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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古都
  • (日)川端康成
  • 2字
  • 2023-07-28 18:02:41

古都

春之花

千重子發現楓樹樹干上的紫花地丁開花了。

“啊,今年又開了。”千重子邂逅了春季的溫暖。

在市內狹窄的庭院里,這棵楓樹真的要算是大樹了,樹干比千重子的腰圍還要粗。當然,那古老粗糙的樹皮上長滿了青苔,與千重子純真婀娜的身姿是無法相比的……

楓樹的樹干在齊千重子腰際的高處,略向右傾斜;到了她頭頂上方便愈發向右拐了。彎曲處伸出各條分枝,綠葉遮住了整個庭院。長長的樹梢沉沉下垂著。

在樹干彎曲處的下方,似有兩個洼眼,兩處均生出了一株紫花地丁。而且,每逢春天就開花。自打千重子懂事起,這棵樹上就長有兩株紫花地丁。

上面的紫花地丁與下面的相距一尺左右。業已妙齡的千重子想過:“上下兩處的紫花地丁可曾有過相逢?它們是否相識呢?”但所謂紫花地丁的“相逢”與“相識”,又是怎么回事呢?

花開三朵,多的時候開上五朵,年年春季如此。不過,每年春天,它們在樹上的洼眼里都是先抽芽再開花。千重子有時在走廊上遙望,有時站在樹干底下仰視,既有被樹上紫花地丁的“新生命”感動之時,又有深感其“孤獨”的時刻。

“長在這樣的地方,竟能活下去……”

來到店里的顧客夸贊老楓樹的茁壯,但能夠意識到樹干上還開著紫花地丁的人卻寥寥無幾。在長有老樹瘤的粗大樹干上,青苔蔓延到了高處,更是增添了楓樹的威嚴和雅致。所以樹干上小小的紫花地丁就很難被人發現了。

不過,蝴蝶是知曉的。當千重子發現紫花地丁開花的時候,一群在庭院里低低飛舞的白色蝴蝶,朝楓樹干上的紫花地丁附近飛來。楓樹的枝頭正在抽芽,一丁點兒大,略帶紅色,把飛舞的白色蝴蝶映襯得十分艷麗。兩株紫花地丁的嫩葉與鮮花為楓樹干上的青苔投下了隱約的光影。

這是個天空淡云密布、和煦溫暖的春日。

千重子坐在廊邊,凝望著楓樹干上的紫花地丁,直到白色蝴蝶群飛遠。

“今年又在這樣的地方開出花來,不容易呀。”她好像在那兒喃喃自語。

紫花地丁的下面,楓樹根旁立著一盞老舊的石燈籠,燈柱上雕有一座人像。千重子的父親曾經告訴她,那是基督。

“不是圣母瑪利亞像嗎?”當時的千重子說,“北野神社里有座大天神像與它像極了。”

“是基督。”父親明確地說,“手上沒有抱著嬰兒呀。”

“嗯,還真是……”千重子點了點頭,“我們家祖上有基督徒嗎?”

“沒有。這個燈籠是園藝師或是石匠搬來安放在此地的,并不是什么稀奇的東西。”

這盞基督雕像燈籠是從前基督教遭遇禁止的時代制作的吧。材質是粗糙易碎的石頭,浮雕石像又經歷了數百年的風雨吹打,已經風化殘破,只能模糊地看到頭部、身體和腳部的形狀。大概原本就是簡陋的雕像。衣袖長至底襟。雙手合掌,手臂處比較粗壯。形象模糊。但與佛像和地藏像相比,感覺還是不同的。

這盞基督雕像燈籠,不知是從前信仰的一種標志,還是舊日異國情調的一種裝飾呢?如今只因古老,它才被置放在千重子家庭院里那棵老楓樹的根旁。遇到看見它的顧客,父親就說是“基督像”。但是,經商的顧客很少有人注意到老楓樹下黑黢黢的石燈籠。即便看到了,他們也會覺得在庭院里放上一兩盞燈籠是很自然的,不會細看。

