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女兩個往前走,趙明凡腿不聽使喚,
一歪,兩個人都倒在了雪里。
趙明凡看著女兒,哈哈大笑。
從那以后,趙明凡把酒戒了。
報告政府,我全交代。我膽小,可不敢殺人。我就搶過一些錢、首飾。我騎摩托車,搶了就跑,有一次還掉溝里了,摔斷了兩根肋叉骨。
趙明凡在公園里練袖刀,用腰發(fā)力,胳膊一甩,袖刀釘在樹上,刀把是木頭的,被摸得很光滑。
刀是三棱的,三個面都開了刃,趙明凡自己磨的。
刀把上有根紅繩,紅繩另一頭纏在胳膊上,刀甩出去,還能拉回來,循環(huán)使用,“可持續(xù)發(fā)展”。
趙明凡肺不好,老毛病了,一活動氣就不夠喘。
大夫說他七十歲的人,八九十歲的肺。
趙明凡坐在自帶的馬扎上,喘得像個吸塵器。
他掏出一個藥盒,往保溫杯里撒粉末,粉末溶在水里,喝了一大口,發(fā)出聲響,像是喝烈酒。
包裝盒上寫著“萬艾可”,就是“偉哥”的意思,這是趙明凡自己發(fā)現(xiàn)的秘方,喝了就有勁兒,不然總是覺得身上虛,總想睡覺。
他沒時間再睡覺了。
趙明凡收拾東西,去找老王。
老王在樹蔭底下逗鳥。
鳥兒是黃鶯鶯,金貴。
老王左臂短了一截,當(dāng)年因公受傷,受到過上面的嘉獎,退下來這幾年,一得空,就喜歡給鳥友們講他這一截胳膊是怎么沒的。
那是個亡命徒,他跑,我們就追,跑進產(chǎn)速凍餃子的生產(chǎn)車間,那孫子太慌,跑得又快,摔在絞肉機上,機器正在那兒絞肉呢。我一把抓住他,把他拽出來,自己的胳膊絞進去了,也顧不上疼了,保命要緊,幾個人扯著我,咔嚓一聲,一截胳膊斷里面了,沒能接上,成了個傷殘。
老王正講得興奮,沒看見趙明凡來了。
趙明凡背著手,耐心聽他說完。
老王每次講的版本都不一樣,但他肯定不是故意說謊,可能是腦子出了毛病,很多事兒記串了。
鳥友們看到趙明凡來了,都散了。
趙明凡放下馬扎,在老王身邊坐下來,老王還盯著鳥看。
趙明凡從懷里掏出一本皮面兒的本子,打開,里面用圓珠筆密密麻麻地寫滿了字兒。
老王眉頭皺起來。
趙明凡說,你還想起什么了?接著說說。
老王看著趙明凡說,十多年了,兇手說不定已經(jīng)死了,就算沒死,也可能因為犯了別的事兒被抓了,正在牢里蹲著呢,早晚也得死。
趙明凡搖頭,我天天看新聞、看報紙,還上網(wǎng),沒查到有哪個罪犯手里有仿64式手槍。那把槍殺了五個人,槍里至少還有兩發(fā)子彈,這種人我知道,剩下的子彈一定要打出去的。
老王習(xí)慣性地撓自己的斷臂,撓得通紅,說,老趙,你聽我一句勸,你都七十多了,這不是你該干的事兒。那么多警察呢,哪個閑著了?
趙明凡點點頭,警察是沒閑著,但也沒查出來。兇手就在這鎮(zhèn)上你信嗎?他殺的女人都在鎮(zhèn)上,他不會跑,他得跟他犯的事兒在一起,這人就這樣。
老王不愛聽,你成神探了啊?
趙明凡說,死的是我親閨女,要是我死之前查不出來,我沒臉見她。
老王終于嘆了口氣,我都說了一百遍了,我知道的都說了,說得都違規(guī)了,你知道吧?
