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楚,玉京城。
未央宮。
原本用來批閱奏章的書房,被改成一座道場,輕羅幔帳,檀香裊裊,素雅淡靜,以陰陽八卦之式搭建的低矮圓臺,坐落在正中央,其上刻畫著復雜繁奧的道紋,充滿一股玄妙之感,仿佛上古神祇溝通用的語言。
四周用簾帳隔開,外面的人難以窺測內部,充滿神秘,簾帳之外則是黃色圓形蒲團,分散八卦臺四方,再后面是一些低矮書案,上面擺放著從大楚各地搜集而來的道家經典和煉丹煉氣要術。
當然其中真假有多少,便不得而知了。
楚皇每日要務,便是在此與國師,或其他方精通玄法的方士誦經論道,以求從中窺得長生奧秘。
至于其他朝廷大臣,即便有特別重大要事不得不面圣,也只得在未央宮外啟奏。
就比如此時的溫煙婉,堂堂暗影衛都指揮使,大楚排名前五的實權人物,卻只能頂著炎炎烈日,卑躬屈膝,在外等候。
而守衛在門口的,也并非大內侍衛,而是長生觀的小道士,兩人年紀皆不過十六七,稚氣未退,神情傲居,鼻孔朝天。其中一人看向溫煙婉的眸子里暗含幾分不屑,另一人則是眼神火熱,帶著濃濃的色欲,不時打量她的容顏和身段。
別看只是個守門童子,兩人身份可不簡單,乃是長生觀觀主,當今大楚國師的親傳弟子,從某種角度來說,算是楚皇的師弟。
這二人平日與師尊出入皇宮如家常便飯,串門訪友,楚皇對他們也是親近有加,再加上國師和長生觀在大楚超然地位,無論是后宮嬪妃還是內閣重臣見到他們都禮遇有加,奉為座上賓,以仙師相稱。
今日是國師為楚皇講解經文的日子,不管是誰,皆不得入內打擾。
即便是他們也沒有入門側聽的資格。
兩個多時辰后,斜陽西落,里面終于結束了。
一道淡淡的威嚴中年男聲傳出,略帶幾分不快,“溫愛卿,有要事啟奏?”
溫煙婉還是之前那副姿態,面無表情,眉眼間凝聚著不屬于這個年紀的憂愁,似一朵郁結的丁香花。
“稟陛下,北滄郡的事情,有些眉目了。”
“哦?”
在外等候時,溫煙婉早已準備好腹稿,當下有條不紊將得到的消息和自己的猜測一五一十說出。
不得不說,雖然大楚已經從上爛到下,但溫煙婉執掌的暗影衛,業務能力還是在線的,作為帝國最后的糊裱匠,竭心盡慮為這艘大船縫縫補補。
不過幾天時間,便把世子的事情調查個七七八八。
“靖北王世子?”疑惑的聲音傳來,溫煙婉微微抬頭,紅唇輕啟,剛要開口,又被一道詢問之聲打斷,“國師,你怎么看?”
接著,一道蒼老淡漠的聲音傳出,“叛軍賊首之后,不管有幾分真假,都不可大意。”
“陛下應下旨,發布懸賞,全國搜捕,一旦疑似人物就地格殺,另外本座也會支會一些江湖門派,協助搜查。”
楚皇聲音溫和了許多,“國師所言極是,溫愛卿就按國師說的辦,另外信成候全府上下通敵,立刻滿門抄斬,誅九族。”
“臣,領命。”
溫煙婉朝著宮門跪拜了一下,起身后卻并沒有離去,有些躊躇,神色糾結。
“怎么,溫愛卿,還有事情嗎?”
溫煙婉嘴唇囁嚅幾下,眼神糾結,還是下定決心,非常迫切道:“陛下,今年河西大旱,赤地千里,百姓顆粒無收,據說有不少地方已經易子而食,西涼匪患又起......”
還未說完,楚皇不耐煩的聲音,帶著一絲慍怒傳來,“此等小事,就不要拿來煩朕了。”
“退下吧,朕要沐浴更衣,誦讀經文了。”
“陛下......”
“朕讓你退下!”
雖然早已料到這般結果,但溫煙婉俏臉上還是浮現一絲不甘,但最終也只是深呼吸幾口氣,強行壓下,將情緒盡收于眼底。
“遵命。”
......
“前面就是清風縣了。”
周曦望向不遠處高大城廓,擦了把汗,長長舒了一口氣,眸子亮晶晶的。
離家那么多天,不是提心吊膽潛伏在麻匪窩,就是被攆的如同喪家之犬,一路顛沛流離,提心吊膽,人都消瘦了許多。
好在終于有驚無險回來了。
清風縣在即,少女也是徹底安下心來,螓首輕揚,眼眸半瞇,伸了個懶腰,毫不掩飾自己玲瓏妙曼的誘人身材。
沈煉自然也是毫不掩飾地欣賞。
“好看不?”
