弭兵之會后,晉、楚兩個大國之間不再爭霸了,諸侯國之間的征戰得以暫歇,各國都把為政的重點放在了國內事務上。在魯襄公赴楚國朝覲之前,齊國就已經出現了內亂。
去年(魯襄公二十七年)九月,齊國左相慶封趁當朝執政、右相崔杼家族內亂取而代之,成為了齊國執政國相。慶封喜好打獵,而且嗜酒如命,當上國相后,他把日常政務都交給了自己的兒子慶舍,自己則花天酒地只顧享樂。他帶著妻妾家財住進了自己的親信大夫盧蒲嫳的宅中,還與盧蒲嫳換妻飲酒作樂。齊國眾大夫都知道慶封住進了大夫盧蒲嫳的宅中,因此每天先到盧宅拜見慶封,然后再往宮中朝見國君齊景公。
兩年前慶封協助崔杼弒殺齊后莊公時,齊侯親信很多人都逃奔了外國,慶封當權后,派人告知流亡在外的齊后莊公黨羽,誰能將崔氏余黨消息告知慶氏,就可以將功贖罪、返回齊國繼續做官。盧蒲嫳的哥哥盧蒲癸告發崔氏余黨有功,再加上弟弟盧蒲嫳是慶封的鐵桿死黨,于是得以返回臨淄。慶封命盧蒲癸輔佐自己的兒子慶舍,慶舍十分寵信盧蒲癸,還把自己的女兒嫁給了他。這下不但輩分亂了,慶氏和盧氏還都是姜姓同宗,按照周禮,同姓不婚,這樁婚事還有違禮數。慶舍的親信提醒他,他回答道:“同宗不避我,我又為何獨獨避開同宗?就像人們朗誦詩歌斷章取義一樣,我取得自己想要的就是了,管他同宗不同宗?”盧蒲癸的好友王何,也是齊后莊公親信,逃亡到了莒國,通過盧蒲癸的關系得以回到了臨淄,一起事奉慶舍,很受慶舍賞識。二人成為了慶舍最寵信的近身侍衛,手持寢戈,寸步不離左右。寢戈,就是一種近身兵器。
齊國公室為卿大夫供應當值膳食,每天有兩只雞。管伙食的饔(yōng)人偷偷換成了鴨子。負責為眾卿大夫進獻膳食的御者又把鴨肉挑了出來,只上了鴨湯。天天在公室吃工作餐的卿大夫們發覺不對,齊惠公之孫、齊卿子雅(公孫灶)、子尾(公孫蠆chái)大怒,在朝廷大罵當權者慢待公卿官員。慶封知道后,在與盧蒲嫳宴飲時將此事告訴了他,盧蒲嫳借著酒勁兒說:“國相勿惱,此二人就如禽獸,我可以枕著他們的皮睡覺!”意思是說要殺了他們。慶封又讓親信大夫析歸父把攻殺子雅、子尾的計劃告訴了上大夫晏嬰,希望得到晏氏的支持,晏嬰答復說:“晏氏這點人馬不足用,智謀也出不了什么善策,但晏氏絕不敢泄露半點,嬰愿盟誓!”析文子(析歸父,字子家)說:“大人既然已經這樣說了,哪里用得著盟誓?”然后析文子又找到了齊大夫北郭佐尋求幫助,北郭佐(字子車)說:“各人事奉國君的方式不同,但這確實不是佐所能為。”其實晏嬰和北郭佐都明白,攻殺子雅、子尾,就是攻殺公室后裔、當朝大夫,慶封當道,不敢得罪,但豈能參與?于是都婉言推辭了。
事情還沒做,慶氏就派析文子找了兩位大夫尋求支持,消息早已泄露,傳到了齊卿陳文子的耳朵里,他對兒子陳無宇(陳桓子)說:“禍亂將起,陳氏能從中獲何益處?”陳無宇答道:“在臨淄的莊街(臨淄繁華大街)上獲得慶氏之木百車。”意思是說,陳氏可趁機得人得權,取而代之。陳文子老謀深算,也看到了這一點,聽兒子這么說,心里自然贊同,于是囑咐陳無宇:“得之不易,定當謹慎持守!”