趙明凡戴上老花鏡,拿起筆,盯著老王,像個小學(xué)生。
老王沒辦法。
64式手槍,越南仿制的,那幾年從黑市里流過來不少。黑市嘛,兩頭黑,很難查到誰賣的、誰買的。
趙明凡把筆頭按在本子上,沒寫,顯然,這個信息老王之前已經(jīng)說過了。
尸檢報告上說,就咱閨女不是死于槍殺,是死于窒息,槍,是后來補打的,相當(dāng)于兇手的簽名。這孫子作案嚴(yán)謹(jǐn),每次都打同一個地方。身高一米七五左右,當(dāng)時年齡二十七八歲,上肢粗壯,還有……
老王停下來,不想再往下說。
趙明凡在本子上寫寫畫畫,不會寫的字兒就畫個圈,聽到老王停下來,頭也不抬,說,沒事兒,你就說。
老王清了清嗓子,兇手性功能不行,可能陽痿,喜歡用槍代替。還有就是,有個專家說,她滿口的牙都被拔掉了,可能是因為咬了兇手。兇手為了毀滅證據(jù),才拔的牙。
趙明凡的筆在紙上停了一會兒,又接著畫。
老王看著趙明凡,說,老趙,說句不中聽的,你別折騰自己了,事兒都過去那么久了。
老趙抬起頭看著老王,說,我這兒過不去。
我這個人,是個壞人,也是個慫人。有一回搶一個女娃娃,是個近視眼。她跑,我追,她跌倒,摔泥坑里,我去扯包,她給了我一石頭,血流進我眼睛里,她爬起來跑了。我想這不行,我身子太虛了,我得弄把槍。
趙明凡在蛋糕店買了個蛋糕,讓店員寫上“小染生日快樂”。
小染是趙明凡的女兒趙不染的小名。
蛋糕精致漂亮,趙明凡拎著走在路上,時不時能聞到奶油的香味兒。
趙明凡今天有點高興。
小染,又過生日了。
趙明凡把蛋糕擺在趙不染墳前。
給女兒點上香,燒了紙,給自己點了根煙,嗆得又咳嗽。
叼著煙繞著墳包走了一圈兒,薅下來一把野草。
這里的草長得可真快。靠著河,就是土肥。
趙明凡靠著女兒的墓碑坐下來,和女兒一起往下看,山坡底下的四喜河結(jié)了冰,泛著光,看猛了,還晃眼。
“四喜河”是個俗名,原本這條河沒名字。就因為河里面露出幾塊石頭,遠看就像麻將牌,才有了這個名兒。
蛋糕上,奶油慢慢融化。
婊子養(yǎng)的。
一群小孩兒都圍著十歲的趙不染,罵出他們從大人那里聽到的最惡毒的臟話。
趙不染兩只手各握著一塊石頭,臉蛋兒凍得通紅。
她梗著脖子說,我媽是婊子,你們罵她可以,但我不是婊子養(yǎng)的,我是我爸養(yǎng)大的。誰要再罵我,我就打破誰的頭。
婊子養(yǎng)的。
一個小胖子不信邪,他的話剛丟出來,腦門上就開了花。
小孩們一哄而散。
趙不染把另一塊石頭扔掉,揚長而去。
趙不染她媽跟著鎮(zhèn)上賣菜的跑了,拿了錢,還有自己的衣服,一罐她愛吃的辣椒醬。
趙明凡到處找了,沒找到,看見的人說,小染媽媽是坐著賣菜的三輪車走的,還笑著跟熟人打招呼,就像是去趕廟會。
老婆跑了,趙明凡每天喝酒,每次都喝醉,天越冷,就喝得越厲害,他說喝多了,心里就不冷了。
晚上,下著大雪,趙明凡歪歪扭扭地往家里走,歪倒在路邊,被埋在雪窩子里,也不覺得冷,打起了呼嚕。
十歲的趙不染打著手電筒,沿著路找,喊爸爸,喊出來的字兒都凍在了半空中。
找到后半夜,才在雪窩子里發(fā)現(xiàn)了趙明凡。
趙不染拼命推,拼命叫,趙明凡一動不動,身上沒熱乎氣。
趙不染一屁股坐在地上,扯著脖子哇哇大哭。
趙明凡被哭聲驚醒,睜開眼,看到手電筒晃著他的眼睛,女兒坐在雪地里哭得冒鼻涕泡,酒就醒了,說了句,別哭了。
趙不染看到他醒了,哭得更厲害,我以為你死了。
