虢城盟會進行中間,還發生了魯國使者叔孫豹(叔孫穆子)遇險的插曲,這與莒國發生的內亂有關。
莒國國君是莒犁比公,姓己,名密州,字買朱鋤,在位已經三十五年了。他的寵妃吳姬生了兒子,莒犁比公為他取名展輿,并立他為太子。后來莒犁比公的另一位寵妃齊姜也生下了兒子去疾(號著丘,就是后來的莒著丘公)。莒犁比公脾氣暴躁,一次太子展輿惹惱了他,居然直接被他廢除了太子之位,聲言要立公子去疾為太子。展輿的母親來自吳國大族,背后有吳國勢力的支持,在去年(魯襄公三十一年,公元前542年)十一月,展輿在吳國的支援下,發動都城內的民眾叛亂,攻入王宮,殺死了莒犁比公,自立為莒國國君。公子去疾的母親來自齊國公室,因此他們母子倆逃奔了齊國尋求庇護。
魯國執政季武子見莒國內亂,率領季氏職掌的魯國左軍突襲并占領了莒國鄆城。鄆城位于魯莒交界,原為魯國城邑,屬于季氏的勢力范圍,季武子的父親季孫行父(季文子)曾在魯文公十二年(公元前615年),也就是七十多年前率軍修筑鄆城;魯國與莒國為爭奪鄆城經常發生摩擦,后來在魯成公九年(公元前582年)的時候,楚國令尹子重率軍攻打莒國時占領過當時屬于莒國鄆城。三月份,季武子這次趁著莒國太子弒殺國君的機會,再一次率軍占取了鄆城。
這時在鄭國虢城舉行的諸侯盟會還在進行,魯卿叔孫穆子(叔孫豹)正在與會。莒國派人來到盟會現場向晉、楚控告魯國攻占了莒國的鄆城。楚令尹王子圍派太宰伯州犁向晉國正卿趙文子提出:“重溫彌兵的會盟還未結束,魯國就攻打莒國、掠奪城邑,這是褻瀆盟約,請求誅戮魯國使者以懲罰魯國。”
跟隨趙文子參會的晉國大夫樂桓子想向叔孫穆子索要好處,派人給叔孫穆子通風報信,表示愿意替他向趙文子說情,但又不想把話說得太明了,就讓派去的人向叔孫穆子求一條腰帶作為回報。叔孫豹明白,這是樂桓子在向他要財禮呢,他就是裝糊涂,不想給。叔孫穆子的家臣梁其脛勸他:“舍財免災,您有什么舍不得的?”叔孫穆子答道:“參加諸侯盟會,是為了保衛國家。我舍財免災,魯國可能就要遭到進攻了,這是為國招災,還怎么保衛國家?人們用墻壁來抵御壞人,墻壁裂縫,是誰的過錯呢?我來參加盟會保衛國家卻又讓它受到攻擊,那就罪加一等了。季孫氏此時率軍占了鄆城,確實是考慮不周,但魯國又有何罪?十多年來,叔孫氏出使,季氏留守,一向如此。我又去怨誰呢?樂王鮒(樂桓子)喜歡財貨,不給他,沒有完。”于是叔孫穆子召來樂桓子的使者,撕下一條自己絲綢長衫的下擺送給他說:“我的腰帶太窄了。”意思是說,我沒什么可以送給樂桓子大人的。
趙文子聽到叔孫穆子的這番話后嘆道:“面臨禍患不忘國家,忠也。想到危難不放棄職守,信也。為國家不惜一死,貞也。為國謀劃以忠、信、貞為主,義也。叔孫豹有此四種美德,怎能誅戮呢?”于是派使者向楚令尹王子圍回復說:“魯國雖然有罪,但魯莒兩國長年相互爭奪邊境城邑,也屬正常。而叔孫豹賢能,不惜身死而保衛國家利益,這樣的人應加愛護。令尹大人參加盟會而赦免了有罪的國家,還獎勵了它的賢臣,諸侯都會信服歸順楚國的。”由于晉國正卿趙文子的堅決要求,楚國就沒有再追究魯國之罪,也沒有為難叔孫穆子。
叔孫穆子返回魯國后,季武子由家臣曾夭駕車去到叔孫豹府邸慰問,其實也是向叔孫豹表示歉意。季武子在叔孫豹家里從早上等到中午,就是不見叔孫豹出來相見。曾夭對叔孫豹的家臣曾阜說:“盟會之上,讓老大人受驚了!我家大人知罪了。魯國是相互忍讓治理國家的,老大人在國外忍讓,回到國內就不忍讓了,那又何必呢?”曾阜答道:“我家老大人幾個月出使在外,你們在這里就等一上午,又算什么呢?商人要贏利,還能厭惡喧鬧嗎?”說完進入內堂又去請叔孫豹說:“季氏已認錯,大人可以出去了。”叔孫豹對季氏非常不滿,心想你季武子已經擔任魯國執政十多年了,難道還不知足?還要除掉老夫、打壓叔孫氏?上次老夫陪同國君出訪楚國,你就趁國君和老夫不在國內,私占了卞城,這次你又專權出兵莒國鄆城,全然不顧還在虢城參加盟會的老夫安危,這不是故意為難叔孫氏嗎?
