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興順一肚子不快,感到徐凌總是有意無意針對他,想看他的笑話。對身邊熟悉的關系密切的人物,但凡比他強的、富的、名氣大的,他都會感覺不樂意,尤其有人刻意指出來進行比較的時候。某個公開的場合,當有人贊許著龔自容善交際會賺錢的時候,另一個卻不服氣地指出“要說錢多,徐凌才是全縣教師首富”。那時候他恨不得暗中踢那個胡言亂語的教師一腳,或者立即召開教師會議義正詞嚴以教學效果為由訓斥一番。也就是從那時起,他對徐凌心里起了疙瘩。
走完橫穿全樓的過道,推開玻璃門,外面一股熱氣撲面而來。九月初的天氣,還如酷暑一樣,上午便有了熱辣辣的味道。去年,因為開學之初的酷熱,根據天氣預報,縣政府通知放了四天的高溫假,這在教育史上聞所未聞。善意的評論者便說是政府人性化的轉變。傳言說,是因為三峽大壩建成蓄水后,阻擋了東西方向的空氣穿過三峽流通,而導致四川南部,重慶西部,以及云南北部的大旱和酷熱。民間流言紛紛擾擾,專家也缺少足夠科學證據、尤其缺乏公信力去辟謠,流言便一直流傳下去,真真假假都辨不清了。
天氣一熱,人就容易煩,這不,煩心的事馬上來了。
左邊傳來砰砰的聲音,朱興順扭頭一看,一個高個子男生正拿著籃球往墻上撞,籃球彈回來之后接住,再推出去,他似乎是在練習胸前傳球,動作十分嫻熟。另一位個子差不多高的男生和他說著話。
“你,你在干啥?”朱興順頓時火冒三丈。
推球的學生一愣,收住了籃球。朱興順往回走了兩步,仔細看看墻,大聲呵斥道:“你眼睛不好使咋的,墻都弄臟了。吃飽了撐得慌。”
旁觀的學生腳偷偷往后退。打球的學生不服氣頂了一句:“哪里有啊,小題大做。”
朱興順指著白墻高過瓷磚線上那淡淡的灰色球印,更加大聲喊道:“眼睛瞎了,你看不見。哪個班的?叫啥名字?”
再下來,可能就要檢查沒收學生證,叫班主任去取了,那肯定面對著一場更大的災難,處分是免不了的,璧江中學的學生都清楚。在朱興順的盛怒之下,打球的學生不說話了,眼睛平行的射過去,狠狠地盯著朱興順,在朱興順的連續追問下,又倔傲地調開頭,咬著牙,偏偏不回答朱興順。朱興順聲音雖然大,卻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缺少那種強大的震懾力。
朱興順的火氣得不到消退,一直在胸膛里窩著,不出這口氣,他簡直覺得胸膛要爆炸。“好,你給我到保衛科去。”
觀看的學生退遠了,臉上露出怯意,打球的學生卻一動沒動。朱興順正要進一步行動,手機響了。教導主任蒲易蓮來電話說,教導處等候著幾個調課的老師,他們課表上排的課打架了,怎樣調動,才讓老師們沒意見,她不敢自作主張,要朱興順趕緊去教導處,下午就要正式上課了。
聽蒲易蓮說話的語氣,好似一分鐘都等不得。朱興順知道,蒲易蓮性子急,有主見,但是不自個兒決定調課,與其說是尊重他這個分管領導,還不如說是不想被老師們以后埋怨。蒲易蓮個子不高,卻很性感,工作上十分賣力,能力很強,是他的得力助手,朱興順很愿意和她保持著親近的態度,不好怠慢;從眼前的勢頭上看,要征服跟前這個混小子,似乎也不是一件易事。
