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拉開的工人，仍借著大幅度的肢體語言，表達著內(nèi)心的焦灼：“我們也沒干什么，我們只是要回自己的工錢，這有錯嗎……”可話到一半，褲兜里揣的板磚，意外地飛了出來。

霍妍猛地抬頭，這才驚覺短短幾分鐘的工夫，劉天澤居然連著兩次都毫不猶豫地護在她跟前。

同時，為了躲開磚頭，劉天澤身體下意識后仰，寬闊的后背剛好撞上霍妍昂起的腦袋。

有健身習慣的人，不單身材線條優(yōu)越，肌肉也是比一般人結實。所以，被撞的霍妍此刻的感受，真叫一個酸爽。腦袋嗡嗡的，眼前有飛蚊竄過，她差點就懷疑自己腦震蕩了。

“嘶。”霍妍捂著腦袋，倒吸一口涼氣。不知是不是幻聽，她覺得有另一個倒抽冷氣的聲線，是與她同頻的。霍妍腦中應景地冒出一個爛熟于心的定理：力的作用是相互的！

不到半秒鐘，響起了磚頭落地的聲音，氣氛突然變得凝滯而詭譎。建設處的人都不是剛出社會的小年輕了，工地上的情況好的歹的都經(jīng)歷過。所以，誰也沒有表現(xiàn)出驚慌失措。但內(nèi)心完全不緊張也是不可能的，畢竟對方都有抄家伙干仗的打算了。

工人心里的滋味同樣復雜，雖然抱著魚死網(wǎng)破的決心來的，但……他們確實沒想這個時候就亮底牌呀！可磚頭都掉下來了，好像已經(jīng)說不清楚了。

“各位領導，我們不是那個意思。就是……我們就是想請你們幫幫忙，真的，拜托你們了！”

“是啊，我們也不知道上哪里說理去，我們都是外來打工的，來了這里誰也不認識，我們就知道挖河的事很急。所以想請你們給上頭領導說說，幫幫我們好不好？我們拿到了錢，愿意白給你們干兩天活兒。”

“我一個人出來打工，生病發(fā)燒只要人還站得住，就不想花錢買藥。我撐得住，可是家里老人的病拖不起……”

“我們不會說話，我們就是著急，很著急，家里那么多張嘴都要吃飯的。”

“你們這個工程著急，所以我們攔在這，你們會比我們更急，是不是？”

工人們紛紛上前訴說自己的難處，霍妍在內(nèi)的所有人其實是松一口氣的。都是老實巴交的受害者，并沒有在劍拔弩張的時刻，選擇極端的方式。

看著那一張張絕望無助的臉，吳東曉有些慶幸沒有一上來就報警。阻工確實違法，但要是換個身份想想，被拖欠了工錢還要蹲局子，這滋味誰承受得了？

霍妍也是眼眶一熱，腦子里冒出一個念頭，嘴上便說了出來：“這樣吧！我跟你們走，我陪你們?nèi)デ迩忿k說明情況。我跟你們一起，這樣你們放不放心呢？”

此言一出，現(xiàn)場的人都愣住了，就連劉天澤那張撲克臉都變得豐富了起來，扭頭打量了她好半晌。

工人們皺著臉，以審視的目光不停打量她。然后，步調(diào)一致地后退，聚攏成圈開始商量這事行不行得通。

“她管用嗎？”

“人家叫她經(jīng)理……”

前期部的人當然不愿霍妍做這么大的犧牲，能找到那個叫孫杰的，倒也好辦。就怕一時半會兒找不到，那可有點舍身成仁的意思了。

霍妍倒是一派大方的模樣，沖他們聳聳肩，仿佛在說，能最快速解決阻工問題的方案，只有這個了。跟著，主動走向工人那邊。

余光瞟到另一處，袁煒已經(jīng)站到了劉天澤身邊，彼此交換了一個復雜的眼神。雖然兩人都沖她看定，但都緘默著不置可否。

倒是清欠辦的科長上前自我介紹了一番，跟著為難地表示：“氣氛都烘托到這兒了，以我的經(jīng)驗判斷，這些工人怕是要在清欠辦打地鋪了。”

霍妍兩手向外一攤，大義凜然的樣子，道：“馮科長，要不我也住清欠辦好了。”

今天跟昨天一樣，霍妍對著高女士的來電，逃避心理地按了靜音。想到催婚問題，突然覺得去清欠辦打地鋪，聽起來也沒那么糟糕。

馮科長聽了這話，差點想把手里攥著霍妍的名片扔到地上，一臉不可置信地說道：“霍經(jīng)理，馬上就是五一了，假期怎么安排他們？又不比工作日的時候……再說了，你也要放假的嘛。”

“我可以不放。”霍妍心道，整個小長假都不用回家，簡直爽歪歪啊！

“你這么卷我，是不是有點不厚道了？”馮科長拎起polo衫的領口，擦了擦一路淌到脖子里的汗。

早就聽局里其他科室的人說起過，市交投有個叫霍妍的，那是拼命三娘一樣的性子，不達目的絕不罷休。靠她這份拼勁，二通道項目上，凡是需要到住建局審批的材料，在進度上總是遙遙領先。沒想到，清欠辦居然也跟她在工作上有了交集，果然是百聞不如一見。

