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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回 避嚴親畏罪走他鄉 入深山窮途遇劍客

清康熙、雍正年間,在北京京南的霸州城城南童家村,有一個人姓童名林,表字海川,年方一十八歲,相貌魁梧,秉性剛直,純厚樸實。他生平有一樣古怪的性格,不諾寡信,若有人失信于他,絕不與之交往。另有粗糙過猛,也是其劣。家有嚴父童懷,慈母楊氏。外有叔伯兄弟童緩,因無所依,遂一處同居。他們住東村口第一家,房數椽連場隔院,良田五十余畝,雖非富戶,然亦稱小康;雖不是詩書門第,總算勤儉人家。一家四口,頗稱相得。外有長工、月工。

是年風調雨順,國泰民安,兵歸甲庫,馬放南山,海晏河清,萬民樂業。要是在村莊上,無非是農務,春種秋收,提籃撒種,半年忙,半年閑。當時不少地方農閑時,一些青年子弟,在家無事,各家恐其效尤,差不離兒的村 ,均要請武術教師,帶領習練。單說童家村,請了一位教師,滄州人 ,姓李名直,外號人稱彈腿李,就在本村場院練習。童林也在其內,練習彈腿,還有青年子弟二十余人。其它拳腳李直也會,但沒有真實的硬功。惟有彈腿,是這位李教師的專門。這個彈腿,分為六家師。何為六家呢?分串拳門彈腿,化拳門彈腿,回回門占四家彈腿,共分為六家師。此是少林的絕技,按僧道俗共為六家。

《拳經》上說 :“南京到北京,彈腿出于教門中。清真正教實授傳,留下彈腿十趟拳 。”故六家中為回回彈腿最好,所以當時流傳著這樣的歌詞:

名師授我十趟拳,術理無窮妙無邊;頭趟順步單鞭式,二趟十字奔腳尖;三趟披蓋夜行臨,四趟稱抹步斜纖;五趟攻擊力要猛,六趟防腿式單看;七趟雙看多急快,八趟須還腿相連;

九趟連環須捧索,十趟見彈復周全。后人休笑式法單,拳到臨時多機變。

此為回回十趟彈腿。少林彈腿十二趟,即和尚彈腿。道教為串拳彈腿,此為彈腿之根基。為何將彈腿言之鑿鑿呢?凡練武術,各種拳腳,是皆由彈腿而起。童林乃書中之主角,此謂初蒙之始,故巧遇李直,得彈腿之精華,后遇劍客,方能一學而成。

天天聚練,無奈好事多磨,不料李教師家里來了一封家信,家內有緊要的事務,只得回歸故里。這場子一散,各家子弟不少效尤。惟有童林不肯將工夫丟失,仍然每日照常用功,二五更的功夫,仍不耽擱。好在家中諸事有老父照管。清晨在場院練完,必要出東村口,繞北村口,進西村口,回歸家內。及至回到家中,早飯已然做熟。鄉下的飯,做得最早。每天家常的飯,不過就是玉米面餑餑、熬小米粥,來點咸菜,吃完了也就無事可做了。這一日,童林起晚了一點,將功夫練完,到村外邊去閑遛一趟,進西村口。在北面有三間更房,這三間房子是村中公共所立,專辦一切善舉及青苗會等等的事。村子里夜間打更的在內居住。所有本村閑散的人、年老的人,無事也愿來此聚坐閑談,斗斗紙牌,無非是解悶,也沒有多大輸蠃。童林進了西村口,看見更房里面有不少人在內聚談。童林也時常在里閑坐。今天正走到外面,眾人看見童林走來,內中有一個人走出來,此人姓劉名祿,論來是童林長輩。童林尋常和睦鄉里,親近四鄰,人緣很好,人們都愛童林純厚。這位劉爺往里相讓道 :“海川,少見哪,因為什么總不到這里頭坐?”童林含笑回答:“家事太忙。您一向可好?”說著進了更房,一同落座。

劉爺首先含笑開言,道 :“海川,你是個沒事的人,我們幾位今天也閑暇,我們商量斗個小牌,你來正好,咱們解解悶 。”童林未及回答,旁邊一個答道:“要是斗牌,可得有我。”童林聽了,心中有些個不悅。怎么呢?這個人的品行不好,乃市井無賴,凡是村中闊一點的,沒有不怕他的。因為什么呢?

此人姓王,排行在三,小名叫狗兒,外號叫青草蛇。這小子,在村子里邊無惡不作。何為叫無惡不作呢?他終日里,在莊子里假充光棍,與人拍頭抹血,欺負老實人,踹寡婦門,挖絕戶墳,跟未滿月的孩子打架 ,能打個十個八個的。斗瘋狗,罵啞巴,騙傻子,這還不要緊。你要是得罪了他,趕到青莊稼正長成了的時候,他夜間跑到你的莊稼地里去。高梁將要收成的時候,他把高梁穗都給你弄了下來,扔到地下。要不然,玉米長成,他全給掰了下來,扔那么一地。他也不要,他是成心禍害人。這還不算,等到秋收冬藏,糧食入囤,柴草上垛,夜里給你弄把火。他那個胎子,身量不高,橫下卻有。一身藍布褲褂,白襪子,穿一雙踢死牛的灑鞋。這個腦袋的造像,四六旋不出個球來。兩道小眉毛,再配一雙狗眼,一嘴的食火,兩個兔子耳朵。還真蠻橫,打遍了街,罵遍了巷。單打單斗,還真打不過他。要能打他 ?打輕了他不怕,打重了還得料理他。

貧寒之家,惹不起他;真有勢力之家,好鞋不踏臭狗屎,沒有那么大的工夫理他。

童林是何等的人物,豈能看得上他!又不好得罪他,常言說:能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童林笑道 :“三哥,您若愿意斗,讓您 !我還真沒有工夫 。”青草蛇一聽,把眼那么一翻,嘴一咧,道 :“嘿!海川,你不斗牌,你是多心我。”童林趕緊含笑道 :“三哥,您愿意斗,我還喜歡和您來。沒有您我還不來。”王三冷笑道:“是呀,那么咱們四位都是誰?”劉爺答言道:“有張二爺,咱們四家不好嗎?”張二爺道:“咱們把前后窗戶滿都摘下來,過堂風涼快。”大家說道:“對!”王三道:“海川,你上炕里邊去,靠著窗臺面向北。”海川笑道:“就是我年輕,焉能那樣子呢?”大家說 :“不可拘束。”“那么我就斗膽依從了。”“張二爺在東面,劉爺在西面,我老王坐在炕邊向南。咱們牌呢?”大家拿過牌來,放好了牌墊,把牌放在當中。王三說道 :“海川,你先搶牌。”童林微笑,“我若先搶,我可就是頭牌。”“哪有那么放的呢?你搶。”童林果然伸手翻牌,卻是九萬,“怎么樣?是我頭牌。”大家言道:“你真有頭牌的命兒。”于是這四位就斗起牌來。

惟有這個耍錢哪,最品人的性情,要不,耍錢怎么能有賭品呢。劉爺、童林 ,倒是隨便,無非是解悶。惟有這個王三,素來他的品行就不端,等到耍上錢,那就不問可知啦。丑態百出,不是摔牌,就是罵街,真可稱得起:手握多張,如擎團扇,左覷人而有顧己,真是望穿鬼子之睛,費盡魍魎之技,非得把小鬼的能耐拿了出來,方才能贏錢。他原本沒有多少錢,坐下他就想贏,輸了他就要滾賭,找碴兒打架。這個耍錢場呢,原有這個毛病:誰不會來、誰不能賭,誰準贏錢 。可巧三家輸,就是童林一家贏,真是錢奔大堆。童林不會賭,就是他贏。這位王三爺,真是水吊子坐在煙筒上,怎么講呢?就是他沒開張。

他看了看自己的錢,只剩下三文,手里這把牌不行,底下的錢已不夠輸的。看手中牌,非叫七萬不行 。因為什么呢?六萬、八萬手里頭的張兒,是腰里插槍,獨叫七萬,方能滿牌。他看了看牌地上的亂牌,已經有了三張七萬,那一張七萬,還不定,在誰的手內。這把牌是非輸不可。他一著急,要用腥賭。何為叫腥賭呢?俗說就是偷牌。他用手將亂牌里的七萬,扒拉在上面。相近牌垛,他是用右手去抓牌 ,暗在拳著那三個手指上,用舌一舐。第二指卻不在牌垛抓牌 ,用那三個手指上的唾沫,將亂堆的七萬沾了起來,將手一舉,高聲叫道 :“哈哈,自掏七萬,趕緊與我家里報喜,我可糊了牌啦 !”童林眼快,看見他是偷牌,這個名字又叫系牌。童林將自己的牌一合,放在牌地以上,叫道 :“三哥,這個錢我們不能輸。”王三把眼一瞪,說道 :“怎么呢?我好容易頭回滿牌。童林,你這不是給我添滿嗎?”童林接著說道:“要是從亂牌里挑,那事我也會啊!”王三聽罷,氣往上撞,忙說道 :“你看見我挑了嗎?”說話之間,站起身來,立于炕沿之上。此時童林看他惱羞成怒,勢將用武,童林也就站起身來,立于炕里,面向王三。青草蛇用左手指著童林,說:“你真可惡。”遂用右手向童林面上“啪”的就是一個耳刮子。所幸童林練過一身好武術,早就預防。童林見勢不好,忙將左手一揚,王三的手正磕在童林左臂上。童林一伸手,用了個“黃鶯掐粟式”,正托在王三的脖項之上。這個亂子可就大了!王三來了個仰面朝天,倒在炕底下。他一翻身就爬起來。素常真還沒吃過這個虧,這可是“接三”的竹竿子,他就火兒了。一聲怪叫:“哇呀!”勢如沖鋒,決一死戰。

無奈屋中人多,連看斗牌的共有十幾個人,還能看他們打架嗎?