“好好,我就來。”回答完蒲易蓮,朱興順又對兩個男生狠狠道,“今天放過你,再要看見這樣,破壞環境衛生,肯定給你處分。馬上回教室,等開學典禮。”
“好的好的,朱校長,我們馬上就走。”旁觀的男生立即答應。兩個學生小跑著離開了。奇怪的是,他們倆居然不是同班的,旁觀學生進了高中鴻志樓,打球的學生拍著球跑向老教學區中央那座綜合大樓——創新樓。對學校的班級結構和地址,朱興順很清楚,原來,打球的學生是初三學生。
朱興順沒來由去思考,他穿過紅花爭艷綠葉葳蕤的三角梅藤架,以及密實的紫藤架,繞過教研組板報墻,進了老教學區綜合大樓——厚德樓。
徐凌走后,陳天南又看了一遍開學典禮演講稿,自我感覺還比較滿意,如果能夠讓楚鈺潤色一下,那肯定文采斐然,獲得滿場掌聲是順理成章的事,那種掌聲讓每一個領導者滿足,陶醉。
一想到楚鈺,陳天南心里便不愉快,甚至有些隱憂,六十周年校慶時,他口頭要求楚鈺不吝才華,也寫一點詩詞散文類的,刊在學校紀念書冊上,湊湊陣勢,直到最后,他審稿時,在一大堆祝賀詩詞或紀念文章的作者中,也沒有看見楚鈺的大名。這家伙太狂太不給他面子了。他處處防備著楚鈺。因教師工作調動,語文組空缺出一個教代會名額,陳天南讓語文組選出一個來,正是楚鈺,陳天南知道后,對工會說三年一換屆的期限沒有到,暫時不增選,好歹讓楚鈺推遲了兩年才進入教代會。
當年,陳天南就任校長時,以全市最年輕的高完中校長之勢態,備受矚目,隨后幾年,勇猛精進,銳意改革,從沒有路中闖出路來,被譽為最有沖勁的校長。現在,已經是他任校長的第七個年頭,按照縣里干部管理條例,六年的校長,已經是兩屆,如果沒有升職或調用,應該交換學校任職。陳天南沒有動,還在原校任職,這一個學年度,將有極好的機會。壁江中學這幾年在他的手中發生了巨變,成就斐然,特別是上半年的學校六十周年大慶,好好地讓陳天南露了臉。他中學時的老師莫文剛,是現任教育局局長。據縣常委某人透露的消息說,市組織部正在考察莫文剛局長,后者有望在明年調任外縣副縣長。依次挪動,教育局便空出了一個位置。
大膽競爭正職,還是依序先占副職,陳天南心里沒底,打探了幾次沒有收獲,很令陳天南煩惱。陳天南操心煩惱的事還有幾件,第一是學生安全問題,按上面說法,是一票否決的大問題;其次是學校賬務問題,每年,陳天南都要面對債主過五關,兩次是開學初,兩次時放假時,最難過的是年關;第三,是學校和周邊居民的關系,這個關系時時和學校管理及學生安全糾纏在一起,叫人頭疼。
正看著稿子等時間,外面進來一個人,還順手把門關上了。陳天南警覺地抬頭,來人原來是承包學校學生食堂的老板,趙鑫。
趙鑫掏出玉溪來,遞給陳天南。陳天南不抽煙,而且在學校也力主戒煙,他搖手謝了。學校規定,老師在校內公眾場所,除辦公室外,抽煙者罰款一百元,學生檢舉的,則罰沒款的一半獎勵學生。這條規定在學校教代會上嘻嘻哈哈地全票通過了。
“校長,問一件事,這期開始,學生不做早操了,是吧?”