感受灼灼目光,少女曦瞇起眼睛,扭過頭,調笑問道。
多日相處,兩人早已相互熟絡,沈煉也多少了解一些少女脾性,屬于豪爽不羈,不拘小節那種。
一路上,兩人也經常說一些玩笑或葷段子解悶。
他不僅神色如常,沒有任何偷看被抓的尷尬,反而笑瞇瞇豎起大拇指,“臀圓腰細,胸前飽滿,身材相當不錯,是個好生養的。”
周曦沒好氣白了他一眼,“你知不知道你這是在調戲良家少女,要是換了別人,早就將他下面那個給頭拔了。”
“哦?”沈煉挑了挑眉毛,“那么說你是認可我了?打算以身相許?還以為你會反悔呢。”
“哼,懶得理你。”少女裝作兇巴巴的樣子,瞪了沈煉一眼,然后沿著驛道向不遠處的城門走去。
沈煉啞然失笑,搖了搖頭,快步跟上。
“喂,周曦,說個正事,一會到了你家,打算怎么安排我?”
少女歪了外頭,道:“以你的實力,在我們家做個供奉綽綽有余,地位僅次于家主,可享用族中大部分資源,另外非周氏子弟可隨意調遣,只是到時候需你露一手,不然不好服眾。”
“另外要是立下功勛的話,可以任意挑選一位或多位族中女子結合,甚至嫡系都可以哦。”
少女呵氣如蘭,眼神挑逗,聲線變得柔媚起來,聽上去很是誘惑。
沈煉沒心情打岔,搖了搖頭,“我只是想找個地方暫時落腳,而且我為人內向,不想聲張多事。”
在這個習武成風的世界,沒有絕對的實力之前,還是低調一點的好,以免招來棘手麻煩。
反正有仙法和無盡壽元在手,又不是茍不起。
待天下無敵后,大好河山那里不可馳騁?
他可不會像無腦爽文男主那樣,滿腦刺頭,看見不順眼的就扎,還口出狂言,什么“已有取死之道。”
要是碰見實力高強或者背景深厚的鐵板,那真是閻王想拉你一把,都不給個面子啊。
周曦愣了一下,然后古怪看了他一眼,“那就說是被麻匪綁上山的肉票,在本俠女救助下,僥幸逃得一命?”
“至于安排的話,也和其他武者一樣?”
“如此甚好。”
沈煉滿意點了點頭,大步向不遠處城廓走去,周曦在背后深深看了他幾眼,不知道在想什么,然后快步跟上。
很快城門口到了,沒有預想之中的繁華熱鬧,反而有些蕭瑟落魄,高大的城墻上趴滿了歲月的斑駁,有些墻體甚至像樹皮一樣開始脫落,顯現老態。“清風縣”三個模糊不清大字可以被勉強辨認出,高高刻在城門上方,有著濃濃的滄桑感。
緊靠城門的路兩邊,隨地坐著一群以乞討為生的乞丐,他們大多數人蓬頭垢面,衣不蔽體,身上沾滿灰塵污漬,瘦骨嶙峋,甚至有的皮膚都耷拉下來,不知餓了多久。
這些人里有上了年紀的老人,也有肢體殘缺的青壯年,甚至還有幾歲小孩子,大多數眼神中充滿了饑餓和絕望,還有的瞳孔空洞呆滯,看不見一絲對塵世的留戀。
見遠處有人走過來,乞丐們眸子中亮起光,含著一絲祈求,蜂窩而來,伸出臟兮兮的手。
“兩位恩人,行行好吧,老頭子已經兩天沒吃東西了。”
“這位小姐給點吃點吧,家里老娘要餓的不行了。”
甚至有的跪在他們面前攔住去路。
“公子,求您可憐可憐我這孩子吧,她今年才七歲啊,老婆子只要口稀的,給孩子渡命就行,實在不行,您帶回家當個丫鬟使喚也成。”
“娘,我餓......”
瘦弱的小女孩餓得前心貼后背,臉型黃瘦,身形瘦小,像是剛剛大病初愈,雖然灰頭土臉但不難看出五官精致,特別是一雙水潤的大眼睛,明亮有神,正怯生生看著眼前氣度不凡的大哥哥大姐姐。
沈煉目光愕然掃視四周,那一張張面色饑黃,嘴唇干裂,帶著希冀和祈求的面孔,一時間竟無所適從。
前世生活在一個早已解決溫飽的國家,這種觸碰人心的情景,別說是他,就是他父母那一輩都不曾遇到過。
轉念一想,倘若他穿越的不是信成候府的奴仆,而是情況更糟糕的無家可歸的饑民,倘若沒有面板,會不會此刻也在某處,作為一名忍饑挨餓的乞丐,等待好心人施舍?
以前在侯府,老是聽別人說,這個世道是如何如何的亂,普通人是如何如何的艱難,一直沒個概念。
如今親眼所見,內心有些觸動。
城門口往外,綿延幾百米,全是流民和乞丐!