趙明凡要起來,發(fā)現(xiàn)身體凍僵了,動不了。
趙不染來扶他,扶不動,就拿小手給趙明凡揉腿。揉了半天,好一點了,趙明凡勉強站起來,趙不染就跑到趙明凡腋下當(dāng)一根拐杖。
父女兩個往前走,趙明凡腿不聽使喚,一歪,兩個人都倒在了雪里。
趙明凡看著女兒,哈哈大笑。
從那以后,趙明凡把酒戒了。
蛋糕上的奶油,已經(jīng)化成了一攤。起風(fēng)了,吹得趙明凡睜不開眼睛。
他站起來,拍拍身上的土,跟女兒說,我給你看看我練的把式。
趙明凡運氣,擺了個架勢,一甩袖子,袖刀沒飛出來,把袖子扯破了。
趙明凡很尷尬,跟女兒解釋,這衣服袖子太長,回去我改改。
趙明凡看著燒紙上最后一點火星熄滅,站起身,往山坡下走。
年輕的趙不染坐在墳包上,看著老父親跌跌撞撞地下坡。
我出來之后,找活干,都不要我,可我得活。我別的不會,就會開個貨車,就給貨運站當(dāng)司機,一來二去,撿了個漏,弄了一輛貨車。我身上有病,腎壞了,一把一把的吃藥,不吃藥皮膚就發(fā)藍。大夫說,我就能活個三五年,可這三五年也不好混。外面人對我不好,比不上里面,有事可以報告政府。
趙明凡回到家,生好了爐子,屋子里還憋著沒散出去的煙。
家里空空蕩蕩,沒有多余的家具。
東面一整面墻上,都貼著剪報。
“‘12·9’特大連環(huán)殺人案”。
趙不染印在報紙上的照片,貼在中間,褪色泛黃。
圍著她的照片,向周圍扯出來放射狀的紅色毛線,像一張蜘蛛網(wǎng),聯(lián)結(jié)的是這些年趙明凡收集的線索:死者、嫌疑人、地點、鄰居、兇器。
大部分線索走到一半就斷了,像無數(shù)條斷頭路。
趙明凡盯著墻看了一會兒,像一只不知道往哪里去的蜘蛛。
趙明凡打開趙不染的房門,站在門口發(fā)愣。
女兒的房間光線最好,陽光斜射進來,照在女兒用過的東西上。
房間里什么都沒動,就是偶爾掃掃地、擦擦桌子。
平時趙不染住在學(xué)校宿舍,周末才回家。
那天不是周末。
趙不染和趙明凡通電話,聽見他咳嗽得厲害,問他是不是老毛病又犯了。
趙明凡說,天冷了就這樣,沒事兒。
話還沒說完,就咳嗽得喘不上氣兒。
趙不染急了,說,你等我吧,我這就回去,明兒一早帶你去醫(yī)院看看。
那天風(fēng)很大,風(fēng)大了街上人就少。說要下雪,可一直沒下。我也不想出門,可手里沒錢了,沒錢買酒,也沒錢買藥,就想出去碰碰運氣,結(jié)果就碰到了那個女老師。我不是故意的,真的。就趕巧了,失手了。
趙明凡盯著時間看,快十一點了,趙不染還沒回來。
打電話去她學(xué)校,值班的說早下課了,老師們應(yīng)該回宿舍了。
趙明凡央求值班的,麻煩你去我女兒宿舍看看,讓女兒接個電話,我就在電話里等。
十幾分鐘之后,電話里說,宿舍里沒人。
趙明凡掛了電話,披上衣服就出了門。
風(fēng)出奇的大,把人吹成斜線。
從中學(xué)學(xué)校回來,路不算遠,趙明凡沿路去找。
路上沒什么人,電線桿子好像都被吹得直晃蕩。
趙明凡來來回回走了好多趟,都沒找到。
他還沒往壞處想,想著趙不染是不是有什么事兒耽誤了。
一直到天亮,還是沒有趙不染的信兒。
趙明凡報了警。
當(dāng)時老王是這片兒的片警,招呼人一起找,出動了警犬。
趙明凡好幾次路過四喜河,河面上都凍著厚厚的冰。
趙不染喜歡水。
夏天跑到河里游泳,冬天就用自己做的冰刀在河面上滑冰。