大家只得相勸,自然向著童林的人多。大劉爺上前相攔,笑道:“王三弟,你可不準這樣。童林年輕無知,有我們評理 。”王三一看 ,大家都向著童林 ,明知打不出圈去 ,便高聲喊叫:“姓童的,我與你完不了啦 !”童林連聲答應:“好好!”怒目相視地叫道 :“王三,今天我可要收拾收拾你啦!”王三聽罷,氣得渾身亂抖,大聲嚷道 :“今天人也太多,此處也不是打架之地,擱著你的,放著我的,咱們兩個人后會有期!再見吧。”王三說罷,一轉身,一溜煙似的跑啦。這就是王三伶俐,明知打不過童林,自己找臺階下了,打算日后暗算童林,這且不表。

大家勸著童林,童林余氣未息。劉爺說道 :“海川,你這是多余,跟他對什么?常言有話,人不跟狗斗。其實我們大家也看見他偷牌啦,你就裝作沒看見,其實他也蠃不了。你必得想明白,鬧起來,有什么意思?再說有我們在場,還能叫你吃了虧嗎?我見見王三,日后與你們和氣和氣,還得與你們見個面,免得日后誰找報誰。再說,倘若此事要是傳到你們老人家耳內,我們不是都不好看嗎?得啦,你也消消氣,千萬別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童林道:“這東西真是可惡,我早就記著他啦,不是一天半天的。要不是眾位在其中解勸,今天非管教他不可 。”大家一聽,齊笑道:“得啦,童林,別生氣啦。跟他也不值。來來來,咱們三家斗吧。”童林說道:“天也不早啦,我也得回家去。今天與王三賭氣,若叫我父親知道,反為不美。

咱們是改天再見,我得回家看看。”于是就收拾收拾自己東西,便與眾人告辭回家。出離更房,一邊走著,一邊心中暗想:“王三這小子,真不是好人,倒得留心防備他點才是。”自此,到家后,日夜防范,好在沒事。

雖然如此,常言有句話,好事不出門,壞事行千里。這天外面評論此事,這一評論不要緊,一傳十,十傳百,可就傳到童林父親耳內。他老人家雖聽說童林在更房日日斗牌,又與王三打架,究因不知細理,他老人家也不追問,自此在童林的身上,可就留上心了。老人家雖然年邁,精神倒是很好,對于莊稼院的日子,克勤克儉,一到晚間,自己點著燈籠,前后院都要看一看,門都上好,這才安歇睡覺 。一到清晨,起得還早,雖不比朱夫子治家的格言,也要清晨早起,灑掃庭階,內外整理。天天起來,將屋中收拾干凈 ,用掃帚把前后院都掃干凈。

這一日,正掃門前,有鄰右幾個孩童在門前亂跑。內中有一個小孩,名叫小二哥,老人家很愛惜他機靈,遂問道 :“你們做什么去,別跑,看拗著吧 !”小二哥仰著小臉笑道:“我們上西村口玩耍去。”老人家點頭:“小二哥,你要上西村口,看你大哥童林在更房里做什么呢,與我送個信來,我給你錢買點心吃。好孩子,你去趟吧!”小二哥答道:“我去,您等著。”說罷,帶著一頭狗兒,一群小孩,走到更房,往里一看,可巧童林在此正在那更房里面,坐在炕上,面向著里斗牌呢。小二哥看見如此景況,遂叫 :“三頭,狗兒,你們在西村墳地等我,我與童老伯送個信去 。”來至東村口,正趕上他老人家將掃完門前,小二哥遂叫道 :“老大爺,童林大哥在西村口更房里斗牌呢,耍還不小 。”老人家聞聽,概不由己,心中有氣。內中暗想:莊稼人,除去春種秋收,別無消耗。吃喝,無非村中鄉糧;嫖之一途,村中無有;唯賭之一道,甚為可畏,可以由淺入深,家中五十畝良田,不足以供賭品。想至此,老人家焉得不惱,遂叫小二哥,回手掏了兩文銅錢 :“給你買點心吃!”小二哥說道:“謝謝您。”接錢去了。

他老人家將掃帚往肋下一挾,往西村口而來。臨近更房,早看見童林手握多張紙牌,面向里,正在高興之際。童懷有心到窗下,伸進手去抓住童林,重責他一頓,又恐怕傷了鄰右的臉面。倘若童林還口,又怕人恥笑教育有乖,雖然是當面教子,總也得與他留些個體面。不如先進到里面閑坐,裝作沒看見他。

他若知改前非,那還罷了,他若不改,然后再責罰于他,眾鄰也沒的可說。這就是童懷的老成之見 。于是遂走至更房之內,說道 :“眾位解悶!”大家這才看見童懷,大家拱手道:“請坐吧!”惟有童林,正在看牌之際,猛見老父,只駭得滿面通紅,不能成語。將牌往牌地上一合,這一分羞慚恐懼 ,景況難堪,將頭一低,難以說盡。老人家見此景況,知道他抱愧,也就不便再言,遂向眾人說 :“家中有事,回頭再見。我不過到這兒看看,眾位隨便吧 。”說罷拱手告別,出離更房,回家去了。

劉爺臉上一紅 ,與老人家多年的交情,今天與童林在此斗牌,顯著有些不對 ,遂向童林含笑說道 :“好在老人家沒看見你,咱們還接著斗吧。”童林說:“不對,老人家早看見我啦,所以父不見責,全在眾位的面子上。我若再賭,更顯得不對啦!眾位,這牌我也斗不下去啦,無非回家請責領罪。”劉爺說:“那么也好。回到家中,老人家說你,你可別言語。”童林說:“我還敢言語?眾位咱們散了吧 ,回頭再見 。”于是收拾收拾錢,與眾告辭。回到家中 ,幸好老人家并不提此事 。童林也知改悔,從此很少上更房。無非每天早晨照常練習拳腳,至早晨繞彎,走到西村口更房門前,必緊走幾步回家,習以為常。

這一日,童林練完遛彎,正走在更房的門首。門口上站立三人,有前次斗牌的劉爺、張爺,還有本村的曹二叔。童林道:“眾位閑坐,回頭見。”劉爺說:“少見哪,進來坐坐。”童林說:“實在家中有事,改日吧!”劉爺說:“你看,誰得罪你啦?

老不上更房里來,你進來坐坐 ,我跟你有話說 。”童林無奈,只得相隨,走進更房,大家落座。劉爺說 :“今天早晨,我與張爺二人打算斗十把。張爺說,二人沒意思。這么個工夫,曹二弟來啦,三人可以斗啦,二弟偏說我二人商議好啦,三家拐磨子拐他。他非四家不斗,我說咱們門口站著去 ,有誰算誰。

可巧海川你來啦!咱們四家斗吧 。”童林說:“我不行!”“你看,海川你斗兩把,別人來了,你再讓。”童林駁不過劉爺去,說:“我可沒工夫,有人來我就讓。”“就是吧,海川你上炕里邊去 。”于是拿牌,大家落座,仍然是劉爺在西邊,張爺在東邊,曹爺在炕邊。大家搶牌,于是就斗起來了。雖然說是斗兩把就完,奈因錢眼上有火,斗上就散不了啦。閑坐的人,愈圍愈多。連看歪脖子糊的,有二十來人。屋中高談闊論。這正是土語說的:“要知朝中事,村中問鄉人”。正在熱鬧中間,不防小二哥帶著一群小孩,去西村口玩耍。皆因前次老人家童懷給過他倆錢買點心,因而每逢走到更房門首 ,必要看看童大哥。

今日走到更房,正見童林在里面斗牌,遂說 :“你們先走,在村外等我,我與童大爺送信:大哥又在此斗牌 。”眾小孩點頭道:“快點來,我們在村子外等你。”于是眾小孩奔西村口去,小二哥轉身,竟奔東村口。老遠就見童老伯拿掃帚掃街,于是高聲叫道 :“老大爺,您快去看看吧,我大哥又在更房里斗上啦,耍兒很大,斗得很熱鬧。”老人家童杯聞聽,概不由自己,心中有氣:好小子,沒改性,這是非打不可。遂說道:“好好,小二哥,給你錢,買點心吃 。”小二哥說:“您不用給啦,不要啦。”老人家說:“拿去!”隨說著,拿著掃帚,竟奔更房里來。臨至更房相近,早看見童林坐在炕上,仍是面向里,正耍得高興。老人家有心由門口進去,又怕童林由窗臺跳走,心想:“莫若我由窗臺進去,揪住他給他一頓掃帚,看他知改不知改。”老人家到了窗臺下,惡狠狠的上了窗臺,左手揪住童林的發辮,右手舉起掃帚,照準頭部,“叭嚓”就是一下,打得童林睜不開眼。不但童林不知是誰打他,就是屋中人,誰也沒看見老人家童懷。大家只顧看牌,哪有工夫往旁處看呢 。聊齋《賭符》有云 :“門前賓客待,尚戀戀于場頭,舍上煙火生,獨耽耽于盆里 。”童林被打,心中一動:“莫非是青草蛇王三,趁我不防,暗算于我。我豈能相容 。”遂將牌扔于地上。右手順自己脖項,往后一伸,揪住身后面的人的胸膛,左手由胯下圈至身后來人的腿部,膝骨點炕,將腰一弓,順手在炕下一撞。老人家童懷這個樂可大了,頭朝下,就躺在炕底下去,腦袋碰了個大包。他豈能與童林善罷甘休。童林等到看見是自己父親,已經嚇得膽裂魂飛,目瞪口呆,面色如紙。不用說老人家不能寬恕,就是眾鄉親,皆都怒視童林。怎么呢 ?這個鄉村里頭啊,最不喜愛的是不孝之子,亂七八糟的人家;最喜的是勤儉孝子之家。今童林雖誤傷老父 ,別看大家與童林那么好,今犯公憤,大家有些個看不上童林。一同斗牌的這位張爺,向著童林冷笑,豎著右手的大拇指頭,說道 :“童林,你真不含糊,不枉你練過武術。你竟會打你爸爸。”這位劉爺怒形于色道:“海川,這個你可不對。你要在村子里,像這個樣子,那可不行,這還了得 !”惟有老人家童懷,含淚說道:“好好,人家是養兒防老,種谷望收,誰像我,家門無德,出此逆子 。”說著立起身來,高聲喊鬧:“你就把我打死,我成全你的孝道。”說著往童林身上就去撞頭。童林哪里還敢答言,一轉身,順窗臺跳至外面,往西村口跑下去了。耳內聽后面老人家追趕,垢罵萬端。童林哪里還敢回頭,跑至西村口外,聽后面沒有動靜,站住身,扭項觀看,幸而老父沒追。原來老人家童懷被眾人勸解回去了。

單提童林站在西村口外,如醉如癡,若在云霧之中。舉止無措,真如有家難奔,有國難投。若再歸家,老父豈肯相容?

