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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卷:讀札:山色有無中

◇ 《照夜白》,散日余 ◇

網上訂的書,韋羲的《照夜白》到。午間休息片刻,信手翻讀,談山水畫時有這么一句韋應物的詩“凄凄去親愛,泛泛入煙霞”,韋羲的評價是:“有一種凄涼的節奏,然而美,韋應物寫得惆悵,又有仙意。別離是悲傷的,然而畢竟去新的地方……”

這話剛好合眼前同事桌上的那一抹水藍淺紫,拿來形容香豌豆花氣息相通。美好的花和有仙意的詩文一樣,皆有遠致,也叫人平白生出惆悵來。

韋羲對中國古代山水詩的解讀,充分調動了山水畫的“看”和古琴曲的“聽”:遠和近,上和下,大小對,有我無我,以靜寫時間,以動狀空間,小中見大,由此而彼……更如構圖的高遠、深遠、平遠,筆墨從實景到虛境,及至意境、風格、畫品,乃至“悠悠”“杳杳”“浩浩”“渺渺”“寂寂”,真個是“澄懷觀道”,“琴中有山水,山水有清音”。這種解讀很通感很古典,蕭然有遠意,是美的享受。

中國古典的山水詩和山水畫原就是畫中有詩,詩中有畫,更形而上為文學和美學上的一個傳統,是可以寄放我們的性情與自在的精神故鄉。

所以“山水”是名詞,也是動詞;是地理的,也是人文的;是一種目光,也是一份觀照;是太古之音,萬籟俱寂,也是莽蕩宇宙,人間慈悲……山水其實已內化為了我們自己,部分的自己。我們借此和“自己”相對——在藝術的世界里,我們窮盡一生,不就是為著和自己對話,和自然天地、宇宙蒼生對話么?擴而言之,山水寄寓了中國的精神氣質。

如此貫通中國的山水和哲學,又以比較的視野借西方思維觀照東方傳統,以時空和詩學的方式論畫,實在是生機妙趣得很,也機杼迭出。我有點舍不得一下子讀完,闔上書冥想,不覺生出爬山看園和在山陰道上的感覺,眼目間綠意紛披,循環曲致倘佯。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山還是山,倏爾三重境界紛至沓來。

借明代洪應明的聯句還真契合這一刻我閱讀的心境:

詩思在霸陵橋上,微吟就,林岫便已浩然。
野興在鏡湖曲邊,獨往時,山川自相映發。

韋羲是拿這聯句來說明宋、元山水畫的意境變化的,意謂文明與荒野的轉變。

“以我所見,唐人山水畫境高古明凈,比之宋人,則少一段蒼茫氣息。北宋山水畫高曠雄渾,比之唐人,則少一片清明健朗之氣……元代文人山水蕭散簡遠,并非一味蠻山蠻石,使人生畏心。仿佛因為元人的筆,中國的山水方才格外通透起來。”

他以趙孟頫、黃公望為例,“以唐人筆致改造宋人畫境”,“趙孟頫最著名的《鵲華秋色圖》與《水村圖》,均學董源畫派《夏景山口待渡圖》一路,蒼茫而明朗,明朗是唐人的,蒼茫是宋人的。這是極深刻的變化,可怖的大自然成為文明教化的山水,由此,山水畫的境界近于儒家的理想,淡泊明志,寧靜致遠。黃公望山水手卷一派沖淡,大山水則恢復北宋全景的宏偉氣象,但北宋山水的崇高生于恐懼,而元代黃公望的高遠全景山水則雄渾而斯文,《天池石壁圖》的崇高乃是無恐懼之崇高。”

雖說做了一回抄書黨,但是這兩段畫論結合唐宋元的歷史背景和美學氣象,很有豁然開朗的快慰,比對書中畫作也能了然會意,于我這樣一個門外人竟是醍醐灌頂,讀來如沐春風。難怪給書作序的陳丹青要說:“我早盼望這樣的史說:它須由畫家所寫,否則總嫌撓不到癢處;它須寫得好看,有文采,不能是庸常的中文;它該有銳度、有性情,它須能讀到作者這個人。”