千重子將目光從樹上的紫花地丁處下移,注視著基督像。她讀的并不是教會學校,但由于喜歡英語,又經常出入教堂,她閱讀過《新舊約全書》。但給這古老的燈籠獻花、點蠟燭,多少顯得不妥當。燈籠的任何地方都沒有雕上十字架。

基督像上方的紫花地丁,讓人覺得那是瑪利亞的心。于是,千重子又從基督雕像燈籠處抬起眼睛,再次看著紫花地丁。忽然間,她想起了古丹波[1]瓷壺里飼養的金鐘兒。

千重子養金鐘兒,比她在老楓樹上初次發現紫花地丁要晚得多,也就是在四五年前。在高中同學家的起居室里,聽到金鐘兒叫個不停,她便要了幾只。

“它們在壺里待著,多可憐啊。”千重子說。但同學回答,總比養在籠子里白白死掉的強。聽說寺廟里養了許多,還出售金鐘兒的蟲卵。看來同好者不在少數。

現在,千重子養的金鐘兒也多了,分別在兩只古丹波瓷壺里。每年七月一日左右孵出幼蟲,八月中旬開始鳴叫。

它們在陰暗、狹窄的瓷壺里誕生、鳴叫、產卵,然后死去。盡管如此,在壺里畢竟得以傳種,比起養在籠子里只能活上短暫的一代,或許要來得強些。完全在瓷壺中度過一生,壺中也別有洞天。

千重子知道“壺中天地”的故事,那是中國古代的傳說。說是壺中有著金殿玉樓、美酒珍肴,完全是脫離塵世的仙境。那是眾多的神仙傳說中的一個。

但金鐘兒并不是厭棄塵世才住進瓷壺里。它們似乎并不知道自己居住在壺中,就這樣勉強茍存下去。

最讓千重子感到驚異的是,需要不時地往瓷壺里放入別處的雄蟲,要不然同一瓷壺里繁衍出的幼蟲就會變得又小又弱。這只怕是一再近親繁殖的緣故。為了避免這種情況的發生,金鐘兒的養育愛好者經常交換雄蟲。

現在是春季,并非金鐘兒活躍的秋天。不過,千重子從楓樹干的洼眼里開花的紫花地丁,聯想到瓷壺里的金鐘兒,倒也并不是毫無緣由。

金鐘兒是千重子放進瓷壺的,而紫花地丁是怎么到這局促狹窄的地方來的呢?紫花地丁已經開花了,那么金鐘兒也一定會新生并鳴叫的吧。

“這就是自然賦予的生命嗎……”

千重子把春季的微風吹亂的鬢發拂向耳后,一面在心中比較著紫花地丁與金鐘兒,一面思忖:“那么我自己呢……”

在這自然萬物生機盎然的春日,能夠看到這小小的紫花地丁的,也只有千重子一人了。

店鋪里傳來了開午飯的動靜。

千重子應邀去賞櫻花,梳妝打扮的時間到了。

昨天,水木真一給千重子打來電話,邀請她去平安神苑賞櫻花。真一的同學在神苑門口檢查入場券已有半月,真一聽他說,眼下正是櫻花開放的盛期。

“是我讓他留意觀察的,這信息再確切不過了。”真一輕輕地笑著,音色真好。

“我們會被他注意到的吧?”千重子說。

“他是看門的,誰都得從他跟前走過。”真一又短促地笑了兩聲,“要是你不愿意,我們就分頭進去,在庭院的櫻花樹下碰面。那里的櫻花即便一個人欣賞,也是看不厭的。”

“那你一個人去賞花不就好了嗎?”