就是村中父老,也難以相見。看起來,人生天地之間,品行為立身之根本。今童林誤傷老父,為鄰右所不齒,真可稱百善孝字當頭。童林想夠多時,無由歸家。猛然想起。自己的姑父住在正西小劉村,名叫劉玉 。只得去哀求姑父、姑母 ,從中排解,好回家請罪。于是向劉村而來,到了小劉村,正值他姑父在家,遂將自己所遭始末,從頭至尾,對姑父說明。他姑父著實抱怨了他幾句。好在姑母在旁勸解,遂將童林留在家中,又令他姑父,請出本村有頭有臉的幾位來,面見童懷,為童林說情。無奈老人家童懷氣恨不出,口風太緊。老人家也說得有理:“總是我教育不好,方生此忤逆之子。古人有云:有子不肖莫若無。眾位分心,情我領啦,總是我家門無德。哪位若將童林陪了回來,我可是一頭碰死。眾位,我們爺兒兩個,是有他沒我,我認絕戶啦 。”大家一聽,關系人命,老人家又在盛怒之下,羞慚之時,萬難和平,只可過兩天再說 。于是眾人告辭。

劉玉回家,將此事對童林細說了一遍。童林一想,父親不能見容,在姑父家中住著,又覺無味,只得遠走 。倘若時運變轉,發財還家,也許有的。這是他心內之事,別人哪里知道。又住了兩日,遂向他姑父相商 :“既然我父不容,您來往分心,我心里也不忍讓您跟著為難。我打算跟您相商,我到朋友家里住兩天,您還是與我盡力。誰讓我將事做錯呢!我怕我父找到您的家中,多有不便。不如在朋友家中躲避幾天。您借給我一個白粗布小褡褳,再借我兩吊錢。幾時我父親將氣消點兒,我再求您給我哀求,我再回家 。”他姑父皺眉說道:“你可別遠去,在哪兒住著,千萬先給我來信,到臨時我找你去 。”于是將東西備齊,童林與他姑父、姑母告辭。他姑父送出村口,又再三地囑咐童林,千萬不可遠去。童林點頭應允,分手告辭。他姑父回家,暫且不提。

再說童林,他心中原沒有一定的投奔處所。自己打算逃往他鄉,自己混好了,發財回家。一來父母看著也喜歡,再者叫鄉親們也看看,我成材不成材。雖然是這樣打算,暗中已入了三不歸。怎么叫做“三不歸”呢?但凡在外跑腿之人,在外逃亡,很多有這種病的 。年青的人,不明世事 ,在村中看見人家,由家中逃走,在外頭發了財,衣錦身榮,發財回家。他看著人家眼熱,他在家中稍不如意,也想在外頭發財。及至逃在外省,舉目無親,又沒有文武賺錢的能力,資斧斷絕,沒有臉面回家。他一害臊,由此流落他方,絕無歸期 ,此為一不歸。

再不然,身上無衣,腹內無食,病在招商的旅店,店家一看不好,恐其受累,夜間將他搭至在荒郊,遂葬犬腹。此其為二不歸。或者在外,遇著有人扶持發財致富,娶妻生子,或在外戀其美色,竟忘卻家中的父母,竟不返里,是為不孝不義之人也。

其為三不歸。不信眾位請看,咱天津三不管,凍餓而死者,不可勝數,皆此三不歸之輩也。閑言少敘,單說童林,信馬由韁,行無定所,竟往南走下來了。無非是曉行驛站,夜宿招商,非止一日。這一日,住在店房。查點自己的盤費,只剩下百文錢之數。除去店飯錢,下余不過二十文,明朝路費,又當如何?

至晚間店內伙計算賬,見童老客雙眉悉鎖。伙計因問其故,童林備敘前情。伙計在旁慨然而嘆,遂說道 :“老客,你不知道在外跑腿的難處。我姓張,排行在二,我與你同病相憐。我當初在家,不受拘管,因負氣跑到外面。我自己覺得不知有多大的能耐,只落得舉目無親,流落在此店中,多蒙掌柜的看我殷勤,將我收錄,到如今三五年的光景,只落得衣食口腹。若不遇見店東,我早就不在人世了。要沒有文武兩科的能耐,千萬可別往外跑。俗語說:‘在家千日好,出外時時難’。還得有能耐,也就是文啦武啦都行,才能保全糊口 。在家想跑到外面,蹬開了輪子,緩開了腳,發財致富。別妄想,沒有那個事!您得真有能耐,方能嫌錢。老客你有什么能耐?”童林聽了伙計一片言詞,言若金石,錚錚作響,嚇得倒吸了一口涼氣,冷汗直流。童林點頭,暗想人在外面做事很難,四望無親,手中無錢,這便如何是好?回頭望著張二說道 :“我生平沒有在外邊做過事,我在家中就是練過武術 。”張二說:“什么?”童林答道 :“我練過武術。”張二說:“你不用說了,你準要練過武術,會把式,如今這個年頭,上元甲子,人人好練,習武術的很多,差不多各鄉村里,都有把式場子。不用說別的,就說常言有話 :‘學會文武藝,售與帝王家’,帝王不用,售與識家。就說識家不用,頂沒有能耐,扔在土地上,亦得賺錢吃飯,就怕你不行。你要真行,明天就是集場 ,趕集的上店的亦多,你打聽打聽,我們這兒屬大名府管,張家鎮是個大鎮店。如果明天你在本鎮地上賣藝,有的是看得主兒。還是那句話:就怕你不行。”童林說:“行倒是行,有心賣藝,奈因手中缺少兵刃。”店小二說 :“我這有口刀,翠屏山也上來啦,可是竹片刀。我們店里早先住過賣藝的,他臨走的時候,忘在這里。我送給你用。”童林說:“那極好啦,我謝謝你。”伙計說道:“你等著,我給你拿去 。”工夫不大,伙計把竹片刀拿了來。童林一看真好,正合自己使用,遂說道 :“就這么辦吧!可是還得明天叫你受累,把我領到集上去。”伙計答應說:“行,您先歇著吧。”說罷伙計出去,各自安歇。一夜晚景無事,次日天明,伙計等候童林梳洗已畢,將店中事情辦完,太陽已經老高。與童林商議一定,遂將童林帶到街前。童林一看,果然集場熱鬧。趕集的上店的人還不少,兩旁設擺出攤者也不少 ,俱是莊稼農具。

什么杈把掃帚、大鐵锨、趕面棍、大炒勺、叵籮 、簸箕等類,都是莊稼應用之品,買賣不少。已經走到街的當中,路北有個大院,俱是趕集的生意,算卦的 ,修鞋的 ,變戲法的,賣藝的,練武術的,唱竹板書的,唱大戲的,說書的,還有賣野藥的,種種的玩藝兒,真是熱鬧非常。伙計將童林帶至北面,有個空場之地。伙計說 :“就在這個地方,畫個圈兒,你就練起活來。我還回店,辦我的事去。我可不能陪著你,咱們回頭再見 。”伙計說罷,回小店去了。童林于是用竹片刀畫了一個圓圈,將褡褳放在北面,連竹片刀放在一處。他往當中一站,所有趕集的一看,這個樣式,是練把式的 。又見童林長得魁梧,也真好看。童林的身材是在中等,細腰扎臂,雙肩抱攏,猿背蜂腰,就是穿的衣服,打扮的不好看。土黃布的褲褂,白骨頭鈕子,左大襟,白高筒的襪子,兩只大灑鞋。辮子挽了一個小疙瘩。從臉上看,可好看,紫巍巍的臉面,劍眉虎目,鼻直口闊,雙耳垂腮,人字脖子,太陽鼓著,眼睛努著,腮幫子鼓著,精神百倍。趕集的一看,這是練把式的。那個年月,人人好練,都有尚武的精神。工夫不大,將童林圍住。這才有人說 :“你別看穿的不好,打扮的像老趕,這叫鄉下把式。這個練把式的,必有工夫,一定是尖的。什么叫尖的呢?這練武術,分尖掛星掛。何謂星掛呢?無非是行拳,三飛腳,兩旋風腳,披碴叭嚓,拉幾個胯虎。瞧著很好看,練著還好練,其實沒有工夫。這就叫星掛。尖的呢?架式不多,還都是單架。看著真不好看,其實沒有真工夫不行。別看架式單,招招有式,式式有法。沒有幾十年的工夫,還真不行。非得內外相合,那才是尖掛呢。你看他站在哪兒不練,有多么的威風 。”那個就說:“那是站在那兒運氣呢 。”其實不對,童林雖在家練過工夫,其實他沒有在外邊賣過藝,要過人家的錢 ,事之所濟,萬不得已而為之。

今兒眾人將他圍上,早就臉上如同大紅布似的了。常言有句話:“上山擒虎易,開口告艱難 。”論起來江湖賣藝,得有一套生意,應當站在場子當中,先作個羅圈揖,別名叫“揚揖”。道得兩句生意話,什么人窮當街賣藝咧,虎瘦攔路傷人,在下姓什么叫什么,必要道得一遍老師傅捧場的話,這才溜溜腿,然后再練,練完了要錢。如有不給錢的,給他些個刮剛刮剛,就是說閑話。童林那里行呢?不用說刮剛繞脖子的生意話,以致大家圍上了他,他臉就紅啦!瞪著兩只眼睛,看著眾人,眾人看著他,這真稱得起是“張飛拿耗子——大眼瞪小眼。”工夫大啦,大家說 :“怎么還不練呢”?童林說:“我就練,你們都來啦 !”大家說:“我們早來了半天啦!”童林說:“可是這么著,練完了我可要錢哪!”大家說:“練好了我們就給錢。”童林說 :“不給錢,各位可走不了。”大家一聽,這不是練把式的,簡直是路劫明伙,本家倒都樂了:“你練吧!”童林于是抱拳。大伙說 :“真是練把式,插手就練。”練了一趟大紅拳。

內有拳贊為證:

跨虎登山不用忙,斜身繞步逞剛強。上打五花炮,下踢抱腳樁。喜鵲登枝沿邊走 ,童子拜佛一炷香。霸王舉鼎千門式,金雞獨立站中央。

練完了氣不涌出,面不改色。行家一看,他練完談笑自若,腳下扎根入定,觀看姿式,真有幾年的工夫。大家叫好。童林說 :“好哇!要錢啦,可得多給。”大家一聽,真是“老趕”把式,一句生意話沒有。真有大把的往場子里拋錢。童林一看,滿地銅錢,大約有吊掛來,夠吃飯住店的了。你倒是接著往下練呀,也不說話,彎腰拾錢,放在褡褳以內,往肩上一搭,竹片刀往腰中一掖,轉身就走。大家一看,好哇!不練啦!且說童林回至店房,伙計張二見他笑嘻嘻地回來,迎面問道 :“你買賣怎么樣?”童林說 :“不錯。”于是進到屋中,將錢拿了出來,叫伙計預備早飯。又吃又喝,又將剩下的錢,開付完了住店的錢,與張二告辭致謝。出離店房,就走下來了。也不問村莊鎮店何名 ,什么叫做州城府縣,一直往南走去,凡到處,就以賣藝糊口 。這可應了那句話啦 :“人若吃了三天生意飯,給個知縣也不換 !”沿路又運動身體,又賺錢吃飯,手中還有余錢。竟不思慮,也不問路程,在路途之上,曉行夜住,饑餐渴飲,非止一日。時已深秋,童林已然行至江西界內。

這一日正往前走,天色已晚,寒風刺面,一陣陣透涼,只好尋找店房。猛抬頭見道旁路北,有一家小店。怎么看出來的呢?原來門口上寫著四個字“德和小店”,是一連五間正房,當中間關著避風門。童林走至近前,伸手開門,往里面觀看,里面是南北對面大炕,對面的鍋臺。住客還真不少,鋪蓋是一份挨著一份。店客正在大家聚談。童林抱拳向眾人道 :“眾位辛苦 。”大家一看童林,身上一身土黃布,扛著小褡褳,在里面斜插一把竹片刀。大家亦就抱拳相迎,說 :“坐下歇歇。”童林說道 :“眾位,哪位是掌柜的?”旁邊一位用手指著身邊這位說道 :“這位姓郭,就是店里掌柜的,外號叫倒霉郭。”郭掌柜道 :“來了客人啦,別取笑。”童林抱拳道:“掌柜的,有閑地方沒有?”掌柜說道 :“就這炕梢很好,坐下吧,回頭打點臉水擦擦臉,喝點水再說 。”童林將褡褳往炕里邊一推,坐在炕沿上,將要與掌柜的說話,旁邊過來一人,說:“老合嗎?

