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宣公七年(公元前603年)春天,衛成公派衛卿孫桓子訪問魯國,在魯國大殿之上,孫桓子向魯國君臣行過禮后說:“敝國國君派下臣前來魯國,一則為了重續衛魯兩國舊好,恭賀魯侯掌握魯國宗廟社稷;二則是今年歲末,晉侯將召集諸侯在晉國的黑壤會盟,敝國國君愿與魯國預作協商。下臣還帶來些了衛國特產的糧食、米酒、紅棗和絲綢,小國所出,不成敬意,望國君笑納。”
還沒等宣公說話,東門襄仲直接言道:“貴國國君即位初年即與魯國盟好,為魯國和莒國調解,還曾出兵幫助魯國;敝國先君僖公曾與貴國國君立洮、向之盟,也曾在貴國國君危難之時,在周天子和晉文公面前轉圜,此等盟國情誼,理應世代傳承。”說完轉過頭,看了一眼宣公,宣公言道:“寡人今夏與齊侯有約,待黑壤之盟后,魯國將派上卿前往衛國訪問,以報答衛國的深情厚誼。黑壤之盟的具體準備,孫卿可與執政襄仲大人、上卿季文子商定。”
宣公說的夏天與齊侯有約,其實本來是齊惠公約他去齊國,同登泰山。宣公聽說齊侯要約他去登泰山,很是興奮,回到宮中,跟穆姜夫人有說有笑:“夫人,寡人要跟齊侯去登泰山啦,寡人還從未去過泰山,夫人知道泰山是什么樣子?”
穆姜夫人答道:“國君今天真是高興,妾身也沒有去過泰山,齊國先君霸主桓公曾想封禪泰山,被管仲勸阻而未去。泰山蒼松翠柏,山高林密,山泉汩汩流淌,珍禽異獸不可計數,是齊魯兩國共同的神山。”
宣公命寺人準備弓箭,聽夫人說泰山有無數珍禽異獸,勾起了他田獵的興趣,他要帶著魯國祖傳的寶弓和金仆姑箭,和齊侯一起去泰山打獵。他對穆姜夫人說:“聽說先祖隱公曾去泰山田獵,還在泰山腳下修建了菟裘之城以作退隱之所,寡人這次也要去看一看。”穆姜夫人笑著說道:“那都是百年之前的事了,現在菟裘已成廢墟了吧。國君此次前去,還是謹慎些,挑選精壯禁衛軍士千人隨國君同去吧,以護國君周全。”宣公也笑著說:“夫人此言甚合寡人之意,就依夫人。”
魯宣公悉心準備這次的訪齊之旅,到了四月份,一切準備停當。齊侯派使者來到魯國,約請魯侯率軍與齊侯共同討伐萊國。萊國是齊國附近的小國,但歷史悠久,在商代就已存在,西周初期,周武王封姜太公于齊國之時,萊國還曾攻打過齊國,與齊國爭奪營丘城。隨著齊國的逐漸強大,萊國國力不濟,對齊國就沒有了威脅,這次齊惠公討伐萊國,目的是進一步擴大齊國的土地版圖,擠壓萊國的生存空間。本來約請魯宣公一起去泰山游覽,就改為與魯宣公共同討伐萊國了。這讓魯宣公措手不及,準備了幾個月,本來要去泰山的,這齊侯說變就變,突然改為伐萊了,也沒有提前告知魯國。宣公無奈,只好放下泰山之旅的一切計劃,率領魯軍隨齊惠公一起,共同討伐萊國,直到秋天才取勝回到曲阜。
魯宣公回到宮中,和穆姜夫人、太子黑肱團聚,出外與齊侯一起征戰了幾個月,宣公曬黑了,也瘦了,但是軍營中的摔打,使宣公身體更結實了。這次與齊侯并肩作戰討伐萊國取勝,是宣公第二次率軍出境征戰取得勝利,齊侯的背書和征戰的勝利,在魯國政壇進一步提升了宣公的威望。這位宣公雖然對外屈辱負重,但在國內的權威倒是不斷提高。在他燕寢的書房中,除了東門襄中、季文子經常出入外,最近又有臧文仲之子臧孫許、孟文伯之子孟獻子、叔孫得臣之子叔孫僑如(叔孫宣伯)等人前來拜見,有的還不止一次,宣公在和這幾位魯國政壇未來的棟梁們商討國事、縱論諸侯形勢,他知道,東門襄仲已經年老,將來這幾位都將是制衡季文子的有生力量,也是輔佐太子的賢良。
晉成公即位已經五年了,晉國和楚國之間在城濮之戰后又一次爭奪中原的態勢越來越明顯,集中體現在鄭國、陳國這兩個國家,他們由于領土夾在晉、楚兩強之間,因此不得不在兩個大國之間搖擺。自從四年前(魯宣公三年)鄭國歸附晉國之后,楚國就三番五次地討伐鄭國,鄭襄公即位后,在公子宋的謀劃下,進一步加強與晉國的關系,希望與晉國再次會盟,共同抗擊楚國的入侵。晉成公于是命趙盾召集諸侯,共同在晉國黑壤會盟,目的只有一個:共同對付楚國。
魯宣公七年(公元前602年)冬天,魯宣公與晉成公、宋文公、衛成公、鄭襄公、曹文公一起,在黑壤城舉行了盟會,周天子也派來了王叔桓公作為周王室的代表與會,為諸侯調和、見證諸侯歃血為盟。陳國由于剛剛投靠了楚國,沒有來參加會盟。季文子陪同魯宣公參加了盟會。