“雖然好,可要是今晚下場大雨,鮮花凋零了,那我就管不了啦。”

“那就可以觀賞落花的風情了。”

“雨打落花沾淤泥,就是落花的風情嗎?你所說的落花嘛……”

“你這個壞蛋。”

“究竟誰壞呀……”

千重子挑了一件不起眼的和服出門了。

平安神宮[2]因“時代祭[3]”而著稱。它是明治二十八年(1895)為紀念一千多年前桓武天皇奠都京都而修建的,所以神殿并不陳舊。據說,神門和前殿是模仿當年平安京[4]的應天門和大極殿而建。它右有橘樹,左為櫻花。遷都東京之前的孝明天皇[5],在一九三八年時也被供奉在這兒。有很多人在神前舉行婚禮。

最漂亮的要屬裝點神苑的一簇簇紅色垂櫻。眼下,可以說“除了這兒的鮮花,沒有什么能代表京都的春天了”。

千重子一進神苑的門口,就見到櫻花姹紫嫣紅地開遍了,令人賞心悅目。她佇立著凝視櫻花,心想:“啊,今年又見到了京都的春天。”

但真一在什么地方等著自己呢?或者他還沒有來?千重子打算找到真一后再賞花,便從花木中走下緩坡。

真一正躺在下面的草坪上,閉著眼睛,雙手交叉著墊在腦袋下。

千重子完全沒有想到真一會躺在那兒。真叫人討厭,竟躺著等候年輕的姑娘。與其說真一有失禮節,讓自己覺得受到了羞辱,莫如說她不習慣男人如此隨便地躺著。在千重子的日常生活中,她很少見到男人的那種模樣。

在大學校園里,真一大概常常和同學在草坪上支肘側臥,或仰面朝天地談笑吧。眼下他的模樣,不過是出于平時的習慣罷了。

真一的身旁坐著四五位老太太。她們打開提盒,正在悠然自得地聊天。想來真一是覺得老太太們和藹可親,就在一旁坐下,之后才躺倒在草坪上的。

這樣想著,千重子便露出微笑,臉上卻不禁漲紅了。她沒去招呼真一,依舊站在那里。而且,她還想從真一身邊離開……千重子從未見到過男人的睡相。

真一端正地穿著學生服,頭發梳得整整齊齊,長長的眼睫毛合攏著,一副少年的模樣。但是,千重子并未正眼看他一下。

“千重子!”真一叫住她,站起身。千重子一下子惱了。“睡在那種地方,真是有失體統。路人都在看著你哪!”

“我沒睡覺,你一來我就知道了。”

“你心眼真壞!”

“要是我不叫住你,我倒要看你怎么辦!”

“你已經看見我了還要裝睡,是嗎?”

“我在想,這位進來的姑娘多么幸福呀!不由得覺得自己悲哀。頭也覺得有點疼痛……”

“你說我,我幸福?……”

“……”

“你的頭疼嗎?”

“不,已經不疼了。”

“臉色看上去不大好。”

“不,沒什么了。”

“怎么就像一把寶刀一樣!”

也有人把真一的臉說成像把寶刀,但他還是頭一回聽千重子這么說。

每當聽到有人這么評價的時候,也正是真一心中激情洋溢之時。

真一笑著說:“寶刀不砍人的!況且又是在櫻花樹下。”

千重子上了緩坡,向回廊的入口處走去。站在草坪上的真一也跟了過來。

“這些櫻花真想都看上一遍。”千重子說。

站在西回廊的入口處,望著一簇簇的紅垂櫻,立刻令人感受到了濃濃的春意。這才是真正的春天呀!連低垂的樹梢上也開滿了重瓣櫻花。像這樣的櫻樹叢,與其說是花開在樹上,莫如說是樹枝托舉著繁花。

“這里的櫻花,我最喜歡這棵樹。”千重子說著,帶真一來到回廊的另一拐彎處。那里有一棵櫻樹,尤顯花繁葉茂。真一也站在那兒觀望起來。

“細細看來,這樹上的櫻花確有女性的風韻。”真一說道,“無論是低垂的細枝,還是上面簇擁的花朵,看上去都既柔美又豐滿……”

八重櫻的紅色重瓣中帶著點紫色。

“我從未想到櫻花居然有如此的女性風度。無論是色彩、風韻,還是妖艷的溫情。”真一再次說道。

兩人離開這棵櫻樹,向池塘邊走去。窄窄的小路旁擺著鋪有紅氈子的折凳。游客坐在那兒品嘗淡茶。

“千重子,千重子!”有人在喊。

幽暗的樹林里有座名叫“澄心亭”的茶室。身穿長袖和服的真砂子從里面走了出來。

“千重子,來幫個忙吧!可把我累壞了,我正在幫師傅點茶呢!”