由哪兒過來 ?”童林聽不明白暗中代言,這是江湖的吊坎兒。

童林不知,這個店不是尋常小店,凈住的是生意人,不住尋常店客。吊坎為“相窯兒”。為何叫相窯兒?就比作宰相所居之地,其實凈是生意人。這時童林方才進到屋中,大家一看,他斜插一把竹片刀,大家以為他是同道掛子行(掛子就是練把式)的人。方才問他的這個人,姓吳行二,他也是新人生意,變戲法的,半空不做。俗說就是“花脖子”。怎么叫花脖子呢?你說他是生意人,內里的事他又不知;你說他不是生意人,他還愛吊坎兒。方才他問童林,從哪兒過來,童林自然是不懂。童林可略為了然,說:“我從大道上來。”姓吳的又問道:“朋友,你是什么買賣?”童林答道 :“我什么買賣也沒有。”那姓吳的又說道 :“你是掛子吧?”童林答道:“我就是穿的這件小褂,沒有大褂。”姓吳的一聽,錯了!又問道:“你是把式呀?”童林答道:“今夜睡覺,哪位挨著睡,可得留點神,沒準兒 。”吳二一聽,是睡著了被窩里打把式。吳二還要問,北邊炕上有一人答話,說:“吳老二,別問啦。他是海清(海清就是外行),這邊坐吧!”掌柜的過來問童林:“你是打干房?還是起火?”這個童林倒是明白,“打干房”是凈給店錢,“起火”是外加柴米錢。童林問道 :“打干房起火多少錢?”郭掌柜答道:“打干房是兩文錢,起火四文錢 。”童林說:“起火吧!”掌柜說:“我們吃什么,你得跟著吃什么。”童林說:“行啊。”掌柜說:“我們烙餅,給你烙多少?”童林說 :“給烙五斤面的餅吧!”掌柜說道:“幾位吃?”童林說:“一個人吃。”郭掌柜說:“你吃得了么?”童林說道:“吃不了好帶著走,在路上當點心吃。”郭掌柜的看了看大家,心說:他一點也不外行。于是掌柜的叫伙計合面烙餅。這個干面要是烙餅,每一斤能吃八兩水,餅要出鍋,二十四兩為一斤。要是烙餅啊,就是大鍋烙餅好吃。工夫不見甚大,大餅烙熟。簸籮大的五張,拿鍋蓋送到童林的面前,外有咸菜條一碟。大家看童林這個吃勁兒 ,真有點眼暈。

童林飯量又大,不一會的工夫 ,已經吃下了三張。剩下兩張,擱在褡褳之內。也兼著一路勞乏,將褡褳往炕里邊一推,枕著小褡褳睡去。大家看天色已晚,也就各自安歇。

次日天明,童林醒來,站起身一看,正趕上郭掌柜出去解手,童林候郭掌柜回來,說道 :“掌柜的算賬吧。”于是掌柜的把店飯錢算清。童林說 :“我請問您一件事:我是跑腿的,昨天大家說的話,我是外行,真全沒聽明白。我是練過幾手笨拳,無非暫時糊口,望掌柜的您指引指引我,哪里有豐富的鎮店,我好多賺幾個 。”郭掌柜說道:“你跟我來。”童林拿起小褡褳,連同竹板刀,跟隨郭掌柜離了店門。郭掌柜用手往南一指,南邊有一段山嶺,離此甚遠。說道:“往南離此四十里,有一座鎮店,叫做南雙雄鎮。往北四十里,有個北雙雄鎮。今天是南雙雄鎮的集場,兩千多戶人家 ,莊子豐富,‘好武的很多。你到那里可以多弄幾個錢。你由此路走嶺的東邊,千萬可別走嶺的西邊。若走嶺西邊,道可就差了,一定得迷路。沒別的,你到在那里,買賣一定大發財源。咱們是回頭再見 。”童林抱拳道:“再見吧。”于是往南走下來了。

天氣正值深秋,日尚未出,正在清冷之時。遠山在望,村落蕭條,一陣陣秋風颯颯,吹得征塵打面 ,這一片凄涼秋色,令人心神慘淡。人若到入殘秋的時候,在家里倒不顯,若是在外面跑腿之人,未免觸起思鄉之念 。童林身上穿得衣服單寒,又加上秋風甚緊,滿目凄涼,一陣陣動起思鄉之念。自思在外跑腿,又不知父母在家怎樣想念 ,身體是否安康。思前想后,不覺心中酸楚,好似十五個吊桶打水,七個上來,八個下去的一般,心思如麻,未免潸潸淚下 。低頭往前行走,只顧走路,不提防將道路走錯。怕走山嶺以西 ,卻還是往嶺西走下來了。

約走有十余里,猛然抬頭一看,這道路不像大道,亂草蓬蒿彌漫山坡,羊腸小道接連不斷。只顧信步往前行走,不想亂山環抱,遍山荊棘,道路崎嶇,坎坷不平,很窄的鳥道,并無人行。

路旁酸棗枳荊,榆柳桑槐松,被西北風刮得樹葉兒飄零,寒蟲兒倒吊,鳴聲透入耳鼓 。這一分凄涼景況,又兼著秋草迷目,行人無影,無可問程。童林心若刀絞 。心中暗想:常言有云:“車到山前必有路”,莫若往前行走,再做打算。于是又越過幾架山嶺,舉目觀看,哎呀,不好了!四面俱是高山峻嶺,不知哪條道路可通。面前荒草沒人,前面有個月牙式的山嶺,嶺雖不高,就是沒道,不如行至嶺下再做道理。于是用手撥開荒草,往前行走,不防腳下,險些被毒蛇繞住,嚇得童林冷汗直流。于是壯膽前行,到了嶺下,用手攀藤,意欲過嶺。不想山中野獸在此拉了一泡屎,鬧了童林一手 ,臭味難聞。看起來,人若走了背運,喝涼水都塞牙 。用荒草將手擦凈 ,復又攀荊棘,抓葛藤,盤山而上。及至走到嶺上,只累得筋骨俱酥,喘喘吁吁。略為少坐,站起身來,用目往西觀看,但見清溪倒流,兩旁皆是茂林。童林走下嶺來,向樹林而走,行至林內,只累得混身是汗,遍體生津。又兼著勞累已極,無奈只得坐于林下休息。用目往對面觀看,真是山連山,山套山,山山不斷;嶺接嶺,嶺套嶺,嶺嶺相連。怪石橫生,陡壁懸崖,山勢猙獰,離奇古怪。又兼兩旁千年松樹,萬年古柏,直入云漢,風鳴樹吼,令人膽寒。回憶在事,潸潸淚下。想自己在家,十幾歲好練武術。因斗紙牌為戲,誤傷老父,逃亡在外,身入江湖,流落異地,迷于山谷,竟辨不出方向,又無行人過問,莫非要餓死于山谷之內,與祖同故嗎?為何叫“與祖同故”呢?軒轅黃帝之子,名曰祖。生平好游山玩水,后餓死于亂山之中。往往人若是遠行,必當燒幾張黃錢祭祖。非祭家中的祖先,祭的是黃帝之子,為保得人馬平安。

童林想至此處,心若刀剜。正想不出離山之計,心正躊躇不下之時,猛聽得正東有腳步聲音。童林抬頭往正東觀看,見有二道士,行走如飛而來 。二人俱是年邁的仙長 。上首這一位,身量高大,頭帶九梁道巾,當中鑲嵌美玉無瑕,兩旁綢帶雙飄。身穿黃布道袍,腰系絨繩,核桃粗細,穗頭飄擺。白襪云鞋,手拿拂塵。黃顏銀鬢,兩道濃眉,壽毫甚長。目光如電,鼻如玉柱,唇似丹朱,銀髯滿腹,根根見肉。下首那位道士,中等身材。九梁道冠,竹簪別頂。身著藍布道服,腰扎水火絲絳,藍中衣,高筒襪子,上過膝蓋,足登雙青云鞋。面如重棗,劍眉闊目,四字海口,兩鬢落腮花白髯。手拿樹枝拂塵,行走如飛。膝蓋碰心口,腳打屁股蛋,鹿伏鶴行。童林一見,知道是夜行術。童林怎么會知道呢?當初在家練彈腿的時候,聽李老師講過,所以今天一見便知。也是二位仙長一準知道此處無人,不提防被童林看見。童林心中一動:深山之內,二位仙長有如此之藝,非是劍客,即是俠客。又一轉想,自己身無長技,如何發跡?莫若向西,追趕二位仙長,拜在門墻之下,學會武術,藝不壓身。童林有這個思想,其實人人當有這個思想。往往有人不以文武的能力當頭。旁人若問:“因何你不作事呢?”“咳,是我時運不通,運尚不至。這句話,耽誤不少人。怎么呢?人若要無事之時,當清心靜養,由五內發出一股清靜之氣,發于面部。再有本身文武技藝,時機遇巧,再有貴人扶持,則陡然富貴不難。若在家竟等走運哪,沒有天上掉餡餅的事!童林想到這里,站起身來,將褡褳往肩頭上一扛,竹板刀往腰中一掖,往西就追下二位仙長去了。