季武子親自前來認錯,也是給叔孫豹一個臺階下,叔孫豹知道季氏實力強大,在魯國樹大根深,不是那么輕易能夠撼動的,而且向來三桓一體,榮辱相依,也只能這樣了。于是他指著屋里的柱子說:“雖然討厭它,難道還要砍掉嗎?”說完整理好衣衫,出來與季武子相見寒暄,這段過節算是過去了。
莒國三月內亂,公子展輿弒殺父君莒犁比公,自立為君。這位展輿上位之后,不知道拉攏人心,安定社稷,反而急著褫奪了莒國公室群公子的俸祿,被剝奪了俸祿的公子們當然不會支持展輿,于是他們私下里與投奔齊國的公子去疾聯絡,要擁立去疾為君。公子去疾在齊國公子鋤率領的兵馬護送下回到了莒國,展輿一看齊國大軍壓境,只好逃奔了母親的娘家吳國,展輿的黨羽務婁、瞀(mào)胡和公子滅明帶著莒國的大厖(máng)、常儀靡兩座城池投奔了齊國。季武子則派出魯卿叔弓(子叔敬子)率兵前往鄆城勘定了魯國所占領的鄆城疆界。
三月份虢城盟會結束后,楚令尹王子圍設享禮招待晉正卿趙武。席間,伴隨著歌舞的節奏,王子圍朗誦了《大明》的第一章:
“明明在下,赫赫在上。天難忱斯,不易維王。天位殷適,使不挾四方。”(周文王明德布下土,顯赫神靈耀上蒼。天命的確難信賴,國君也真不易當。上天樹敵克商朝,使其不得保四方。)這是一首歌頌周文王的詩,王子圍朗誦這首詩,等于是把自己比作了周文王,確實是過分了。
趙武當然聽出了王子圍的意思,當場朗誦了《小宛》第二章,其中有一句“各敬爾儀,天命不又。”(各位作風須謹慎,天命一去無影蹤。)這是在當面告誡王子圍,不要譖越,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
宴會結束后,趙武和太傅羊舌肸說起了王子圍,趙武說:“楚令尹把自己當作周天子了。”
羊舌肸說:“楚君年少,令尹王子圍強勢,他會取而代之,但不會善終。不義而強,其斃必速。(不合于道義而強勢,他的滅亡會很快到來。)”
虢城盟會結束后的四月份,那時候魯卿叔孫豹還沒有返回曲阜,他隨同晉正卿趙武及曹國大夫先是回到了鄭國都城,短暫停留后再各自歸國。鄭簡公同樣設享禮款待了各位諸侯公卿,享禮之前,鄭國上卿罕虎正式告知趙武享禮的日期,趙武心想,各諸侯公卿是歸國之前途徑鄭國都城順便訪問,也不是正式訪問,還搞什么享禮,也太正式了,于是他對罕虎朗誦了《瓠(hù)葉》,這首詩描述的是普通貴族飲酒的情景,意思是說享禮應當從簡。
罕虎又正式通知了魯卿叔孫穆子享禮的日期,還對叔孫穆子說:“趙武朗誦《瓠葉》,不知何意?”叔孫穆子對罕虎說:“趙武希望宴會安排得簡單些,敬酒只敬一次就行了,上卿大人還是聽他的吧。”
罕虎說:“趙文子乃大國正卿,豈敢慢待?”
叔孫穆子說:“正卿大人自己要求簡單些的,有什么不敢的?”
享禮當日,鄭國作為主人在廂房為賓客準備了五獻(五次敬酒)的器物用具。趙武婉辭,私下對鄭國執政子產說:“武已經向上卿罕虎大人說過了要簡單些。”因此只敬了一次酒,享禮就結束了。享禮之后是飲宴,叔孫穆子在宴會上朗誦了《鵲巢》,其中有“維鵲有巢,維鳩居之。”將趙文子比作鵲,將自己比作鳩,意思是說由于趙文子主盟,并為自己開脫,使自己得以安居,免于被楚國討戮,因此向趙文子表示謝意。趙文子連忙說:“不敢當,不敢當。”
叔孫穆子又朗誦了《采蘩》,他對趙文子說:“小國獻上蘩,大國愛惜而加以使用,豈敢不服從大國的命令?”
罕虎(子皮)朗誦了《野有死麕(jūn)》的最后一章,“舒而脫脫兮,無感我帨(shuì)兮,無使尨(máng)野吠。”(輕點慢點,別動我圍裙,別惹狗兒叫。)希望趙文子以道義安撫諸侯,不要行非禮之事。
趙武則朗誦了《常棣》首章,其中有“凡今之人,莫如兄弟。”他對大家說:“我們兄弟親密安好,可以讓狗別叫了。”叔孫穆子、罕虎和曹國大夫起身下拜,舉起牛角酒爵,對趙武說:“小國仰仗正卿大人,知道今后可以免于罪過了。”
宴飲盡興而散,趙武離開時說道:“這樣的歡樂時光,真的難以再有了!”叔孫穆子、曹國大夫也都彼此拜別回國。
趙武在鄭國都城短暫停留之后,取道周王畿返回晉國,周景王派上卿劉定公在穎邑慰勞趙武,安排趙武住在雒汭的館驛。劉定公宴請趙武,雒汭位于雒水匯入黃河之處,二人談起了大禹治水的功績。劉定公說:“禹的功績可謂美矣!他光明的德行多么深遠,如果沒有禹,我們大概都會變成魚了吧?在下與正卿大人身穿禮服、治理百姓、面對諸侯,都是禹的力量!正卿大人當發揚光大禹的功績而庇護天下百姓啊!”趙武答道:“老夫每日戰戰兢兢,唯恐犯錯獲罪,茍且偷生,哪里能考慮那么長遠的事情呢?”
送走了趙武后,劉定公回到京師洛邑向周景王復命說:“人們都說年老了會多智慧,而糊涂也會跟著一起來了,趙文子就是這個樣子。他位居晉國正卿而主持諸侯,卻自我等同于下等庶人。沒有遠慮、混吃等死,這是丟棄了神靈和百姓啊!趙武活不過今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