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遠大前程
- (英)查理斯·狄更斯
- 3572字
- 2023-07-19 14:51:46
第一章
我父親姓匹瑞普,我自己的教名叫斐理普。童年時口齒不清,這姓和名我念來念去都只能念成匹普,無論如何也不能念得更完整,更清晰。于是我就管自己叫匹普,后來別人也都跟著“匹普”“匹普”地叫開了。
我說父親姓匹瑞普,是看了他的墓碑,聽姐姐說起,才知道的。姐姐嫁了個名叫喬·葛吉瑞的鐵匠,人家都管她叫喬·葛吉瑞大嫂。我既沒有見過親生父母,也沒見過他們的肖像(他們那時候離拍照這玩意兒還遠著呢),因此,我第一次想象父母的模樣,完全是根據他們的墓碑胡亂揣測出來的。看了父親墓碑上的字,我就有了個稀奇古怪的想法,認定他是個皮膚黝黑的矮胖個兒,長著一頭烏黑的鬈發。再看看墓碑上“暨夫人喬治安娜”這幾個瘦骨嶙峋的字,便又得出一個孩子氣的結論,認為母親臉上一定長著雀斑,是個多病之身。父母的墳墓邊上還有五塊菱形小石碑,每塊約有一英尺半長,整整齊齊地列成一排,那是我五個小兄弟的墓碑(在蕓蕓眾生謀求生存的斗爭中,他們很早就一個個偃旗息鼓,撒手不干了);見了這些石碑后,我從此就有了個不可動搖的看法,我相信這五個小兄弟出生時一定都是仰面朝天、雙手插在褲袋里,而且一輩子也沒有把手拿出來過。
我們家鄉是一片沼澤地,附近有一條河;順河蜿蜒而下,到海不過二十英里。我第一次眺望這四周的景物,在腦海里留下無比鮮明的印象,記得好像是在一個難忘的寒冬下午,傍晚時分。從那次起,我才弄明白:那蔓草叢生的凄涼所在是教堂公墓;本教區的已故居民斐理普·匹瑞普和他的妻子喬治安娜都已經死了,埋了;他們的嬰兒亞歷山大、巴梭羅繆、阿伯拉罕、托比亞斯和羅哲爾,也都死了,埋了;墓地對面那一大片黑壓壓的荒地就是沼地,沼地上堤壩縱橫,橫一個土墩,豎一道水閘,還有疏疏落落的牛群在吃草;沼地的那一邊,有一條落在地平線底下的鉛灰色線條,就是河流;遠處,那陣陣緊吹的急風有個老窩,就是大海;望著這片景色嚇得渾身發抖、抽抽噎噎哭鼻子的小東西,就是匹普。
靠近教堂門廊一邊的墓地里,驀地跳出一個人來,大喝一聲:“別嚷嚷!你這個小鬼!不許作聲!要不然我就掐斷你的脖子!”好可怕的人!穿一身灰色粗布衣服,腿上拴一副大鐵鐐。頭上也不戴一頂帽子,只裹著一塊破布,一雙鞋子破爛不堪。他剛在水里泡過,滿頭滿臉都是爛泥,悶得他透不過氣來;兩條腿被亂石堆絆得一瘸一拐,被碎石片兒劃出一條條創痕,被蕁麻戳得疼痛難挨,被荊棘扯得皮開肉裂;走起路來高一腳低一腳,一邊走一邊抖,又瞪眼又咆哮。他趕過來,一手抓住我的下巴,一口牙齒咯咯打戰。
我嚇得求他饒命:“別掐斷我的脖子,求您千萬別這樣,大爺!”那人說:“告訴我,你叫什么名字?快說!”
“我叫匹普,大爺!”
那人瞪了我一眼,說:“再說一遍,說得清楚些!”
“匹普,匹普,大爺。”
那人說:“你住在哪兒?指給我看!”