童林緊追,二位仙長緊走;童林慢追 ,那二位仙長慢走。

那個意思,二位仙長似有所知,可并不回頭。童林追有二里之遙,只累得喘吁不定。再若追不上,童林就要累躺下了。童林暗中著急,又不好喊叫。猛抬頭,心中稍定。因為什么呢?二位仙長的前面,有一道清溪阻路,南北一望無邊,東西約有三丈余寬,又無舟可渡 ,難以過去。不料想 ,二位仙長將腰一伏,行于水面,如履平地,他聽李教師說過,此名叫作“蹬萍渡水”。童林暗想:此必劍客無疑。因而高聲叫道:“二位老師留步,小子有一言稟 。”二位仙長至西河岸,止步觀看童林,是農家打扮,面帶純厚。那位銀髯的仙長叫道 :“師弟,此子苦苦追趕,不知所因何故?”花白髯的那位道士答道 :“不如你我回去,問個明白,再作道理 。”“那么也好。”于是二位仙長,運用氣功,仍是施展蹬萍渡水之法,來至東岸。這里有人會說,信口開河,由著你說吧,人怎能夠在水皮上行走呢?不然!這綠林道,有兩種水皮上走的功夫,您練過武術,可就知道啦。就說當下練行意拳的老先生,練的是五禽六獸一條龍,內中有一蛇行,這個蛇若由地上走,將頭抬將起來,它就惦記著使風。日子一長了,它的頭越抬越高,幾乎它的身形要立起來,尾巴著地。再若日久,它可就能架風 。它也練的是氣功。

用吸呼之氣,將五臟提至胸膛 ,借天地之罡氣而成 。不但是蛇,凡五大家,即“狐、黃、白、柳、灰”。它們修道練丹,皆用吸呼伸縮之力而成。其它生畜 ,皆能練氣脫凡 ,將皮囊脫去。何況是人!人為萬物之靈 ,若將氣功練成,得天地罡氣,吸日月之精華。人為小天,天為大天。人有四肢八節,天有四時八氣;人有二目,天有日月;人有三萬六千毛孔,天有三萬六千星斗;人有五指,天有五行;人有汗津,天有云雨。人用氣功,日久,人體與天體相合,團團圓圓如一粒明珠,萬劫不磨,方可成為劍仙,此達摩老祖洗髓經之秘訣。人要練氣,日久可以發白皆黑,牙掉復生 ,返老還童 ,皆由于此。人若渡水,將氣一提,用蛇行之法,身體輕如漂葉,此為內丹先天之術也。二位仙長之渡水,并非凈用氣功。氣功為先天,先天補五內之不足,然后,以后天合之。何為后天呢?就是人所練的武術,由武術的拳腳 ,運用先天之真氣 ,此為先后合一之術也。二位仙長用的是周身全力 。何為叫全力呢 ?就是凹腹吸胸,空胸緊背,龍驤虎坐,兩腳方踢膝并行,手扶泰山,頭如懸磐,氣貫丹田,此正為先后合一。練氣屬陰為先天,運用四肢六陽為后天,故有先后天合一之說。那位說 :“你怎么這般嘮叨呢?”若不說明,人由水皮上走過,豈不離奇嗎?就是二仙長行于水面,似不費力,但看河邊的巖石,被水打得澎湃作響。可見二位仙長腳下之力卻用的不小 。“怎么你不是說,身體輕便,反又說腳下用力呢?”沒告訴你是兩種么?世界力之最大者,莫甚于水火。人用全身之力,借水之力,方能渡水。”這話我們聽著又不明白 。”方才所說,團團圓圓,如一個皮球扔在水內,方不能沉底。二仙長形若圓球,勢若猿猴,取三元之勢,方能渡蹈水面。

再說童林見二位仙長臨于河岸,急忙用身遮住,雙膝跪倒,高聲大叫 :“二位仙長乃世之高人,弟子情愿拜在門墻之下。”二位仙長含笑道 :“這又奇了,你我素不相識,我二人行于山谷,你在后面苦苦趕 。今又將我二人喚回 ,意欲拜我二人為師。我二人又不知你的姓名住址,怎樣的來歷,就是收你作為弟子,也得我二人商議商議,還有個當收不當收呢!也不能這樣草率。”童林跪在地下道:“二仙長所說甚是,待弟子明白上稟 。”二位仙長說道:“你從實講來。”童林這才將自己以往從前之事,由十八歲好練彈腿,因斗紙牌為戲,誤傷老父,畏罪逃亡在外,流落江湖,迷于山谷,得遇二位仙長,行步如飛,隨后追逐,見仙長蹬萍渡水,疑是劍俠,故斗膽相叫,細細的由頭至尾訴說了一遍。二位仙長聞聽,方知他名叫童林,家鄉住址,父母在堂,因誤錯逃亡在外,情有可憫。銀髯仙長說道:“你適才所言,我二人俱已聽明。奈因你父為汝所傷,何況業師!然而有情即可原,是誤傷老父 ,不知者不作罪 ,尚可寬恕。汝最不應當在我二人面前扯謊。”童林說道:“仙長所言,乃小子生平所不敢 。”仙長道:“住口!蹬萍渡水之法,乃江湖綠林之秘訣,汝一鄉人,豈能知曉此術?”童林回答 :“村中彈腿李老師與我言講:非劍客不能有此絕術。今小子得此奇遇,豈能交臂失之。望仙長原情收納,小于絕不敢謊言 。”銀髯仙長說道 :“聽你所云,絕不能假。你站起來,我有事,你若能做到,我便收汝;倘不能行,休誤你的前程,你再投別的門路去吧 !”童林站起身來。說道:“但不知何事,望仙長指示。”仙長用手指著山溪:“方才你看我二人由此渡過,汝能相從渡水,我便收你作為門人 。”童林搖頭道:“不,不行。二位老師乃道德深遠,弟子乃一介村夫,豈能隨恩師蹬萍渡水。”仙長說道 :“世界并無為難之事,待我教導于你,指引你得了步法,便可得渡 。”童林聞言,心中一想:這是仙長品評我的心地堅實不堅實。我若不應,絕不收我,我若應允,必當墜入水中。想仙長與我無仇,豈能眼看我溺水而死,到那時必當相救。惟我心地堅實,準可收留。遂說道 :“弟子情愿受恩師指教。”仙長道:“好!你站在這里,你將褡褳竹板刀交給我。”童林點頭,遂將物件交與仙長。童林站穩,用目往前看。仙長說道 :“我讓你邁步,你就往前邁步,決無舛錯。我二人相扶于你,休要遲疑 。”童林點頭應允。二位仙長站立童林左右,銀髯仙長左手拿著童林的物件,右手將童林右肩一揪。花白髯的仙長站在下首,用左手揪在童林的肋下,說道 :“走!”童林只得跟往前看,竟向水上邁腿,就覺得腳下被水浸濕,唏哩嘩啦,竟走至西河。那位說:“童林也是蹬萍渡水過去的嗎?”他也配?二位仙長把他架過去的 !童林站在西岸,雙膝跪倒:“二位老師請上,受弟子一拜。”二位仙長擺手道:“且慢,正大的門戶,豈能草草了事?你隨我二人,至廟中再談一切 。”童林點頭答言:“謹遵師命。”站起身來,旁邊侍立。仙長把所有的物件交給了童林,復用拂塵往西一指,道:“隨我來!”童林將物件接在手內,順著拂塵往西一看,正西青山疊翠,怪嶺橫石。二位仙長行走如履平地,童林在后面可就受上罪啦。

喘吁吁地只得相隨,越過了好幾道山嶺。正西一座高山,只有曲曲折折蚯蚓小道。隨二位仙長至山頂,舉目觀看,有一座朝南的古廟,不知修于何年,年久失修,四外群墻崩頹,后面大殿俱已倒坍,只有前面一座大殿未倒。山門之前,一邊一棵柏樹,上首的古柏 ,三四個人摟不過來,直連云漢 ,下首這一棵,五六個人摟不過來,枝葉茂盛,直插云霄。童林細看,山門上橫匾猶存,字跡雖模糊,也可以看得真,上書“金頂玉皇觀”,連門也沒有。二位仙長前行,童林跟隨在后,甬路正當中放著一個漢白玉香爐,尚未損壞。行至大殿往里觀看,當中神像已經看不出供的是哪位來了 。兩旁神像,俱已坍倒不齊。

惟有神廚尚在,并沒有五供蠟扦兒,只有一個半破的香爐。神廚底下,釘著一個新黃布的廚圍。神廚以前,用笤帚掃得千干凈凈,當中放著兩個蒲團 。房頂上漏孔甚多 。這一份凄涼景況,實難注目。二位仙長站立神廚之前,用手一指,叫道:“童林,你來看,這廟內清苦難當,日無隔宿之糧,你如何受得下去?你若不愿意拜我二人為師,我將把你送下山去,休誤了你的前程。你要自己酌量。”童林一想:反正有二位仙長的飯吃,就有我的飯吃。又一想:不受苦中苦,難得人上人。只得點頭道:“弟子愿意相從。”仙長說道:“好,你既愿意,出于本心,我二人只得收錄于你。你旁邊站候 。”那位銀髯仙長,對那花白髯仙長說道 :“你怎么成心羅唆,不提名姓,老是‘這個仙長、那個仙長的呢?”您別忙,還沒到提名姓的時候呢。若到了提名姓的時候,就熱鬧起來啦 。“師弟,你收他好不好?”花白髯仙長含笑說道 :“師兄,您的情緣已動,怎么反令我收他作弟子呢?還是您收他是啊!”銀髯仙長微笑道:“師弟,你不必推托。你我兩個收他作弟子。”花白髯仙長點頭答道:“那么著也好 。”于是,銀髯仙長用手將神廚的黃布簾掀開,由里面拿出高香封、火種、簸箕全份,將香隨手抽出一股,把香分開了,打著了火種,將香燃著,插在破香爐內。銀髯仙長恭恭敬敬地大拜了二十四拜,花白髯仙長拈香拜畢,這才正式叫童林拈香,對著佛像,大拜了二十四拜。然后,與二位老師,也照樣行過了禮。

二位仙長在當中蒲團上打坐,一回手由神廚黃布簾內拿出舊蒲團來,命童林盤膝而坐 ,腳心朝天,閉目合睛,眼觀鼻,鼻對口,口對心 ,舌尖頂顎(這就是打坐之法)。然后教童林吸精引氣“三交媾”之法 。何為叫“三交媾”呢?天地交媾,龍虎交媾,子午交媾 。又名叫“渡鵲橋”。陰氣吸于腹內,與陽氣相合,其名曰“陰中返陽”,童林不知,無非是仙長當時的指點。仙長教育童林明白,然后回手由神廚黃布簾內,拿出一個小黃布口袋,約有飯碗粗細,有一尺二三寸長。又一回手拿出一個八卦如意缽。仙長將口袋解開,里面卻是一口袋帶著皮的粗稻米。仙長坐穩 ,左右手伸開,用二指拿起一顆米粒,用手一捻,皮兒盡落,里面現出光潤潤的米粒。放在缽內,這才告訴童林 :“你來看,廟中清苦,日無隔宿之糧。這是我二人下山募化來的粗米。我們一天捻多少米,吃多少飯。捻不出米來,就得忍饑挨餓。你也照這樣做去 。”童林點頭應允,仙長將米袋、八卦缽交與童林,童林伸手接過,童林以為捻米算作什么,誰想到如法一捻,不料米殼不開。這個米殼要用碾子串,尚費許多的人工,串它不動,何況用手。童林不知,這位仙長用練氣之工操練他的手指,若米殼用手一捻就碎,此十指練成,在人的身上哪能受得住呢!童林如何知道。童林捻不開稻米,遂向老師說道 :“弟子捻不開米殼,不如用石將皮兒敲出。”仙長聞言,說道:“我就知你受不了清苦,師命不可違,你如不愿在此學藝,我當送你下山 ,也不為晚 。”童林回答:“弟子就捻米粒,不敢違背。”仙長說道:“好。”于是童林用心捻米。及至日色西斜,方捻出少半缽米粒。仙長說道 :“不用捻了,天已不早,也當做飯 。”回手由神廚內,拿出個小銅鍋來。遂站起來,帶領童林,出廟下山,尋路繞至澗下清溪。