會盟之前,晉成公對趙盾說:“寡人即位以來,魯侯從未來晉國朝覲,也沒有派公卿大夫來到晉國聘問,他父君文公就曾多次朝覲晉國和父君,為何寡人即位,魯侯不來朝覲、只與齊國交好呢?難道是要投靠楚國?齊侯又為何沒有前來參加會盟呢?”趙盾回答:“魯國事務皆由執政大夫襄仲和上卿季文子主持,魯侯其實并未過多參與,他是齊侯扶持即位的,因此經常前往齊國訪問。此次前來參與會盟,應該還是愿意尊晉國為霸主。齊魯兩國剛剛結束了伐萊征戰,齊侯沒有來參與會盟,恐怕是國內事務離不開。”
晉成公說:“其它各位與會諸侯都能前來會盟,怎么齊侯就不能前來呢?莫非齊國也要投靠楚國?正卿大人先扣押魯侯吧,不要讓他參加歃血會盟,讓他面壁思過。”趙盾遵照晉侯的詔命,扣押了魯宣公。可憐的魯宣公,弱國無外交,國君也命途多舛。宣公在齊國被扣留一次,在晉國又被扣留一次。他讓季文子趕緊返回魯國報信,設法營救自己。
季文子回到曲阜,把魯宣公被扣在黑壤的情況稟告了敬嬴夫人、穆姜夫人和東門襄仲,并且封鎖消息,魯國國內只有這四人知道。他們商量的辦法有兩個:一個辦法,是兩位夫人提出來的,就是由于周王后是齊國人,齊侯與周王室關系親近,可拜請齊國出面,奏請周天子,請晉侯釋放國君。季文子認為這種辦法不妥,他說:“周天子已經派了王叔桓公在黑壤城,天子使臣就是調和諸侯、見證會盟的,卻并沒有出面為國君轉圜。”東門襄仲說:“請齊侯奏請天子,需要很長的時間,且要送出厚禮,魯國也只能靜等結果;不如直接厚賂晉侯和趙盾,過去齊侯就是用這個辦法避免了諸侯的攻伐。”最后四人都同意東門襄仲的辦法,季文子又帶上黃金美玉和諸多財貨前往晉國黑壤城,向晉成公、趙盾送上重禮,請求放回魯宣公,就這樣,宣公終于在會盟結束后返回了魯國,回到曲阜已是第二年正月了。
可能是因為寶貝兒子被扣在國外兩次,也可能是因為中年多病,敬嬴夫人病倒了,病中還喃喃地喚著自己的俀兒。宣公回到宮中,趕忙去探望母親,心中憋悶,淚水直流。作這樣的國君,不知何益?內不能主持國事,外受辱于他國,母親憂心病重,自己真是沒用!
守在母親榻前,他不吃不喝,日漸消瘦。東門襄仲也常來敬嬴夫人宮中探望,他也是年老體弱,朝中政務雖有季文子協助打理,也還是繁重不堪,國君在太后宮中守護,東門襄仲既關心國君、又心系敬嬴夫人,病榻前,三代人各懷心事,經常是靜默不語。
幾個月過去了,敬嬴夫人的病仍不見好,穆姜夫人也是憂心如焚,她既擔心太后,又擔心國君的身體,忽然想起齊國臨淄有位名醫,公室之人都找他醫治,不知能否把他請來給太后醫治?東門襄仲說:“老夫去臨淄覲見齊侯,拜托齊侯派名醫前來。”他回到府中略作準備,第二天就出發前往了齊國,此時已是六月,炎熱的天氣和旅途車駕的顛簸,這位東門襄仲的身體也吃不消了,走到半路,剛到齊國的黃城就病倒了,他自知自己大限將至,也顧不上去臨淄請名醫了,趕緊命車駕往回返,還沒來得及回到魯國,就在齊國的垂城去世了。
消息傳回曲阜,六月十六日,魯國太廟像平時一樣舉行了祭祀之禮。按照周禮,東門襄仲為魯國執政,位同正卿,正卿去世,應當取消第二日的繹祭。繹祭,就是在正祭儀式的第二天,禮敬前一天祭祀中扮作受祭者的人。魯國宗正向季文子奏請取消繹祭時,季文子則以太廟祭祀之禮,非臣子所能做主為由,請宣公裁決。宗正心中納悶,上卿大人此事不想自己做主?莒國太子你都敢驅逐,取消個繹祭你都不愿意了?無奈只好向國君稟報,宣公聽說東門襄仲去世了,心情也十分復雜,他想:“派誰去齊國為母親請名醫呢?母親的病情明顯加重了。這位襄仲老爺爺總算是走了,還想要身后的榮耀?”他對宗正說:“執政大人去世,祭禮理應從簡,繹祭照常舉行,去掉萬舞中的執籥舞者吧。”孔子曾評價此事為“非禮,卿卒不繹。”就是說朝中正卿去世,祭祀可以照常舉行,但應當取消祭祀第二天的繹祭。
東門襄仲的去世,也帶走了敬嬴夫人抵御病魔的最后一絲力氣,七天之后,宣公八年六月二十三日,敬嬴夫人也離開了人世。宣公痛不欲生,他在世間最疼愛自己的人都不在了,君不像君,人不像人,他都不知道自己活著還有什么意義?好在穆姜夫人一直在身邊寬慰他,告訴他還有夫人、還有太子,還有魯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