趙明凡這一次在河邊停下來,踩著冰,往河上走,冰很厚,放眼望去,光禿禿一片,冰面上也沒有破洞。
趙明凡松了一口氣。
一個警察迎面向趙明凡跑過來,氣喘吁吁,跑到趙明凡面前,也顧不上說話,拉著他,掉頭繼續(xù)跑。
老鋼廠廢棄了多年,一直傳說有搞房地產(chǎn)的老板要炸掉廠子,起一片高樓,帶著陽臺那種。
可等了好多年,也沒有人干這事兒。
開始的時候,還有個老頭看門,每個月從鎮(zhèn)政府領(lǐng)兩百塊錢,后來就不讓老頭看了。
這里就徹底荒了。
廢車間里圍了一群人。
趙明凡往里走,老王一把拉住他,說,老趙,你先別進去。
趙明凡推開老王,往里走,走出幾步,停住,看了一眼,就癱在了地上。
本來吧,她不是我的目標(biāo)。只能說是趕巧了。我貨車熄火了,應(yīng)該是買的防凍液是假冒偽劣產(chǎn)品。我停下來抽煙,就看見她走過來,我這人信命,心里說就是她了。
趙不染手腕和腳腕上都纏著鐵絲,鐵絲勒進肉里,血跡都干了。
身上光著,到處都是傷,雙腿之間一攤血,一口牙都沒了,額頭上有個洞,眼睛還睜著。
趙明凡癱在地上,他感覺自己的肺開始漏氣,拼命地咳嗽。
警察從趙不染腦子里取出來一顆子彈,這顆子彈來自一把64式仿制手槍。
從越南販過來的。
再往下查,就查不到具體的人了。
那年連著一個月下大雪,老礦上塌方,從礦坑里挖出四具尸體,都是女性,額頭上都有個洞,都是被子彈射穿的。
公安局推論,兇手有一把64式仿制手槍,槍里有七發(fā)子彈,現(xiàn)在還剩兩發(fā)。不排除有備彈的可能。兇手有很大概率再次作案。
這事兒上了報紙,被定性為“‘12·9’特大連環(huán)殺人案”。
一下子轟動了,搞得人心惶惶,女孩到了晚上都不敢出門。
尸體上沒有提取到指紋,兇手應(yīng)該戴著手套,死者體內(nèi)也沒有精液殘留,但有撕裂傷,懷疑兇手有射精障礙。
公安部門開始了大規(guī)模排查,把但凡能扯上關(guān)系的嫌疑人都查了個遍。
沒有收獲。
可能是公安局的排查起到了震懾作用,從那以后,兇手一直沒有作案,社會風(fēng)氣也漸漸好了起來。
兇殺案就成了一樁舊聞。
鑒于當(dāng)年的一些技術(shù)限制,兇手一直沒有抓到,案子一直沒破。
鎮(zhèn)上的領(lǐng)導(dǎo)換了好幾任,趙明凡一有了線索就往公安局跑。
但凡和趙不染有關(guān)系的同事、同學(xué)、朋友,趙明凡走訪了個遍,甚至自作主張地跟蹤過好幾個他認定的嫌疑人。
被跟蹤的報了警,老王大罵趙明凡,不要摻和,這樣犯法知道嗎?查案不是你該干的事兒。
老王說,這個案子定性了,隨機殺人。就是兇手隨機挑選目標(biāo),得手了就跑。可能再一次作案,也可能就貓著了。但總能查出來,就是需要時間。
其間,這案子真有了轉(zhuǎn)機。
發(fā)生了一樁搶劫案,警察抓到一個犯人,寸頭,二十七八歲,無業(yè)游民。寸頭搶劫了一個從銀行里出來的婦女,但沒想到是去存錢的,就只搶到幾百塊錢,還被婦女追著跑出去五六里路,最后跑進了老鋼廠后面的林子里,迷路了。
寸頭說他在林子里看到一輛卡車,綠色的,輪胎上綁著鐵鏈子,黑色的鐵鏈子,車牌用黑布蒙上了,里面有女人叫。
寸頭大著膽子湊近去看,還沒等看清,里面扔下來一把榔頭,丟在寸頭面前。
我知道是丟給我看的。是個狠人。我就跑了。
于是就開始排查符合描述的卡車。
登記的幾十輛卡車,逐個審查,沒有符合條件的。
線索又?jǐn)嗔恕?