仙長叫童林用鍋由溪內取水,復帶著童林上山回廟。來至大殿臺階石下,用兩塊磚將鍋支好。把米由殿內拿出來,度量水之多少,將米放在鍋內。然后命童林下山撿取干柴 ,然后做飯。

這個做飯童林不外行,工夫不大,點火將飯做熟。但只有半八卦缽飯,童林雙手捧定,奉與二位仙長面前。二位仙長并不吃用,供于佛前,面對著神像念經。念畢,取下八卦缽,銀髯仙長捏了一兩個米粒,放在口內,然后遞于花白髯的仙長,花白髯仙長也捏了兩個米粒,放在口內。然后交與童林說道 :“你用飯去吧 。”童林見二位老師命自己用飯,奈因二位老師不過只用了兩顆米粒,自己也不敢公然用飯,只得回答道 :“二位老師未能用飽,弟子豈敢擅用 。”銀髯老師含笑說道:“我二人不定幾日方才一飽(這是練氣功啊,饑不知饑 ,飽不知飽,就是幾日不用飯,也不要緊 ,就是吃得很多 ,也能用氣功消化),你拿了去用吧。”童林聽罷,只得將缽接過。童林飯量甚大,這一點飯 ,豈能飽得了 。好在小褡褳里邊還有兩張大餅。自己將飯用完,又吃了一張大餅,還剩下了一張,好留著明日接濟。

將飯用畢,天色已黑多時,二位老師令童林就在上首,將舊蒲團放好 ,二位仙長在上邊盤膝打坐 ,命童林仍按打坐之法,自己去坐,稍有不對,二位仙長指教。童林一路勞乏,工夫不大,沉沉睡去。不覺天至五鼓 ,童林正在似醒不醒之際,聽二位仙長念佛,童林只得醒來 ,站起身來 ,運動了運動身體,在旁邊一站。銀髯老師說道 :“你才入門,也練不了躥高縱遠各樣的武術。就是架式,也是不能站。只可打坐捻米。打坐捻米有什么好處呢?無非是練你的神氣,定你的本性。捻米是操練你的手指 ,這就是萬丈高樓從地起,水從源來樹從根。

也是你練工夫的基礎。你仍然打坐捻米,日久自然有用 。”童林說道 :“謹遵師命。”于是童林專心打坐捻米。到用飯的時候,米已經捻出多半缽 ,也就按前法將飯做熟 。不過僅夠一飽,習以為常。不覺已三個多月,捻米之功頗為有效。雖已冬令天寒,衣服單薄,內有氣功,并不覺得甚冷。頭發長了,并沒有剃頭刀,有把小剪子,老師與他剪發。發辮蓬亂,有一把木梳,自己通梳,然后再編好。餓了就是米飯,也不知米從何處而來。要是渴了,就得飲山下的冷水。就依賴著打坐練氣之功,不覺怎樣痛苦。就是一樣,捻米之法甚熟,粗米到手一捻就開。

這一日,童林在清晨將要捻米 ,銀囂老師叫道 :“童林,我看你捻米甚勞,我當再與你進一步,操練手掌之法 。”二位仙長,站起身來,童林相隨至大殿以外。來至臺階石之下,命童林將臺階石打掃干凈,命他將小褡褳由大殿內取出,卷好橫在臺階石上。命將粗米取來,倒在臺階石上。銀髯仙長站在臺階石下,蹲襠騎馬式站好 ,把袖口往上一挽,好在臺階不高,正好用雙掌搓米 。仙長兩膀臂用力 ,雙掌按住粗米 ,說聲:“嘿 !”往前一推,將手抬起。叫道:“童林,你來看。”童林細看:粗米的殼全落,米粒皆出。仙長說道 :“你看,搓米倒很容易,省得你捻米甚勞。”童林一看,仙長搓出米粒之多,實在比捻米容易。于是按著仙長之法 ,騎馬式站好 ,兩膀用力,手按捻米,雙掌前推,手掌如火燒的一般,疼痛難堪。米粒出來的不多。童林只得答道 :“弟子手掌疼痛,搓米不如捻米。”銀髯仙長說道:“師命不可違,不愿習學,當送你下山。”童林回答 :“奈因弟子手掌疼痛,如何是好?”仙長點頭,遂由懷中取出小葫蘆一個,將小葫蘆塞兒取了下來,倒出一丸丹藥,約有黃豆粒大小,放在自己口內,用唾沫嚼爛,童林將雙掌伸開,遂唾在童林手掌之上,命童林擦抹均勻。童林此時想不搓米都不行 ,手掌奇癢難堪 。童林只得如法搓米,倒覺爽快。此藥能管七日,至七日過,藥力已完,童林手掌也就不覺痛苦,這一日清晨,銀髯仙長說道:“童林,我看你搓米甚勞,不如搗米 。”童林答道:“不知怎么搗法?”仙長說道:“你隨我來 。”仙長起身,走到大殿之外,用手一指甬路上漢白玉的香爐。遂叫道:“童林,你把它打掃干凈。”童林應允,只得將香爐收拾干凈。仙長命童林將粗米取出,把口袋打開,都倒在香爐內。仍命童林騎馬式站好,兩手攢拳,先用右手拳,直向香爐內搗去。這一搗不要緊,童林的手背,被香爐里的米硌得疼痛難忍。遂向仙長說道 :“老師,弟子手背疼痛,望恩師將丹藥賞賜一粒,以免痛楚仙長遂將懷內小葫蘆拿出,仍然取出一粒丹藥,命童林將手背伸出,將丹藥含于口中嚼爛,照舊唾于手背之上。童林擦抹均勻 ,手背癢得難受,再如法搗米,真就不覺甚痛,米粒還出得不少 。如此日日搗米,日子一長,拳到處,米粒即出,轉瞬間,已將百日 。仙長又命童林捻米,頂到百日呢?又改搓米,搓米搓了三個多月,又改搗米。如此光陰荏苒,日月如流,不覺三年。童林已覺得操手之法,頗有經驗,坐功用氣已成,奈因武術一藝未學。這一天,至晚間打坐安歇,二位仙長沉沉睡去。童林本當打坐睡去,因想武術一技未學,僅學操拳串米,有何用處 。猛然醒悟 ,非是老師不教,乃是自己不肯求學,不苦請求。遂起身,來至二位仙長面前,雙膝跪倒。奈因仙長沉睡不醒,又不敢呼喚,只得長跪地上。由初更時分,直跪到東方發白。上首這位銀髯仙長,口念無量佛 ,隨著花白髯仙長亦就醒來 ,見童林直著身子跪在面前。其實二位仙長早就知道他跪了一夜 ,故意裝睡 ,佯作不知。因問道 :“你在此長跪,所為何來?你如不愿學藝,當送你下山。”童林跪稟道:“恩師有所不知,容弟子面稟。弟子蒙二位恩師收納,已串米三年,兼習運氣坐功,頗為有效。奈因武術未得一技之長,非恩師不教,因弟子懶惰不學。望恩師賜教,又怕打擾恩師清睡。今承老師下問,弟子不敢不明白上稟。”銀髯仙長回顧花白髯仙長,說道 :“此小子真可教也。”花白髯仙長答道 :“師兄,師兄,此子可傳,何不授以絕藝?”銀髯仙長遂起身叫道 :“童林,我將天下絕藝,相授于你,你可愿學 ?”童林說道 :“弟子敢不唯命是聽。”銀髯仙長說道:“好!你隨我來。”說著師徒三人出離大殿,來至山門以外。銀髯仙長用手一指上首那一棵萬年古柏樹 :“天下絕藝在此。”童林道:“不知怎樣學法 ?”仙長道 :“你來看我怎樣做法,你當照樣做去 。”童林聽罷,點頭應允。前文表過,這棵樹有四五個人摟不過來粗細。就見仙長將拂塵往大領上一插,兩腳并齊,兩手下垂,松肩提頂,目往前看。此謂無極圖。何為無極呢?《拳經》有云:提頂吊襠心中懸,兩膀輕松方自然。首如懸磐,用的是自然之力 ,不能用濁力,由無極而生有極。按天地之大,皆由太極中流出 。花白髯仙長命童林隨身后,也按此法站立。

稍有不對,花白髯仙長在旁指點。童林就見銀髯老師將身往下一蹲,童林也只得一蹲,又見老師將左腿往前邁了一步,雙手往前一伸,左手圈于肋下,右手隨著一轉,右肘護住中穴,將頭一扭,看左手掌的拇指。童林在后面,也照樣擺成架式。童林不知,這正是前次渡水之法。凹腹吸胸,空胸緊背,掌不離肋,肘不離胸,龍驤虎坐,兩腳正踢膝并行,此乃五當山洞玄真人張三豐所傳內家之法。按今時之名,曰“八封綿絲柳葉磨身掌”。至今武術家所學此藝,皆童林之遺傳 。仙長邁步轉樹,以柏樹為中心地點 ,童林隨在后面,一連轉了三個彎兒。

仙長止步,叫道 :“童林,你按此法,若要做成,天下敵手甚少。此乃我二人平生之絕藝。此樹即汝之師,汝用心轉樹,日久必當有效。”童林答道:“老師,弟子轉到何時方有經驗 。”銀髯仙長微笑 ,用手指樹 ,說道 :“此樹若要追你,便當有效 。”童林搖首道:“恩師言之差矣,樹乃是植物,豈能追我呢?”銀髯仙長瞪目說道:“住口,佛經有云:‘鐵打房梁磨繡針,工夫到了自然成’。此為釋道典故,北極玄壇,真武大帝,當修道未成之時,是為北極太子。因修道朝南海,欲拜觀音大士,行至落伽山靈官廟前,見一老婦,手擎鐵房梁,在青石上磨,不知何意,故上前去問。老婦遂說道 :“欲作花鞋,缺少繡針,磨成繡花針,好刺繡花鞋。”太子聽罷,詫異問道:“此若大鐵房梁,怎能磨得了繡花之針 ?”老婦聲色俱厲說道:“鐵打房梁磨繡針。你豈不知,工夫到了自然成。”太子聞言,恍然大悟,一悟入道。至今北極玄壇真武大帝面前,有鐵房梁即此典也。故仙長用此言,以教童林。童林不能違背,只得轉樹,習以為常。可有一樣好處,頂到轉完了樹,仙長將飯已經做熟,亦不見粗米。衣服若要壞了,亦不知哪里來的土黃的褲褂,白骨頭鈕子,左大襟 。鞋襪若要壞了 ,也不知從何處而來,拿起就穿。終日并無別事,只轉樹一件正當的事情。冷了也轉,熱了也轉,不知不覺。晝夜苦練,已是三年。童林不知不覺,那柏樹四周圍,被童林用腳走出兩道溝。童林不覺工夫見長。