“是啊,開學前全校教職工大會上,說了這件事的。”
早操是去年陳天南采用的學校管理新政,校行政會上費了好大勁說通了大家,許正倫書記也支持這種軍事化管理,這和陳天南一上任努力鼓吹的學校封閉式管理,是一脈相承的。嚴格的封閉式管理幾乎是現在所有中小學的管理模式。許正倫對現在的學生,越來越不滿意,認為他們懶惰、自私、貪玩、精神萎靡、行為放縱,比起以前來差多了,即使重點班也不如從前,軍事化管理或許對這個狀況能有所改變,所以,他很支持這個新政。數學組對于這個情況曾經有過數據分析,認為是普九把什么人都拉進了學校,甚至強迫那些毫無愿望的孩子讀很多書,考很多試,從比例上增加了中差生,尤其是差生,大大減弱了優生影響力,并且把負面影響輻射到了重點班。鄉鎮中學,尤其是經濟尚可的鄉鎮,受到影響最大,因為很多人容易找活干,一樣活得滋滋潤潤,不用依靠考試來跳龍門。包括許正倫在內的校行政領導,口頭上批評這種觀點是教育歧視,是和義務教育的本質精神相違背的,心里卻常常對數學組的數據分析首肯。
有了許正倫的大力支持,陳天南不經教代會討論,直接實施早操。但是,老師對早操反響太強烈,尤其是班主任。全校有三個班主任隨后申請辭職,實在是受不了天不亮地不亮就得起床監督學生早操。他們從清晨干到晚上10點學生就寢,若早上再起這么早,還叫人活不活。當然班主任是辭不掉的。過了一年,學校不得不在怨聲載道中取消早操。
“那,這食堂咋做啊。早餐學生會少很多。”趙鑫急切地問。
“也少不了多少。還有早讀呢。本期學生總數增加了兩百,高中初中都增加了。”
“還是難做。教師食堂,是不是該提到五塊了,現在,毛豬都賣八塊,肉價該多少?教師食堂我一直是在虧著本的啊,你是知道的。”
“那不行。”陳天南想都沒想就回絕了。
“兩葷兩素四個菜,一個湯,還要變著花色做菜,自助餐才四塊一份,外面十塊也吃不到啊。”
“你要拿到深圳去,這樣的自助餐十五元也吃不到。外面怎么和教師食堂相比。小學,還有鎮政府食堂,午餐才三塊呢。”
“那是單位補貼著的。”
“沒錯啊。你也知道,每個單位的食堂,都是單位人員的一種福利。我們學校不能例外啊。材料上,你是絕對虧不了什么的。”
“還不虧?一個掌勺師傅,一個下手,兩個工人一個月將近三千的工資,那鐵定是我在虧本哎。每年承包費又是18萬。真是做不下去了。教師不可以出去吃嗎?”
趙鑫進來后,一直站著和陳天南說話,他目光直視,言語咄咄逼人。
“出去吃?每天三餐平均就算25元吧,一個月下來750,加上其他一些吃的喝的,衣食住行,基本生活費怎么也超過1000元吧。剛出來的大學本科,工資滿打滿算才1400多點,這恩格爾系數都百分之六七十了。還有人情往來,醫療文化,全加起來,教師還怎么活?”陳天南以問作答。
“啥叫恩格爾系數?你別和我嚼那些聽不懂的話。反正我是做不下去了。”
陳天南心里冷冷一笑,在臉上流露出來卻是緩和的微笑。他說:“以前也有老師承包過食堂,沒聽這樣說做不下去的。特別是國家對初中取消了住宿費,還對住校學生進行補助,住校生多了,比起以前翻了倍。吃飯的人那么多,肯定做得下去。你要是不想做了,你給宋老板說,終止承包合同就是。和學校簽訂的合同,必須不折不扣執行,尤其不能影響學校正常秩序。那個責任,你負不起,我也負不起。你要為我想想,誰承包都一樣。學校這方面,我都是盡力督促教師把學生框在學校用餐的哦。”
倘若宋靜真的站在面前,陳天南是不會如此強硬地說話的。
陳天南任校長只一年,便以BOT(Build-Operate-Transfer)模式,改建了學校破爛的學生宿舍和陳舊狹窄的學生食堂。食堂的合同內容是:由宋靜全額獨資修建學生食堂、小賣部,經營三十年后,不帶任何條件交還學校。宋靜是中校軍需官,遠在福建服役。第一年,宋靜還由妻子經營了一年食堂,由老朋友掌勺協助。一年剛過,宋靜覺得妻子實在不是管理這個料,累了一年下來收入不多,他又遠在天邊,干脆承包給了別人。目前,趙鑫已是第三任承包人。