趙明凡把趙不染葬在了四喜河對面山坡的祖墳里。
出殯的時候,他一聲沒哭,不知道該怎么跟祖宗交代。
燒了紙,煙塵繚繞,趙明凡又咳嗽起來,站起來躲煙,揉眼睛。
從那以后,趙明凡每天就只有一件事兒——查案。
查到老王退休。老王說,老趙魔怔了。
查到老鋼廠整體爆破。
那天鎮(zhèn)上的人都去看,趙明凡也去看了,爆炸的聲音不大,就是塵土大,像要把整個鎮(zhèn)都吞了似的。
后來,老鋼廠的舊址就真的起了一片樓,有陽臺那種。
開盤那天,趙明凡也去了。
售樓處立著羅馬柱,搭了個高高的舞臺,零下十幾度,跳舞的小姑娘們只穿著單薄的衣服,跳得歡天喜地,趙明凡手里多了一張傳單,上面寫著“上風(fēng)上水,傳世名邸”。
老王定期陪趙明凡喝酒,喝多了就跟趙明凡說,老趙,我心里有愧,有愧啊。
趙明凡安慰他,不怪你。
趙明凡在公路邊,發(fā)現(xiàn)了一個新開的修車鋪。
修車的人,三十五六歲,黝黑,跟人說話時眼睛不看人,粗壯,以前沒見過。
趙明凡故意在對面賣烤地瓜,盯了三天,越發(fā)覺得像。
晚上兩點多了,修車鋪里還亮著燈。
修車的背著一個帆布包,摸出來,上了公路,沿著公路一直走,邊走邊一把一把地撒釘子。
蹲下來的時候,修車的脖子上一冷,多了一把刀,修車的不敢動,說,要錢給錢,別攮我。
趙明凡忍著咳嗽,問他,你是不是殺過一個姓趙的女老師?
修車的說,我撒釘子扎車胎,然后補胎,我只會干這個。我不殺人。
趙明凡不信,說,你有槍。
修車的說,有。
趙明凡激動起來,你帶我去看。
趙明凡架著刀子,跟著修車的進了修車鋪。
修車的給趙明凡看,是有把槍,不過是充氣槍。
趙明凡說,不是這把,是64,仿制的64。
修車的說,什么64?
趙明凡急了,想給修車的一點苦頭吃,就看見了一摞輪胎里,有兩個上面綁著鐵鏈子,黑色的鐵鏈子。
趙明凡的刀割進了修車的肉里,問他,卡車是你的,你把車卸了。還不承認?
修車的說,車胎是有人賣給我的,我給了他幾十塊錢。不誆你。
趙明凡問,什么人?
修車的想了想,說,普通人。
趙明凡問,沒特征?
修車的舉起手,對著虎口比畫,這兒有個豁口。
趙明凡看著修車的兩只手的虎口都完好無損,心里泄了氣。
又問,那人怎么來的?
修車的說,走路來的,滾著兩個車輪子,身上還背著魚竿,說是釣完魚在路邊撿的。
趙明凡說,你別回頭。
修車的說,我不回頭。
趙明凡退出來的時候,手抖得厲害。
第二天,趙明凡去漁具店買了魚竿,店主說,去河里釣魚,還得配上一根鋼釬子,鑿冰窟窿。
四喜河。趙明凡用鋼釬子鑿了個洞,擺下馬扎,戴上護膝,開始釣魚,一連釣了三天,釣到幾條小魚,又放回冰窟窿里去。
天越來越冷,除了他,沒有別人來釣魚。
但趙明凡還是每天堅持去,一直到天黑下來,什么都看不見了才回來。
入了三九,冰越來越厚,鋼釬子都鑿不動了,趙明凡用了半天勁,也沒鑿?fù)福鄣弥贝瓪狻?
你鑿的地方不對。
趙明凡抬頭,看到一個男人,穿著黑皮衣,戴著皮帽子,呵著熱氣,兩只手戴著皮手套,手里也拿著鋼釬子,看起來其貌不揚,還有些窩囊。
看這個冰紋,越少的地方冰越薄。
那人用自己的鋼釬輕而易舉地就鑿出一個洞來。
兩個人坐在四喜河邊等魚上鉤。
話都少。
趙明凡問,這兒能釣到大魚嗎?