這一日清晨轉樹,童林納悶,樹果追他。其時,并非是樹追童林,這就是童林的日夜苦練,三年之久,童林練的腳程甚快,就好似樹追他一般。童林心中暗喜,遂進廟稟知恩師。來至大殿之內,垂手站立仙長面前。銀髯仙長問道 :“你不在外面用功,來此何干?”童林見問,雙膝跪倒 :“啟稟老師,弟子轉樹,頗為有效,樹果然追我。望恩師賜教第二絕藝 。”仙長聞言,點頭說道 :“等我觀看。”二位仙長站起身來,命童林隨在后面,出離大殿,臨于山門之外,命童林如法轉樹。童林點頭,只得按法去轉。轉了幾個彎兒,二位仙長擺手 :“不用轉了,你這兒來 。”童林止步,站立仙長面前。仙長叫道:“童林,今轉此樹三載,這就是你的根基。常言有云:萬丈高樓平地起,水從源來樹從根,此為第一步的進益。汝若學第二絕藝,休要心煩 。”隨說著,用手一指下首那一棵柏樹,前文表過,這棵柏樹五六個人摟不過來:“你來看,此為第二步 。”童林說道:“這一棵樹,也轉三年。”仙長說道“胡說,你來看,又一種的轉法。”仙長命童林隨在背后。上首的這一棵樹,是往左轉,下首的這一棵柏樹,是往右轉。式樣仍如前法。就是往右轉,用左手往右胳臂底下一插,隨著一上左步,右步隨著進去,仍然是向左 ,直奔上首的那棵柏樹走去,還向左轉。

轉幾個彎兒,用右胳臂往左胳臂底下一插,隨著進右步,左步跟著往上走,仍是往右轉,直奔下首那棵柏樹,如同繞花線的一般,終不離兩棵樹 。這是兩個轉身 ,俗呼叫作“單換掌”,正名叫“磨掌”。當年鬼谷子畫卦一元復始,不過是一道的“一”字,變為“二”字,就是陰中返陽 ,陽中返陰 。童林兩個轉身,式若圓形,猶如太極圖形式 。天下武林 ,皆從太極中流出,即此意也。

仙長指點童林明白,命童林著意去做。日子一長了,可就加別的功夫。內中有雙換掌 ,“伏地龍”,“獅子抱球”,“獅子捧球”,“獅子滾球”,“白猿獻果”,“黑龍翻身”,“烏龍出洞”,“白蛇纏身”,“白蛇伏草”,“白蛇吐信”。按白蛇纏身,就說這一手掌法,里面暗藏七十二趟截腿,一百單八招點穴。書說至此,不能細表,其中奧妙無窮,明者自知,不敢煩絮。卻說童林,終日不單轉樹,外加別的功夫。什么功夫呢,早晨轉樹事畢,二位老師與他傳習兵刃,什么槍刀劍戟,斧鉞鉤叉,鞭锏錘爪,鏜鏈拐,棍搠棒,十八般兵刃。外加軍刃譜,五百四十八樣兵刃。還有外門的家伙,什么帶鉤的,帶鏈的,帶刺的,帶繩的,種種不一。那位說 :“這個山上都有這些樣兵刃嗎。”并沒有。“那么沒有,你說他作什么呢?”我所說的,可不是鐵的。那位說 :“是銅的?”也不是銅的。“那到底是什么的呢 ?”你若問哪,是木頭的 。仙長以木作成兵刃,命童林練成。遂將木械全都燒火做飯。到了晚間,傳習他躥高縱跳,高來高去,陸地飛行之法。每日正午無事,閑坐之時,與他講究一切江湖綠林道的規矩,各行的行話,江湖上的黑話,哪一省有英雄,哪一省有豪俠,哪一處有劍客,哪一處有俠客。手使什么兵刃,是哪一個門戶的傳授 ,若要遇上,如何跟他動手,使什么招數蠃他??真是諄諄教導。童林越學越有滋味。無事時,二位仙長與他拆手。什么叫拆手呢 ?就是將童林的武術,與他講解明白,就如同念書開講一樣。常言有云 :“書念一世不講,不如不念;拳腳練一世不拆,不如不練。”正此之謂也。

童林所用的苦工,晝夜的寒暑,得意兵刃,其名叫子午雞爪鴛鉞。此兵刃是怎樣形式呢?就如同護手鉤,可沒有那個鉤。長約一尺二寸長,護手月牙,在月牙的護手上 ,一邊一個尖子,在尖子底下,向著月牙,一邊一個雞爪鉤。乃是一對,純鋼打造,利銳鋒芒,此乃內家之兵刃。二位仙長傳授,童林頗得其中之奧妙。童林在此學藝,不知不覺,已經十五載的光陰。日夜的習練,可折為三十年的苦功。

這一日正值深秋,寒風兒陣陣,敗葉凋零,秋草迷目。又兼著,四外的青山,孤零零的古廟,群墻崩頹。又值黃昏時分,二位仙長打坐當中,人聲寂寂,百鳥無音,童林獨坐敗廟以內,欲要打坐盹睡,為秋色所感,觸動思鄉之念。回憶當年,在家中嬌生慣養,父母的鐘愛 ,又兼家道和平,十八歲習學武術,因為斗紙牌,因青草蛇所起,致誤傷老父,因而逃亡在外,如非山口巧遇二位恩師,焉有今日之身?雖然技藝學成,也不知家中景況如何,二老年邁,無人侍奉,我是久離膝下,難以承歡。我成為天下不孝之子。思想雙親之際,又想到家中的田地無人照管。叔伯兄弟童緩可不知還在一處同居,若在一處,尚可照看一二。回憶舊景,不覺的潸潸淚下,心中非常難過。又兼夜靜月明之際,颯颯秋風,寒月吊在云端,又有那依稀的星斗,天若水洗,萬簌無聲,靜悄悄寒蟲兒夜鳴,教人怎能禁受這一分凄涼的景況。心中輾轉不寧,猶若敗絮。思前想后,直至東方破曉。

童林正在思索之時,二位仙長已經晨起念佛,銀髯仙長叫道:“童林,一夜不眠,所為何故。”童林遂跪于仙長面前,敘述夜間所思,一字亦不敢隱瞞。二位仙長聞言,長嘆一聲,遂說道 :“我二人實指望隱于山谷,卻去塵緣,與草木同甘苦,修為金羅大仙。不料想因緣相湊。我二人實指望山谷無人,不想巧遇你,豈不是緣在三生。我二人將你收為弟子,所因何故呢?只因我二人懷揣絕藝,不忍埋沒山谷,欲傳于你,以留后世。實指望將我二人平生所學 ,盡傳于汝,不想你福薄緣淺,不堪承受。今汝塵緣已動 ,當命你下山回家省親 ,你心下如何?”童林聞言,往上跪稟 :“弟子蒙師之教,賜以絕藝,未能孝順恩師一日,豈可相離 。”仙長說道:“話雖如此,為人三層父母,生身父母,岳父岳母,師父師母。為師我為師生之情,豈可斷絕你父母天倫之樂?今汝之情動,心思已散,再不能學藝,師當送你下山,歸家省親。你若不愿歸家,為師也不能相留,因為什么呢?你親生父母尚不能惦念,何況為師。”童林聞言,只得向上叩首 :“既然恩師命弟子下山,弟子豈敢違背師命。”銀髯仙長說道:“既然如此,我且問你,你可知此山叫作何名?”童林答道 :“弟子不知。”銀髯仙長又道:“此廟叫作何名?”童林說道 :“此廟名金頂玉皇觀。”銀髯仙長聽罷,復又說道 :“我弟兄二人,姓什名誰,你可知曉嗎?”童林答道 :“非是弟子荒唐,奈因弟子不敢動問 。望恩師賜教。”銀髯仙長道:“門戶之中,五戒,你可知曉?”童林說道:“弟子不知 。”二位仙長含笑,用手指童林說道:“愚哉,童林。你皆不知曉,無可為罪。來來來 ,待為師細細告訴于你。

此山為江西貴溪縣管轄,此山名曰臥虎山。廟名汝既知曉,不必再告訴于你。我二人非愿收你作為弟子,奈因緣分所纏,又皆因我二人之絕藝無人承受。欲傳汝興一家武術,真可稱別開天地。另立一家門戶,由汝始 。我二人之門戶 ,不能告訴于你,恐日后又有是非。命你自立門戶,免耽誤我二人修行。我二人之姓名,本不當告訴于你。奈固有師生之情,雖然我二人告訴于你,不準你再告訴別人。旁人若問,何處學藝,何人所傳?汝可說:在江西地面,古廟睡覺,夜夢神人所授神拳,以遮飾我二人的姓名。”童林答道:“弟子謹遵師命。”銀髯仙長又說道:“我二人收弟子無多,只有你兩個師兄,皆都是帶藝投師。就是你作科十五年,日夜苦練,可折為三十年的學業。你頭一個師兄,四川人氏,姓明名燈,字照遠,江湖人稱賽北俠,現在不知在于何處。第二師兄,乃是出家的和尚,綽號人稱長眉長老,亦不知所在。今命你下山,得使我二人再與你收個師弟,相助你興一家門戶。門戶之中五戒,你可愿聞?”童林聞言 :“弟子愿受教,但不知何為五戒?望恩師指示 。”銀髯仙長說道:“你我門戶之中,以五戒當頭。第一戒,戒的是色。行俠作義 ,學會高來高去,夜間在外面作事,見了女色,妄動邪念,門戶之中所不許。你若犯了色戒,見美色,動淫心,若有敗行之舉,為師必取汝項上之頭,懸于山門外柏樹之上。柏樹即汝之師,不能令汝破壞門戶。此謂第一戒。