霍妍背了一只手到身后，三根手指搓了搓。

張越瞥見她的動作，知道她要煙，趕緊上前塞了一根過去。

霍妍便從從容容遞給馮科長，張越又適時上前點煙。兩人的配合嚴絲合縫，可見是常年累積下來的默契。

馮科長一面抽煙，一面聽霍妍解釋。

“工人阻工不厚道，但他們也只想拿回自己應得的工錢。我跟著他們?nèi)ツ銈儐挝获v扎，同樣不厚道，但我的目的也只是為了項目能夠順利推進。這不是，各有各的難處嘛。”

話音才落，工人們已經(jīng)商量出了結果，異口同聲表示同意，只要霍妍上他們的車，跟他們一塊走就行。

這可難住馮科長了，他一時也分不清工人和霍妍，哪個更讓他撓頭。

霍妍笑嘻嘻跟工人比了個OK的手勢，轉頭看見馮科長一臉的苦相，倒是一點不惶恐，反而狡黠地笑笑，道：“需要我出個主意嗎，馮科？”

“你有主意？”馮科長半邊臉笑了下，另外半邊臉則還沉浸在愁緒之中。

“就是那個……”霍妍打個手勢，表示借一步說話，同時將聲音壓低，“你也可以對你的領導不厚道，比如五一去他家一起歡度啥的。或者說，你把我們趕到領導辦公室，解決問題的效率是不是會更快啊？”

馮科長捂住抽痛的心口，顫著手，指著霍妍，道：“啥格（什么）？霍經(jīng)理，我……頭一毛（次），我頭一毛碰到你噶（這么），噶……轉念頭不是這么轉的呀！你這不是提建議，你是跟我開玩笑！”

看來，這馮科長做事的風格，應該是偏向中規(guī)中矩的。不然也不會被霍妍的提議，嚇得語言系統(tǒng)都紊亂了。普通話、土話，腦子里冒出什么，嘴里就胡亂往外蹦。

霍妍兩手握住馮科長那只抖成帕金森的手，用力搖撼著，道：“馮科，我覺得我們兩個一見如故。而且大家是同一條船上的螞蚱，我們是有戰(zhàn)友情的！你領導對你有意見，你推我出去好了呀，我來給你擋槍。”言罷，身子一挺，展示自己是個有義氣的人。

馮科長手掌往身前鄭重地一擺，意思是需要些時間，平復下此刻復雜的心情。

霍妍見狀，站到他身側，提示他關注一下工程隊，此時此刻的狀態(tài)。

“馮科長您看呀，那看熱鬧的眼神，像不像定時炸彈？現(xiàn)在可是網(wǎng)絡時代，雖然四周有圍擋，外面的吃瓜群眾進不來，但施工隊的人，他們只要把手機一開，人人都是自媒體。一旦傳播出去，事情的走向我們是沒法控制的。尤其是現(xiàn)場這些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的人，因為了解不夠全面，或者非常主觀地臆測，甚至就是為了點贊和收藏，胡亂編排一些虛假情況，那就不是清欠辦的事了。你的領導、你領導的領導，還有我的領導、我領導的領導，再往上還有領導的領導的領導……”

馮科長在觸到那些吃瓜眼神的一瞬，人都快麻了，忙喊了聲：“出發(fā)！”

此刻的他無暇細想，把工人都拉去清欠辦，到了下班點又該怎么辦。因為當務之急，確實就如霍妍所言，關鍵是要把人從現(xiàn)場請走。如果出現(xiàn)了負面輿情，這口黑鍋他背不下，而且也太冤枉了。

以現(xiàn)代化工程的效率，只要沒人阻工，幾個小時就能完成這片區(qū)域的房屋拆除。

所以，站在建設處的立場上，霍妍的急中生智讓事情柳暗花明了。

袁煒的面色總算變得能看了，甚至有心情打趣霍妍：“辛苦你跑一趟。小姑娘家家的，倒是蠻能吃苦的。你這進門看臉色出門看天色的本事，還真是跟你師父學了個十足。”

雖然心里沒底，但霍妍作為前期工作的主要負責人，不能在人前泄氣，故而握了握拳，語氣輕松地說道：“袁處，等我凱旋哦！”

她有意識地看了眼劉天澤，眸光自然是善意的。剛想開口道個謝，卻聽見對方陰陽怪氣地來了一句。

“霍經(jīng)理確實有些油頭滑腦在身上。”

霍妍臉上的微笑，在一點點坍塌。她的挺身而出，放在劉天澤那里成了油頭滑腦？

可是吧，雖然這人說話不怎么中聽，但好歹關鍵時刻還是很照顧她的。因想著，霍妍倏地又收起了回懟的想法，只是加快腳步離開。

這么一來，回應劉天澤的就只有袁煒了：“我們這里的方處長，就是霍妍的師父，他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搗不了糨糊，做不好前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