我指著河邊平地上我們住的那座村莊——離教堂有一英里多路,周圍是一大片赤楊林子和禿頂樹。
那人朝我望了一眼,便把我頭朝地腳朝天地翻了過來,把我口袋里所有的東西都倒在地上。其實口袋里除了一塊面包,什么都沒有。等到教堂恢復了本來面目——因為那人手腳快,勁頭猛,剛才一下子就把整座教堂在我面前翻了個身,只見教堂的塔尖倒踩在我的腳下——我是說,等到教堂恢復了本來面目,他便把我抱到一塊高高的墓碑上,讓我坐在上面直打哆嗦,自個兒卻拿起那塊面包狼吞虎咽地吃起來。
他吃完面包,舔舔嘴唇,說:“你這個小王八蛋的臉蛋兒長得倒肥啊!”拿我的年齡來說,我當時的身材也算矮了,體質也不結實,可是說我臉蛋兒長得肥,我倒認為他沒有說錯。
那人又晃了一下腦袋,嚇唬我說:“我要是吃不了你的臉蛋兒才怪呢!我要是不想吃你才怪呢!”
我連忙懇求他千萬別吃我的臉蛋兒,同時緊緊抓住屁股下的那塊墓碑,一是因為怕摔下來,二是為了忍住眼淚。
那人說:“喂,你媽在哪兒?”我說:“就在那兒,大爺!”
他大吃一驚,拔腳就跑,跑了沒幾步又站住了,回過頭來瞧了瞧。我膽怯心虛地向他解釋:“大爺,就在那兒!你瞧‘喬治安娜’那幾個字。那就是我媽。”
他這才跑了回來,說:“噢!那么你爸也跟你媽葬在一塊兒嘍?”我說:“不錯,大爺。他也葬在那兒,喏,‘本教區的已故居民’。”他若有所思地低聲說:“哈哈!那么你跟誰一起過活呢?——我是說,假如我饒你一命,你跟誰一起過活呢?不過要不要饒你的命我還沒有打定主意呢。”
“跟著我姐姐葛吉瑞大嫂過活,大爺。她就是鐵匠喬·葛吉瑞的妻子,大爺。”
他說:“呃!鐵匠?”說著,就低下頭去看自己的腿。
一會兒看看自己的腿,一會兒看看我,陰沉沉地來回看了幾趟,他這才走到我坐的墓碑跟前,抓住我的兩個肩膀,把我的身子盡量向后按下去,一雙眼睛炯炯逼人地盯住了我的雙眼,而我卻只有無可奈何地仰望著他的份兒。
他說:“你聽著!擺在眼前的問題是,要不要讓你活命。我問你,你知道什么叫銼嗎?”
“知道,大爺。”
“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吃的?”
“知道,大爺。”
他問一句,就把我的身子再往后按一下,好叫我越發感到走投無路、死就在眼前。
“去替我弄把銼來。”他又把我往后一按,“還得替我弄點兒吃的來。”又把我往后一按,“兩樣東西少不得一樣。”又把我往后一按,“要不然,我非得把你的心挖出來吃了不可。”又把我往后一按。
我嚇破了膽,只覺得天旋地轉,雙手不由得緊緊抓住了他。我說:“大爺,請您行行好,讓我直起身子來,免得惡心反胃,聽您的吩咐也可以聽得更清楚些。”
他干脆松開手,把我一推,讓我一個倒栽蔥滾下地,那股勢頭也真猛極了,我簡直覺得整個教堂一躍而起,跳得比屋頂上的風信雞還要高。過了一會兒,他才抓著我的兩條胳膊,扶我在墓碑上重新坐好,繼續說些嚇人的話:
“明天一大早,替我送銼和吃的來。送到那邊古炮臺前交給我。假如你能辦到,不走漏一點兒風聲,也不露出一點兒形跡,不讓人知道你看到了我這么個人,或壓根兒就不提看到過什么人,我就饒你一條命。假如辦不到,不依我的話做,哪怕走漏了一點兒風聲,當心我挖出你的心肝來烤熟了吃。你大概只當我是光桿一個人吧,老實告訴你,我可不止一個人。我還有個年輕伙伴躲在身邊,你別嫌我兇——跟那個伙伴比起來,我還慈悲得很呢。我在這兒和你說話,那小伙子句句聽得清楚。他還有一套獨特的法術,專會捉小孩兒,挖小孩兒的心吃,再挖小孩兒的肝吃。哪個小孩兒也休想躲得過那個小伙子。哪怕你鎖好房門,暖暖和和睡在床上,鉆在被窩里,用被窩蒙住頭,自以為安安穩穩,那個小伙子也會悄悄爬到你床上,扒開你的胸膛。這會兒我費了好大的勁,才攔住了他,沒讓他來傷害你。說不定他早晚還是要來挖你的心肝,看牢他可真不容易呢。喂,你怎么說啊?”