這段話溢出言外的,還是寫作的真理。在今天,一個寫字的人,若能懂得計較辭章,能在筆墨里照見自己,又有能力與古人對坐而審視今朝,是值得慎待的。這讓我想起南帆《說散文之“趣”》里的一個說法:相對于“情”的熟悉范疇,“趣”的衡量方式或許可以構成現代散文的另一種特殊意味。南帆所強調的“趣”,其實是要以“雅”來托底,甚至不憚于“迂”,但切忌“粗豪”。他一言蔽之,“所謂的‘雅’背后時常隱藏了漫長的文化傳統,例如來自中國古典文化的情趣、意境。”這和陳丹青說的“好看,有文采”“有銳度、有性情”實在是一個意思——散文要寫得趣味橫生、搖曳多姿,必得有獨特的體悟、奇異的感覺和杰出的語言稟賦。韋羲的《照夜白》剛剛好,于我是理想讀本。

三月的周末,天氣晴好,從二十四樓陽臺上打眼遠眺,可以望見很遠的高樓與云天相接。按韋羲論畫的方式——當然更是郭熙的,近處的兩幢“赫然當陽”,高而突兀,眼前整一片鋪排延綿的西郊賓館、縱深處的高樓和依稀的佘山剪影,大有高遠平遠和深遠闊遠之意,好啊,眼前所見,也是我的“千里江山圖”!

如此好天,不該辜負。于是起意去看櫻花。微信里查了幾個去處,出門又改了主意,還是避開熱鬧鬧的人群興之所至吧。這就穿進小區林蔭道,小樹林里交錯著各種林木和灌叢,香樟深濃的枝葉起了新芽,“芳林新葉催陳葉”;迎春花抽出一盞盞金子般的小太陽;繞步道走,臨水的一面,柳條也發芽了,微風里拂過柔軟的嘆息。就這么一路閑走閑看出了小區,坐幾站公交,步入高島屋對面的虹橋開發區公園,和一樹樹白玉蘭隔湖相望。

白玉蘭花開正滿,花瓣大得仿如一只只鴿子振翅枝頭。春風欲動,明燦燦一派白光,腦海里翻出辛棄疾的《青玉案·元夕》來:“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白玉蘭是上海市花,生長在繁華里,白色也可以很熱鬧很市井,究竟,它吸納了世間所有的顏色。

公園的高低草坪和櫻花樹下鋪滿聚會的野營毯,有的還搭起野外帳篷,小童們追逐笑鬧,爭相和爸爸、和大哥哥扔飛碟,留下年輕媽媽舒心看天刷手機。

不見櫻花。幾株大櫻花樹伸展著枯褐色的枝子。湊近了瞧,花信原來躲在春陰里,鼓脹著的花苞呼之欲出。嗨,不必急,風有信,花不誤。

“良好的品味更多地取決于鑒別力,而不是盲目排斥。當良好的品味被迫排除一些事物時,它帶來的是遺憾而不是快樂。”

奧登的大實話,卻是必要的提醒。要知道,人總是很容易生出傲慢與偏見,而且還是淺薄廉價的頑癥,尤其在這個匆忙喧嚷、耐心缺乏的時代。但是,話說回來,誰沒有偏見呢?在盲目排斥和偏見之間,重要的是,千萬不要把自己的喜惡強加給他人。

還是英國詩人奧登,他在《染匠之手》里說:“沒有詩人或小說家希望自己是有史以來獨一無二的作家,可是大部分作家都希望自己是活著的獨一無二的作家,而且相當一部分作家天真地相信這一希望已經實現。”

在我剛寫出一兩本書的時候,也曾自信爆棚過,而且在出版第五本書時,簡介一欄寫:“這是我的第五本書,我希望我的書一本比一本好。”其實心里還有半句話:“而且每一本都獨一無二。”當然,是的,時隔多年后的現在已沒有勇氣這么不知天高地厚了。但是奧登說得對,作家們都天真——天真總比世故好。一個認真又默默寫作的人,需要以天真之心善待自己的文字。脆弱和天真永遠是一個作家與命運同行的隱身衣。

然而才華是命定的,創作力也要等待時間來驗收。寫作日久,最先安慰你的,肯定不是這個“獨一無二”,而是,你依然還能夠保有爬坡的耐力和耐心。這是我自己的一個感受,讀者諸君一笑置之。