那人說,能。有耐心就能。
又是沉默。
冰面上泛著白晃晃的光。
趙明凡說,凍僵了,我點把火吧。
那人說好。
兩根魚竿架起來。
趙明凡和那人烤火。
那人摘了皮手套。
趙明凡專心烤火,拿出保溫杯喝了口熱水,發(fā)出過癮的聲響,覺得渾身有勁了。
趙明凡問,你手上的疤哪兒來的?
那人說,狗咬的。
趙明凡說,放屁。
她一直叫我哥,求我。她說她有個老父親,身體不好,有一年喝酒睡在雪窩子里,肺凍壞了。她說她媽在她小時候就跑了,就剩下她跟她爸相依為命。她要是死了,她爹也完了。說實話,我挺感動的。她求我,她說哥,讓我干什么都行。從這里出去,我就把這事兒爛肚子里,我跟誰都不說,我跟我爹也不說。
我說行。
就那個時候,我心里的想法變了,我想跟她做真夫妻,我知道自己早晚會死,我也不能跟她一塊兒,我就只能跟她在一起這么一晚上。這對我來說,不夠。我不可能一直和她這樣的人在一塊兒,除非她永遠留下來。
趙明凡說,你手上的疤,是我閨女咬的。
那人說,我不認識你閨女。
趙明凡說,我找你十多年了。
那人說,大爺,你認錯人了。
趙明凡說,我知道你有槍,64,仿制的,你至少還有兩發(fā)子彈。
那人說,大爺,我沒槍,有槍犯法。
趙明凡說,你一會兒掏出來打我,朝著我的腦門打,打準(zhǔn)了,這不是你的簽名嗎?
那人說,大爺你別逗我了,魚該上鉤了。
趙明凡說,我七十了,能找著你,就沒打算活,我也不會讓你活。
那人說,大爺你是不是電視劇看多了?
趙明凡說,我每天鍛煉,為的就是這一天。你抬頭看到對面山坡上那片墳地了吧?有一座就是我女兒的。她在對岸看著呢。當(dāng)?shù)囊獮樗龍蟪稹?
那人說,我沒見過你女兒。
我掐她脖子,她知道自己活不了了,就咬住了我的手,往死里咬,我怎么扯也扯不出來,就用槍托打了幾下,打下來幾顆牙。
她不動了,我慢慢用力,她眼神也散了。
我盯著她看了半天,就喜歡她那一口碎米牙。
我想留個紀(jì)念。
走的時候,我總感覺她還在動,我害怕,就把槍頂在她腦門上,輕輕地開了一槍。
那人的魚竿動了。
有魚上鉤了。
那人站起來,去收魚竿。
趙明凡跟過去。
咬鉤的是條紅鯉魚,活蹦亂跳地撒歡。
那人把紅鯉魚從魚鉤上解下來,丟進塑料桶,濕漉漉的手在衣服上蹭了蹭,擦干凈。
抬頭看著趙明凡。
趙明凡說,你掏槍吧。
那人無奈,大爺,你是不是老糊涂了?
話還沒說完,槍響了。
林子里一群鳥被驚飛。
趙明凡低頭看自己胸口,血從棉襖里滲出來,滲出一個圈,在冰天雪地里冒著熱氣。
那人面無表情地看著趙明凡,口袋里冒出煙。
趙明凡站著沒倒,我就說你有槍。
趙明凡袖口里扯出來一條紅繩,紅繩向前延伸,另一頭系在那人胸口露出來的刀把上。
刀把是木頭的,被摸得很光滑。
那人眼神一下子散了,倒在地上,打翻了塑料桶,紅鯉魚跌出來,在冰上打挺。
趙明凡扯斷紅繩子,蹲下來,雙手捧起紅鯉魚,一扔,想把它扔回冰窟窿,但力氣泄了,沒扔遠,紅鯉魚在冰面上打了個滑,自己滑進冰窟窿里了。
趙明凡很滿意,他慢慢地在河邊坐下來,看向冰面。
冰面反射出來的白光,在半空中形成光斑,煞是好看。
趙不染踩著冰刀,從河對岸輕盈地滑過來,在河面上轉(zhuǎn)圈兒,一會兒是個十歲的小女孩,一會兒又是個二十來歲的大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