“我穿這一身,只配干洗洗茶具之類的活兒吧。”

“沒關系,洗茶具也行……你來不來呀?”

“我還有個同伴呢!”

真砂子這才注意到了真一,便對千重子小聲耳語道:“是未婚夫嗎?”

千重子微微搖了搖頭。

“是情人?”

她又搖了搖頭。

真一轉身走開了。

“那你們就一起到茶室來坐坐吧……現在正好空著。”真砂子邀請道。千重子謝絕了,從后面趕上了真一。

“是和我一起學茶道的,很漂亮吧!”

“大眾化的美麗。”

“看你,都叫人家聽見了。”

真砂子站著目送他們,千重子以眼神致意。

穿過茶室下方的小徑,有個池塘。池邊的菖蒲葉子鮮綠喜人。睡蓮的葉子也浮在水面上。

池塘周邊,栽有櫻樹。

千重子和真一沿著池塘邊,走進一條幽暗的林蔭小路。這兒充溢著嫩葉的清香和濕土的氣息。這條小道又窄又短。盡頭處是一座明亮的庭院,有一個比剛才的池塘更大的池塘。池塘邊櫻花燦爛,倒映在水中,令人感到凄美無比。外國的游客們紛紛為櫻花拍照。

池塘對岸的樹林里,馬醉木綻放出了素雅的小白花。千重子想起了奈良。遙望對岸的松樹,雖然不是大株的古木,卻也身姿漂亮。即使沒有櫻花,僅是那些青松翠林也足以令人目不暇接。不,眼下那整潔的青松和清澄的池水,已經把一串串的紅垂櫻映現得格外艷麗了。

真一在前頭踩著池中的踏腳石。這被人叫作“澤渡”。一塊塊圓圓的踏腳石,就像是從牌樓石柱上截取下來的。千重子踏上去,有時需要稍稍拎起和服的下擺。

真一回過頭來說:“真想把你背過去。”

“你背給我看看,算我服你。”

當然,這些踏腳石連老太太也走得過去。

踏腳石邊漂浮著睡蓮的葉子。快到對岸時,踏腳石旁的水面映出了小松樹的影子。

“這些踏腳石的排列方法,有點兒抽象啊!”真一說。

“日本的庭院不都有點抽象嗎?像醍醐[6]寺院的檜葉金蘚[7],人們都說是抽象的,聽了反倒使人討厭……”

“是啊。那檜葉金蘚的確很抽象。醍醐寺里的五重塔已經修建完畢,要舉行竣工儀式了。過去看看吧。”

“那醍醐塔也跟新金閣寺[8]相像嗎?”

“想必也是金碧輝煌、煥然一新吧。不過那塔倒沒有燒毀……是拆后完全照原樣重建的。竣工儀式正逢櫻花盛開時節,恐怕人會很多。”

“若是賞花,只要看了這兒的紅垂櫻,別處的就不必再看了。”

兩人走完了最后面的幾塊踏腳石。

走過踏腳石,岸邊就是一片松樹林。不遠處便是“橋殿”。所謂“橋殿”,實則名為“泰平閣”,因其造型像宮殿而得名。兩側的橋欄像帶矮靠背的長凳,人們可以坐在上面休憩,隔池眺望庭院的景致,確切地說,是帶有池塘的庭院。

坐在橋邊的人吃吃喝喝,只有小孩子們在橋當中奔來跑去。

“真一,真一,來這兒……”千重子先行一步坐了下來,用右手給真一占了個座位。

“我站著也行,”真一說,“蹲在千重子小姐的腳下也行……”

“這又何必呢。”千重子忽然起身,讓真一坐下,“我去買一點鯉魚餌。”

千重子買來了鯉魚餌,撒向池塘。成群的鯉魚聚攏而來,有的躍出了水面。層層漣漪向四周漾開。松樹與櫻樹的倒影搖曳著。

千重子對真一說“給你吧”,就把剩下的魚餌給了真一。真一沒有吱聲。

“頭還疼嗎?”