地上撿了一片金黃的廣玉蘭葉,革質、手掌一般大的老葉片,雨中閃著亮目的光澤,太醒目太鮮亮了!于是停下腳步,倒退回去,撐著傘把它撿起。

原來是一個提醒啊——今日春分!“春分雨處行”。難怪小區里林蔭道上起了一地的落葉,黃澄澄的是廣玉蘭葉和枇杷葉,深紅赭黃的是香樟葉,鼻翼間滿是濕漉香樟葉的清香氣。腦海里跳出一個想法:二十四節氣里,春天的幾個節氣,立春、雨水、驚蟄、春分、清明,還有谷雨,最有生機心和警惕心。和草木的郁綠芬芳比起來,其實它的萌發期更能驚醒生命和生機。人也是一樣的吧,大自然的春天對應人的青少年期,也正是身體拔節的時候,小獸一樣的機敏青澀和不可控。多么向往這樣的一個時期,而今的我,已然跋涉逡巡至半山,眼目所及,那些毛茸茸青翠欲滴的苔蘚地衣和蕨類不見了,隨山行高度變換生長的是茂密深闊的大樹和附生其上的藤蔓,重重枝葉復重重,打眼望不到天。人在山中走,退而不得,只能負重徐行了。

“畫樹當覺其生”,這是石濤的“畫語錄”,用在文章上也貫通,生就是生命、生機、生長的痕跡,也就是像真的存在過一樣,是活的,有生氣的,哪怕是靜止在一方宣紙上,當你駐足凝定的瞬間,你能夠感受到時間的流動。一片葉子,夏綠秋枯冬凋零的生命盛衰的體驗;一只飛鳥,云天里廣闊綿延無窮無盡的幽遠,真真“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韋羲在《照夜白》里論及“空隙之美”時說:“文心畫境,何其相通,無所謂具象或抽象。”

“五斗米不是一次裝成的。”行至終南山的三圣殿,先生走不動路,選擇在半山腰的小廟里休息等我,得了這樣一句話。他和廟里唯一的和尚喝茶聊天時,我踏上了南五臺陡峭的臺階繼續往上。一徑低頭弓腰地爬著,猛抬頭,看到大片黃金色撒落在高樹滿坡的斜面上,單瓣、純金,花瓣秀雅且美。原是薔薇科的垂枝灌木棣棠花,開在“四月芳菲盡”的暮春。眾色凋謝,山谷滴翠,這個時候點點金黃色的棣棠花簡直是一幕奢華的盛放。棣棠花有個好聽的別名:山吹——風吹山谷的生動,想想金子般的亮片,照亮了滿山谷的綠,“卻似籝金千萬點”,寫瘦金體的宋徽宗也是喜歡棣棠花驚艷眾芳的純金色的。此刻,風靜樹深天空湛藍,山吹色真美啊!

所謂山行,原來是一批人,后來是二三人,最后就只剩下了自己。你就和自己同行,喘息聲,山鳥聲,一個人的腳步聲。立定在一棵老樹下歇息,烏鴉在頭頂的呱呱聲,小翠鳥的啁啾聲,啄木鳥的篤篤聲,蜜蜂的嗡嗡聲……有兩只體型超大的長尾鳥突然超低空滑翔,飛出“嘩啦啦”的動靜,以為身后有人,側身看,大鳥一前一后竄上天,冷不丁嚇你一激靈。

終于登上了山頂。八百里秦川壯闊深遠。遠近群山丹青水墨般層層延展在面前,眼目所及,遠山云霧黛影,近山浩渺深邃,萬楞山脊蒼翠尖新……這是我第一次見秦嶺。群山面前,靈魂出竅般,我的腦袋一清如洗,仿佛真有這樣的一股神力把我的身心滌蕩。此刻,立在山巔的我只是一具空殼,而那個豐滿的真身去了莽蕩遼遠的蒼山間……

你得確信,所有的信仰都是美的。比如凝神群山的那一刻,猛抬頭照見山吹色的驚異,滯留僻野小廟時師父脫口而出的一句話……

“這個神圣的時刻,完全合理,/……世界就在周遭與目前,/我知道,此刻我并非孤獨一人,/……”(奧登《晨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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