我說我一定替他弄到銼;吃的嘛,只要能找到什么殘羹剩飯,好歹都給他找來,明兒一大早就送到炮臺那邊交給他。
“你得起誓:如果做不到,天雷打死你!”
我照著他的話起了誓,他這才把我抱下來。
他接下去又說:“你聽著!別忘了你答應做的事!也別忘了那個小伙子!記住了,就回家去吧!”
我嚇得話也說不清楚:“晚——晚——晚安,大爺!”
“得了吧,得了吧!”說著,他掃視了一下那一大片又冷又濕的沼地,“我真恨不得能變個青蛙。要不然,變條泥鰍也好!”
他一邊說,一邊用兩條胳膊緊緊摟住瑟瑟發抖的身子,一瘸一拐地朝著那堵矮矮的教堂圍墻走去,他一路上把身子抱得那么緊,好像只要一松手就要脫骱松榫似的。看他在那一大片草長蒿深、荊蔓縈繞的墳墩里躲躲閃閃地揀著道兒走,我幼稚的心靈還以為他是害怕那些死人從墳墓里悄悄伸出手來、揪住他的腳脖子拖他進去呢。
他走到那堵矮矮的教堂圍墻跟前,翻過墻頭——看那姿勢,簡直就像他的兩條腿已經凍僵、麻木了一樣;他過了墻頭,又掉轉臉來看了看我。我一等他重新轉過臉去,就連忙一個勁兒朝家里跑,哪里還能憐惜兩條腿。過一會兒,我回頭一看,只見他又邁步向河邊走去,依舊是兩條胳膊緊緊抱著身子,拖著兩條疼痛的腿,在那一塊塊大石頭之間揀著道兒走——這些大石頭,原是擱在沼地上準備下大雨或是發大水的日子當墊腳石用的。
我停下來目送他的背影。這時,我眼前的沼澤地已是一條長長的、黑黑的地平線;河流也成了一條地平線,只是不及那一條寬,也不及那一條黑;天空似乎成了一大條用血紅色長線條和濃黑色長線條交織起來的帶子。縱目四望,影影綽綽看見河邊有兩個黑乎乎的東西直挺挺地豎立在那兒:一個是為船上人指點航向的燈塔——那玩意兒近看時可真難看,就像個散了箍的桶,桶底朝天,撐在木桿上;另外一個就是絞刑架,上面還懸著一截鏈條,早先用來拴過一個海盜。這人一瘸一拐地正向著絞刑架走去,仿佛是那個海盜復活了,剛才下了絞刑架,現在又回去重新吊上。胡思亂想間,我不禁又害怕起來;再一看地里的牛也都仰起頭來,圓睜著眼睛盯住他的背影,我心里想:莫非這些牲口也都和我是一樣的感覺?我拼命地四下尋找那個兇神惡煞似的小伙子,可是連個影子也沒看到。這一下我又著了慌,于是拔腿就跑,氣也不歇地趕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