“不疼了。”

兩人在那兒坐了許久。真一專注地久久凝視著水面。

“你在想些什么?”千重子問道。

“哦,在想什么呢?有時什么也不想也會覺得幸福。”

“在這鮮花盛開之日……”

“不,是在幸福的小姐身邊……或許會沾到幸福的氣息。如此溫婉年輕,富有生氣。”

“你在說我幸福?……”千重子又反問一遍,眼睛里忽然蒙上了憂郁的陰影。她低垂著頭,好像池水映入了她的眼睛。

千重子站起身來。

“橋對面有一棵我挺喜歡的櫻花樹。”

“這兒也看得見,是那一棵嗎?”

那一棵紅垂櫻相當俏麗,是棵著名的櫻樹。花枝恰似嫩柳低垂,蓬勃地伸展著。千重子走在樹下,微風輕撫,花瓣散落到她的肩上和腳下。

櫻花有的落在樹下,星星點點,還有的漂浮在池塘水面上。不過,也就七八朵的樣子吧……

有些櫻樹的垂枝雖有竹竿支撐著,但纖細的樹梢仍然快要沉到水面上了。

紅色的八重瓣櫻花層層疊疊,透過枝丫間的縫隙,可以望見池塘東岸的樹林上方嫩葉覆蓋的青山。

“那是東山的支脈吧?”真一說。

“是大文字山。”千重子回答。

“哦,是大文字山啊。看上去怎么那么高呀?”

“大概是站在花叢中看的緣故吧。”千重子這樣說著,自己也站在了花叢中。

兩人都有些流連難舍。

這棵櫻樹周邊鋪著粗粗的白砂。砂地的右邊,松林高聳著,在這座庭院里顯得甚為優雅。接下去就是神苑的出口了。

走出應天門,千重子說:

“我想到清水寺去看看。”

“清水寺?”真一一臉狐疑,好像在說怎么去這么平常的地方。

“我想從清水寺看看京都的黃昏,也想看看西山上落日的霞空。”千重子重復地說著,真一便點頭同意了。

“好,那就走吧。”

“走著去行嗎?”

路程相當遠。但他們避開電車路,繞過南禪寺,出了知恩院的后門,穿過圓山公園后側的一條古道,來到了清水寺的前面。這時已是春日的黃昏,暮靄籠罩。

參觀清水寺舞臺的游客,只剩下三四位女學生,她們的面容都已看不清了。

這正是千重子所喜歡的時刻。漆黑的正殿里已經點上了燈。千重子一刻不停地走過正殿的舞臺,從阿彌陀堂跟前走進了里院。

里院也有座舞臺,建在懸崖峭壁上。屋頂以檜樹皮敷設,檐角微微揚起。舞臺顯得小巧玲瓏。不過,這舞臺坐東朝西,面對著京都和西山。

城里已經燈火點點,夜色微暗。

千重子倚著舞臺的欄桿,眺望西山,仿佛忘記了同行的真一。真一走近她的身旁。

“真一,我是個棄兒呀。”千重子冷不防地說。

“棄兒?”

“是的,棄兒。”

“棄兒”究竟意味著什么?難道是帶有某種內心的含義?真一感到迷惑不解。

“是棄兒嗎?”真一小聲嘀咕,“千重子怎么會覺得自己是棄兒?要是你是棄兒,那我就更是了,是精神上的……也許人人都是棄兒,每一個人的出生,都像是被上帝拋向了人間。”

真一凝視千重子的側臉,她的臉上好像淡淡地染上了一層暮色。難道那是惱人的春色帶來的憂愁?