然而周曦似乎對此早已司空見慣。
“都給我滾開!”少女眉頭一皺,大呵一聲,武者氣勢展露無余,圍擋在四周的乞丐流民,頓時猥瑣后退,眼中驚懼遍布,后方正想圍過來的乞丐,也趕忙止下腳步。
流民命賤如草芥,要是惹的武者不快,一拳打死也就死了。
跟屠雞宰狗沒什么區別。
少女眉眼之間威怒具現,英氣逼人,掃視了一圈,拉著沈煉快步向城內走去。
嘆息之余,沈煉倒也沒有過多的矯情,畢竟他可不是圣母,即便有恩于周曦,倒也不會為一些不相識的流民,要求她或者她背后的周家做些什么。
只是有些好奇。
“城外那么多的流民乞丐,官府都不管嗎?”沈煉看著前方邁動大長腿的颯爽身影問道。
“官府?”周曦輕笑解釋道:“給他們面子認他們是官府,不給面子,就是幾只搖尾乞食的狗罷了。”
“在清風縣,真正的話事人是我們周家、呂家還有血狼幫,即便是朝廷的人,是吃骨頭還是吃肉,也得看我們臉色。”
“至于城外的流民,我們三家以前是兩天施一次粥的,只是今年河西郡大旱,很多地方收成銳減,導致我們地主家也沒有余糧。”
“那朝廷不救災嗎?”沈煉接著問道。
“救災?狗皇帝天天忙著煉丹成仙,打坐念經,哪有空管我們這些賤民。”
“至于玉京城里當大官的老爺們,他們更忙,忙著撈銀子,忙著娶小老婆,忙著置田買地,忙著享受富貴。”
“當權者自己都不把社稷子民當人看,我們兩天施一次粥已經算是仁義了。”
沈煉聽到“仙”這個字頓時來了興趣,眼皮微動,“煉丹成仙?”
“這個世界上真有仙人嗎?”
“那誰知道,反正大楚立國一千多年,從沒聽說過那里出過仙人,估計就是個虛無縹緲的東西,糊弄人罷了。”周曦撇了撇嘴,十分不屑,很看不起楚皇求仙問道。
“而且最近溫明山上又來了一伙麻匪,有事沒事就下來打秋風,這日子是越來越不好過了。”
“麻匪?”
“嗯,就是之前追我那幫人,三個月前開始在附近一帶盤踞,匪首叫張麻子,要求附近鎮縣,定時給他們送糧,送錢,送女人,不然就下來搶。”
“那你們給了嗎?”沈煉好奇問道。
“肯定沒啊,我們自己日子都不好過,那來多余錢糧,為此我們附近幾個縣上大戶,專門組織了一次剿匪,可惜被某個雜種提前泄露了消息,死傷大半,不然我也不會孤身一人行刺張麻子。”
說到這里周曦表情憤恨,貝齒輕磨,玉手緊攥,恨不得把那個泄露消息的人扒皮抽筋。
沈煉默然,亂世之中,普通人真是舉步維艱。
兩人說話間,不知不覺來到一處府邸前。
朱紅色的大門談不上恢弘氣派,但做工精細大方也是城內少有了,兩尊威武的石獅子矗立在門兩邊,彰顯這戶人家地位,“周府”兩個大字蒼遒有力,懸于高處,有種豪放之感。
歷經艱難回家,周曦心情激動,帶著沈煉步履輕快跨過門檻,徑直走入內院。
這時,一位身寬體胖的八字胡中年男人,盤著鐵膽,帶著一位十六七歲的少年出來相迎。
“爹爹!”
“哎呦,寶貝女兒,快讓爹爹看看,那里傷到沒。”
“姐你回來啦。”
少年唇紅齒白,劍眉星目,頗為俊朗,看到姐姐平安回來,頓時綻放出喜悅的笑容。
然后目光很快便注意到周曦身邊的沈煉。
尤其是,周曦還大大方方拉著沈煉,看得他不由得眉毛皺起,眼中意味深深。
“姐,這位是?”
中年男子也順勢看了過來,倒沒有過多在意女兒與陌生男子親昵舉動,只是目露疑惑。
少女朝父親吐了吐舌,笑嘻嘻指著沈煉介紹道:“這位沈公子是我在溫明山麻匪窩里救出來的人質,比較熟悉那里的地形,一路上幫了我不少忙,而且也是位武者哦。”
“沈煉,這是我爹,旁邊這臭小子是我弟弟。”
沈煉微笑回應。
“伯父好,周兄弟好。”
中年男子八字胡微微顫動,笑瞇瞇點頭致意,旁邊少年也是露出一個不失禮貌的笑容,但看向沈煉眼神多了一份傲居和不屑。
還有一絲厭惡。
“爹,沈公子暫時沒有去處,恰好咱家前段時間出城剿匪損失不少武者,不如讓他留下來唄。”
周曦眨巴著眼睛,拉起老父親的手問道。
周侗面相溫和,上下打量一下沈煉,眼中有一絲贊許,“嗯,不錯,不錯,一表人才,正好前段時間護小黑死了,你就頂上吧。”
“小黑?”沈煉疑惑看向周曦,卻發現少女表情有些不對勁,過了一會,周曦扯了扯嘴角,為沈煉小聲解釋道:“小黑是我爹之前養的一條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