陳天南對宋靜說過,近年來,學校教職工對食堂意見頗大,他很難做。因為學校一年下來幾乎沒有任何福利,是全縣最窮的中學,一所堂堂的高完中,居然連許多小學中心校都比不了,而每個公立學校的食堂和宿舍,都應該由政府財政投資,其他任何學校,學生食堂都是學校主要福利來源。大家伙兒眼睜睜看著這股最大的肥水嘩嘩地只往外流,心里當然憋著氣。陳天南和宋靜談過回購的事,當初宋靜修建食堂和小賣部,共計花了60多萬,學校可以80萬回購,談了幾次不成,價格也一次次上升,目前回購價都升到150萬了,宋靜還是不答應,甚至干脆躲著不見陳天南,讓家里人去接陳天南的電話。躲得不耐煩了,宋靜干脆說:陳校長,你的心思我知道,我也不缺那點錢,主要是留下一個事業在那里,好幫助老家親戚們混點生活。你也別打什么主意了,按照合同辦事,三十年期滿自然歸還學校。
無論陳天南想什么法子,都不敢過于惹怒宋靜,這宋中校也真如老師們議論的那樣,錢多得使不完。說是出了價150萬,假如宋靜真的答應了,陳天南還不知道哪里去湊齊數目呢。這事一直拖了下來。
校園內,四處的喇叭響起了,十點鐘是開學典禮時間。陳天南必須出去了,他向趙鑫做了保證,一定加強對住校生的管理以及想法讓更多的學生在校內用餐,同時,他又提醒趙鑫,食堂要做好飯菜,努力吸引學生用餐。趙鑫眼見討不了什么好結果,只得悻悻地離開了校長室。
在班主任和政教處的組織下,開學典禮學生的集合速度和隊形整齊兩個方面,都令陳天南滿意。政教主任章振剛以他一貫的大嗓門和嚴厲果決的語氣,不停地對著無線話筒嚷嚷,指揮著列隊。校團委書記和保衛科科長四處走動監督著。即使是新生班級,也在班主任的指揮下迅速排好了隊,假期里對高中新生的軍訓真是沒有白費,而初一新班,那些小孩子對于教師的敬畏和新環境的陌生感,都逼迫著他們規規矩矩聽從指揮,不敢放肆。
陳天南講完話,學生沒有再回到班級,解散回家了,只有一些被班主任安排打掃衛生的還在四處忙碌著。陳天南和分管后勤總務的副校長周宇全去班級上看了看,一則看看教室的布置,衛生情況,也要看看公物的損壞情況和多了缺了。
走到鴻志樓三樓高三·二班教室前,他們遇見了班主任邱艷從教室出來。陳天南問邱艷道:“文科班報名情況怎樣?”
邱艷長著一張可愛的圓臉,甚至可以說漂亮,豐滿嫵媚,她三十歲出頭,做事勤懇,深得學校信任。陳天南一問,邱艷緊張了一下,說:“有兩個學生沒來,聽說到縣中去了,我下午沒課,馬上去縣城找他們回來報名?”
“又走了兩個。嗨,你們怎么搞的,都高三了,還留不住學生。初三也走了十多個。真不像話。你下午走了,剛剛開學,班級怎么辦?”
邱艷委屈地抿了抿嘴唇,輕聲說道:“班上我都安排好了。縣里去的那兩個學生也聯系上了,叫回來應該沒問題,他們的家長也要一起去。”
“早就該做好工作啊,家長一起去,學校又得出車費了。你這個班主任究竟是怎么當的?”
陳天南一直大聲地呵斥,劈頭蓋臉的簡直是在罵。周宇全也是個直性子,工作上也會罵人,但是不會這樣嚴厲得叫人當場下不了臺。他站在一邊,不好幫邱艷說話,默默地站著。肯定是兩個重要的優生走了,陳天南才會這樣著急。眼看著邱艷的淚珠子不斷在眼眶里打轉了,周宇全不得不出來說句話:“午飯吃了就走吧,一定要把學生帶回來,辛苦三年,就看最后的沖刺了。”
“一定會。”邱艷點著頭,硬生生地忍住了淚。陳天南沒理她,轉身朝四樓校長辦公室走去,邱艷如釋重負,趕緊走掉。
看不見了邱艷,陳天南才嘟著嘴說:“那兩個學生都是文考能上二本的,走了,這個班還有啥戲唱。高二的時候,張思琴等幾個女生也被縣中挖了去,已經報名了,還是我親自去,好說歹說帶回來的人,回來時單獨叫了一輛出租車,破費不少。都這么折騰,學校可受不了。”
陳天南只任教了一個班,高三·二班暨文科重點班的歷史,對于邱艷班上情況當然比較了解。周宇全說其實這多半是計生辦的錯,誰叫他們一直叫喊“少生優生”,要不然優生那會這么緊俏。陳天南不由得一笑。這周宇全人稱“日藏教授”,是化緊張為輕松的搞笑能手。他叫周宇全先去吃午飯,午飯后,行政人員立即召開一個緊急會,強調一下各班的優生鞏固問題,行政人員要分到各個年級去包班督陣檢查,保住優生,這可是學校的命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