汝可愿遵 ?”童林答道 :“弟子愿守第一戒,弟子愿聞第二戒。”銀髯仙長說道:“第二戒,就是盜戒。汝學會小巧之技,竊取之能,汝若行于熱鬧市井之中 ,觀看銀樓緞鋪 ,大戶之家,金錢滿目,妄動竊取偷盜之心,你若將金銀偷到手內,任意揮霍,你不管被竊熱事人員,有性命關系,此謂傷德。我們正大的門戶,豈能令汝竊盜,以毀壞門戶的名譽 ?若犯此戒,必當斷汝之頭,以清門戶。”童林答道:“弟子不敢,愿遵第二戒。弟子愿聞第三戒 。”銀髯仙長說道:“就是不準賣藝。旁人賣藝皆學的是花拳。你我練的功夫,與花拳不同,若要將黃金之藝,扔之于地之上,豈不可惜。練著又不好看,又與門戶無光,反受旁人非議,豈不有傷門戶。你我門戶之中,并沒有在外賣藝之人,若犯賣藝之戒,定取汝之頭,懸于柏樹之上。”童林答道 :“弟子愿遵這第三戒,并請教第四戒。”仙長說道:“這第四是藝不輕傳。”“弟子不知。愿聞示諭。”銀髯仙長說道 :“你若問,就好有一比。比作什么呢?就拿你我師生說,我二人身藏絕藝,隱避深山 ,實指望修得飛升羽化 ,離魂奪舍,效純陽之故轍,這飛升羽化 ,離魂奪舍,效純陽之故轍,都是什么呢?這個道家與和尚 ,原是兩道。和尚修的是陰道,終日打坐參禪,修成為鬼仙。這個道教修的是金丹已成,必當離魂奪舍,就是自己的肉皮囊 ,能夠魂靈出竅,在四外云游。

若遇有富貴之體,能把魂靈投入,可以肉體成仙。就拿八仙之內,純陽呂祖,惟有他修道最難。他原是漢朝人,修練到唐朝,他的大道還未成。皆因欲赴瑤池,朝拜王母,他找了個僻凈陋室內打坐,他的魂靈去朝王母。蟠桃會赴畢,回歸時,他的肢體已然腐爛不堪,由此,他的魂靈兒飄飄蕩蕩。正值唐明皇駕崩,他的魂魄,投于明皇之體。若不然,到如今畫八仙,有呂祖穿黃袍。非是自己的形體 ,乃唐明皇之尸體 ,因被呂祖奪去。書歸正傳,銀髯大仙說 :“與草木同苦,修成大羅金仙。

奈因絕藝未有人承受,我二人行于山谷之內,你追趕我二人欲拜為師,豈非是緣在三生?就說我二人有此絕藝,欲尋汝這誠實弟子,就是打著燈籠,尋遍天下,亦難以尋找。怎么呢?就說十五年寒暑,日食不過白飯 ,渴飲山下清泉 ,連咸菜也沒有。你忍得了勞,耐得了苦,專心習學,別人恐難做到。就說家有萬貫富有資財,欲拜我二人為師,我二人若為黃金白玉所動,豈能將絕藝授汝。就譬如這樣說,我將絕藝傳授于你,你奉我二人之命下山,若與人動手,一掌將人打死。按你我門戶之戒的規矩,殺人償命,欠債還錢,自己就得投案。豈有殺人放火,自己逃走的道理。就得遵國家王法,與人抵償。你若與人償命,我二人十五年的苦工,傳授于你,心血耗枯,這豈不竹籃打水,落了一場空嗎?如同我二人藝傳匪人。”童林聞聽,心中暗想:學會武術何用,必當問個明白。童林隨又問道 :“弟子蒙師之教,學會武技,恩師又不讓與人動手,恐傷人之性命,但不知武術用于何所?望恩師指教 。”銀髯仙長說道 :“童林,你化解不開。武術原有大用,往上說,報效疆場,往己身說,可以保護身體。非不令你與人動手,是沒有武術的人,不準與他動手。你若打在他的身上 ,輕者重傷,重者喪命。他沒有武功,豈能禁得住你打?這是不準你與人動手的理由。若真遇見有能力的、有好武術的能人,你要與他動手的人,如果動起手來 ,這還不準你讓他 ,要遇見對手時,與他動上手,你的眼要賊 ,步兒要隨,心要穩,手要準,打上他要狠。為什么要狠呢?因為你打輕了他,他不知你的門戶厲害;若要打重了他,他才知道你的門戶不好惹。你的門戶由此可自興一家。這個‘藝不輕傳’,非是不讓你傳授武藝,是藝不傳授與匪人。若不傳授與人,豈能自成一家門戶呢?還怕人不學呢 !是‘擇良者而授教’。這就是第四戒。要謹記在心,不可輕傳匪人 。”童林答道:“弟子愿遵師命。何為第五戒。”銀髯長老說道:“這第五戒,就是本身的責任。何為叫本身的責任?就是自己的一身全掛子武術,身背負者天職,就是國家辦不到的事,比如貪官酷吏 ,惡棍土豪,他們所做的事,國家豈能知曉!這可是你當盡的義務,應當你我終日里,浪跡萍蹤,與人排難解紛。自己原無事,枉為他人忙。喜忠正,惱奸猾,殺奸誅佞,除惡安良,搭救忠臣孝子,義夫節婦。若有忠臣遭屈,孝子被難,只要自己知曉 ,不辭千里,前去拯救,除暴安良。這就是本身的責任。你若背門戶之中五戒,錯行道路,定取汝首,懸于臥虎山柏樹之上 。”童林跪叩:“弟子愿遵門戶之中五戒。弟子有一事不明,望師指教 。”銀髯仙長說道 “為師若有不對,你只管言講 。”童林答道:“弟子蒙恩師之教,一不準竊取偷盜,二不準打把式賣藝,弟子有通身的武術,奉師命下山興立一家 ,弟于思想已久 ,弟子怎樣求其衣食,哪里找飯?”銀髯仙長大笑道 :“癡哉童林,萬朵桃花一樹生,天下武術是一家。用之于國,與國家出力報效。國家不用,將自己的包袱一背,走遍天下 。遇有村鎮 ,若有把式場子,走在里邊道聲辛苦,請教師答話,照著原先我告訴你的規矩,不但他管飯,臨走的時候,還得與你帶盤纏錢 。”童林一聽,好在還有這么一個飯門。文武圣人所留,沒有餓死的道理。

文的亦叫“游學”,念書人學而未成,不能入仕,落魄江湖,小書箱一背,到了鄉下叫 “串書房”,到里面先放下書箱,與圣人神位作個揖 。然后與教學的夫子談話 ,人家亦得管吃管喝。可有一樣,不能白吃。吃喝已畢,人家先生把大學長文章拿過來 ,叫你給批點批點 。你若告訴,我不認得字,那可不行,就趕出去啦!這個 “學武”亦是一樣的道理。童林說道:“愿遵恩師的教訓,弟子敢問恩師姓氏,望請賜教 。”銀髯仙長說道 :“你別忙,我還有事。”仙長回手在神廚內拿出一個小褡褳,里面裹著一對子午雞爪鴛鴦鉞,交與童林。仙長又拿出一個包袱來,命童林打開觀看。里面土黃布的褲褂,白骨頭鈕子,左大襟,抄包一根,鞋襪全份 ,俱是新的 。命童林更換。童林遵命,背轉身將鞋襪新衣換齊。將舊的包于包袱之內,仍然交與仙長。仙長將包袱放在神廚以內,隨手又拿出一本書來,交與童林,說道:“汝生平所學,都在其中矣!”童林跪接展開觀看,里面俱是畫圖,飛禽走獸,水蟲靈動之物。童林看不明白,啟稟恩師 :“弟子所學,并非圖畫 。恩師何言‘所學盡在其中呢’?”銀髯仙長說道 :“汝好不明白,汝豈不聞:軒轅黃帝指猿猴而留技藝。猴有三躲六閃之功,虎有三絕。察天地之氣候,訪萬物之靈動,遠取于物,近取于身,哪一件技藝,不是由靈動而求 。”童林恍然大悟。只因黃帝察萬物之靈,都有天然躲閃之能力 ,不但猴兒 ,只要有吸呼的靈氣,他就有保命的秘訣。將這些學在自己的身上,這就叫遠取于物,近取于身。今之行意拳,也是行發心意,求于靈動的絕藝,故名行意,即此謂也。銀髯仙長命童林將此書收好,命童林隨時習練。童林將書帶于小褡褳之內,將雙鉞一邊一柄,插在小褡褳之內。銀髯仙長用手一指花白髯的仙長 :“他這位恩師姓何,雙名道源,江湖人稱太極真人 。我姓尚,名叫道明,江湖人稱無極子。我二人隱跡多年,無人知曉,千萬不可令旁人知道。你我師徒一場 ,無物可贈,我二人清苦,并無積蓄,今有紋銀一兩,相贈與你作杯水之資 。”遂由兜囊之中,取出銀兩,交與童林。童林接過觀看,俱是零星碎塊,小小的紙包兒,隨手掖在抄包之內。復又行禮,謝過恩師。銀髯仙長說道:“徒兒免謝吧 !”說著話,二位仙長站起身來,往外相送,隨走隨說道:“你到家中,見你父母,多多替我二人問安。”童林只得將小褡褳扛在肩頭,拜別二位恩師,走出山門之外。童林說道:“弟子豈敢勞動恩師遠送,請恩師回廟。”尚仙長說道:“你路徑不熟,待我指引于你 。”師生三人隨下山往北,行至不遠,又是一矮嶺。二位仙長帶童林上嶺。來到嶺上,用手往北一指 :“你來看,這就是臥虎的前山。你來的時候,是誤入后山,因而迷于山谷。你看前面茂林,正北便有大道,可通于京師。你沿途保重,回家替我二人問安 。”童林聽罷,不由得心中一酸。可惜十五年師生感情甚厚,不忍相離。今又奉命歸家省親,又不敢不遵。遂含淚說道 :“今與恩師相別,但不知何日方能相見?”尚仙長用手一指 :“你來看,青山不老,綠水常存,他年相見,后會有期。”童林于是跪倒,與恩師告辭。

遂站起身來,不由得珠淚雙流,只得與恩師相別。這就是丈夫淚兒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童林也是不忍分離 ,走十步,九回頭,仍然看見仙長在山嶺上目送。其實二位仙長也是難舍童林,依然遠望。

不表二位仙長,再說童林,只得往前趕路,走至樹林之內,回頭一看 ,為樹所遮 ,竟看不見二位恩師 。童林跺腳而言:“恨童林無伐樹之能,不得觀看恩師 。”誰有伐樹之能呢?三國劉皇叔,伐樹送元直,方有走馬薦諸葛之故事。童林掛念父母,歸心似箭,只得奔馳道路,就走下來了。穿過樹林,直奔通京師的大道,往前行走。正行之間,已至巳牌時分,覺著腹中饑餓,只得回手往抄包內一摸,銀兩毫無蹤跡。童林出了一身冷汗。常言有云 :“有錢走遍天下,無錢寸步難行。”這便如何是好?要知童林怎樣歸家 ,如何初試絕藝,請看第二回,便知分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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