“因為是上帝之子啊,所以先是拋棄,然后拯救……”

千重子似乎沒有聽進真一的話,只顧俯瞰著燈火闌珊的京都,沒有回頭看他一眼。

看到千重子這種莫名的悲傷,真一正要抬手放到她的肩上,千重子卻躲閃開來。

“別碰我這個棄兒。”

“明明是上帝之子,卻偏要說自己是棄兒……”真一的話聲響了一點。

“別說得那么玄,我不是上帝的棄兒,而是人間父母所遺棄的孩子。”

“……”

“是個扔在店鋪格子門前的棄兒呀。”

“你在胡說些什么呀!”

“真的,這種事告訴你真一也沒有關系。”

“……”

“我從清水寺的此地眺望暮色蒼茫的京都,心里在想,自己真的是在京都出生的嗎?”

“你在說些什么呀,簡直有點不正常……”

“這種事我干嗎要瞎說呢!”

“你不是批發商的獨生女嗎?掌上明珠就是愛瞎想。”

“當然,他們都疼愛我。事到如今,是不是棄兒也無關緊要了,不過嘛……”

“你說是棄兒,有什么證據嗎?”

“要說證據,店鋪的格子門就是證據。古老的格子門知道得最清楚。”千重子的聲音越發顯得清晰悅耳,“記得我剛上中學那陣子,母親把我叫去說:‘千重子,你并不是我親生的。我看到一個可愛的嬰兒,就抱上她坐車一溜煙地逃回家中。’至于在何處偷抱的,父母兩人的講法有點出入。一個說是在祇園夜間的櫻花樹下,一個說是在鴨川的河灘邊……如果說是被人丟在店門口,父母準是覺得那樣我實在可憐,所以才編出這一套的……”

“哦,那么你的親生父母是誰,就不知道嗎?”

“現在的父母十分疼愛我,我也不打算再去尋找親生父母。或許他們早就成了化野[9]墓地中的亡靈了。那里的石碑早就陳舊不堪了……”

春天,柔和的暮色從西山一路籠罩而來,幾乎把京都的半邊天空染上了淡紅色的霞光。

真一難以相信千重子會是一個棄兒,更別說那是個偷來的孩子。千重子的家在古老的批發商云集的街上,只要到附近打聽一下就清楚了。但眼下,真一并不想去查個究竟。他頗感迷茫,很想知道千重子為何在此時此地向自己做這樣的告白。

她約真一到清水寺,就是為了訴說這件事嗎?但千重子的音色是如此純凈澄澈,透著優美、剛強的韻味,并不像是在向真一訴苦。

千重子想必已隱約地知道,真一在愛著自己。她的告白,是為了讓所愛的人了解自己的身世嗎?真一又覺得不像,倒像是在拒絕他的愛。倘若所謂的“棄兒”是千重子編造的……

真一心想,他在平安神宮多次說千重子“幸福”,若她這話是對自己的一種抗議就好了。真一還想再確認一下。

“你知道自己是棄兒后,是感到傷心,還是失望呢?”

“哪里,我一點兒也不覺得失望,也不感到傷心。”

“……”

“就是我希望去讀大學的時候,父親說,要繼承家業的女孩上什么大學,倒不如好好學做生意。聽了他的話,我當時的確有點……”

“那是前年的事吧?”

“是的。”

“千重子對父母是絕對服從嗎?”

“嗯,絕對服從的。”

“婚姻大事也那樣嗎?”

“是的。眼下還是這樣想的。”千重子毫不猶豫地答道。“你就不考慮一下自己,不考慮自己的情感嗎?”真一問道。

“考慮得太多,反而麻煩……”

“你是想壓抑自己,扼殺自我的感情?”

“不,不會扼殺。”

“你凈說些如同讓人進入迷宮般的話。”真一輕輕一笑,顫抖著說。他將身子探出欄桿,試圖端詳千重子的表情。“我想看看這位迷宮般棄兒的臉。”

“光線太暗了吧?”千重子這才將面部朝向真一,她的眼睛炯炯有神。

“真是嚇人……”千重子抬頭仰望正殿的屋頂,上面敷設得厚厚的檜樹皮顯得沉重而陰暗,向她逼仄地壓迫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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