又沖著仆役叫道:
“馬三,快給盧公公將上月南京送來的紅茶沏上一碗端來。”
盧九德緩緩坐下后,拱手行了個禮,這才笑著說道:
“哎呀,馬總督這會兒干什么呢?”
馬士英眉頭緊皺,指著地圖說道:
“盧公公應該也清楚,如今戰事吃緊吶。
“河南、河北相繼告急,山東眼看著也要陷入闖賊之手了。
“我心中實在是焦急萬分啊,不知接下來賊軍將有什么動作。”
盧九德何等老辣,剛剛進得內堂,便朝地圖上看去,什么細節也逃不過他的眼睛。
馬士英看得哪是什么山東河南,徐州周圍的地圖都被他手上的汗漬浸濕了。
盧九德暗感好笑。
吃了這么大的悶虧,馬士英居然還能坐的住,也頗不是尋常人吶。
盧九德接過仆人遞過來的茶后,隨手放在了桌子上,嘆氣道:
“河南、山東的總兵真應當來鳳陽好好地學一學。
“若他們都能如馬總督這般宵衣旰食,勤勞國事,大好的江山豈能被闖賊占去。”
馬士英趕忙擺了擺手,緩緩地坐了下來,眼神飄忽不定地看著盧九德說道:
“盧公公過譽了,玁狁不寧,我怎能高枕而眠?
“您是無事不登三寶殿,此番前來不知有何見教啊?”
盧九德端起茶盞,緩緩地抿了一口,潤了潤喉嚨這才說道:
“馬總督說哪里話來,咱家怎會有什么見教?
“咱家非但不是有何見教,而是有不明之事,特意來向您請教。”
馬士英心中一沉,皮笑肉不笑地說道:
“盧公公閱歷深邃,學究今古,還會有問題請教我這個帶兵打仗的嗎?”
盧九德聽得馬士英話里帶刺,心中冷笑一聲,表面上卻仍然云淡風輕:
“馬總督,二王南下的事你知曉了么?”
馬士英點了點頭,悠然道:
“剛才徐州來信,說是路巡撫已然率人安頓了。
“雖說咱三個都食君之祿,理應為君分憂。
“可畢竟路大人巡撫淮揚,又總督漕運。
“你我還是各守本分就行了。
“畢竟見藩王不見得是什么好事,盧公公您說呢?”
盧九德臉上笑意盈盈,點頭稱是:
“咱家正是拿不定主意,這才來問馬大人。
“既然馬大人言及莫要妄動,那咱家就回去歇著了。
“咱家聽說高杰已經到徐州了,馬總督知道此事么?”
馬士英神色難看,臉上硬擠出一絲笑容,搪塞道:
“如今形勢危機。
“豈止是高杰。
“劉良佐也鬧著要南下換防,頗不好相與。
“我處理這些事已然筋疲力盡,城中之事還得多多仰仗盧公公。”
盧九德多看了幾眼馬士英,已知其心中所想。
馬士英此刻尚顧不得與二藩結交。
心中滿滿的全是高杰。
盧九德暗自搖了搖頭。
這會兒你還對高杰不死心?
斗不斗得過路振飛,現在心里還沒點數?
老太監不動聲色,緩緩站起身,將袍袖一透,拱手道:
“那是咱家份內之事,何須道勞。
“馬都督公事繁忙,咱家就不打擾,先行告退了。”
馬士英立刻起身,將盧九德送出正堂,拱手道:“盧公公慢走。”
“馬總督留步。”
待看到盧九德的背影已然飄出府門時,馬士英臉色陰沉,冷哼一聲:
“閹貨,誰不知道你是福王潛邸的舊人。
“陛下還沒個好歹,就他媽急不可耐了。
“等本都督再去聯絡高杰,你們的好日子就到頭了,盧九德!路振飛!”
出了總督府后,盧九德忽然輕輕搖頭,笑了出來。
陳大為連忙走上前去,攙扶著盧九德搭話道:
“什么事惹得干爹您如此開心?”
盧九德指著都督府說道:
“咱家笑馬總督大才。
“大為子,立刻回府,然后收拾行李,動身去廬州總兵府。”
“好嘞,干爹。”
陳大為連忙將盧九德扶入了轎中,隨后便招呼著轎夫朝著盧府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