魯襄公二十八年(公元前545年)十月,慶封一行人到萊城田獵,陳無宇也跟著去了。十月十七日,陳文子突然派人追到萊城,召陳無宇回家,說是無宇母親突發重疾,陳無宇趕緊向慶封請假,告知母親病危。慶封讓人占卜,把龜甲給陳無宇看,陳桓子看后說:“是死的卦象。”說完手捧龜甲痛哭。慶封只好讓他趕回臨淄。其實這是陳氏父子計劃好的脫身之策。
慶封的親信族人慶嗣(字子息)知道后對慶封說:“大事不好,禍亂將起!大人趕快回去,禍難必將發生在嘗祭之時,現在趕回去還來得及!”嘗祭,就是秋天祭祀祖先的儀式。慶封不聽,也沒有改悔的意思。慶嗣長嘆道:“那也只能逃亡了,能逃到吳、越就是萬幸!”陳無宇從萊城返回臨淄,路途之上要經過濰水、獼水和淄水三條河,他每渡過一條河,就毀掉渡船、拆毀橋梁,目的是阻礙慶封返回都城臨淄。
慶封去萊城田獵,留下兒子慶舍在臨淄打理政事,因此慶舍沒有跟隨慶封一起去萊城田獵,慶舍之女盧蒲姜覺得都城里的氣氛蹊蹺,感覺夫君有什么事瞞著她,于是她對夫君盧蒲癸說:“你們有事如果不告訴我,必然不會成功。妾既已與夫君成婚,當助夫君。”盧蒲癸就把計劃在嘗祭當日攻殺慶舍之事告訴了夫人,他受齊后莊公大恩,慶氏曾助崔氏弒殺國君,盧蒲癸返回臨淄就是為了給慘死的先君報仇,他舉薦給慶舍的王何,同樣曾受齊后莊公大恩,二人一直在謀劃報仇的事。既然夫人看出了些端倪,也只能告訴她了,她如果向慶舍告密,那只能先殺了她。盧蒲姜聽完說:“父親大人的脾氣固執,如果沒人阻攔他,他反倒不會去參加嘗祭。需要有人勸阻他,激他去,我去說吧!”盧蒲癸很驚訝,也很感動,向夫人稽首說:“癸替先君拜謝夫人!”
十一月七日,齊國在祖廟(太公廟)舉行嘗祭,慶舍將親臨主持祭禮。慶舍的女兒盧蒲姜告訴他,有人要在嘗祭之時發動禍亂,叫他不要去參加嘗祭。慶舍自大慣了,而且自己有盧蒲癸與王何兩名猛士不離左右護衛,根本聽不進去,他說:“我看誰敢!”
舉行嘗祭的祖廟就在公宮(齊侯王宮)之內,慶氏已經安排了數量眾多的甲士圍住了公宮,以確保祭禮秩序和公卿大夫們的安全。齊大夫麻嬰扮演被祭祀的先人,慶繩作為上賓負責向先人獻禮。盧蒲癸、王何手持寢戈(近身兵杖),緊跟著慶舍。齊國大族陳氏、鮑氏的養馬人在公宮旁邊的魚里街道演著民間折子戲,為祭禮烘托氣氛。慶氏的兵馬特別容易受驚亂跑,甲士們就解甲,把馬拴好,一邊喝酒一邊來到魚里街道看戲。欒氏、高氏、陳氏、鮑氏各族的家兵偷偷地穿上了慶氏兵丁解下的皮甲,進入了祖廟。
一切都是事前謀劃好的。子尾抽出槌子,在門上敲擊了三下。霎那之間,站在慶舍身后的盧蒲癸用寢戈猛刺慶舍,王何用寢戈砍向慶舍,砍掉了慶舍左肩。慶舍還在掙扎,他拉著廟宇屋頂的方形椽子,震動了屋脊,抄起盛貢品的俎盤、銅壺等物,扔向攻擊他的甲士,殺死數人后死去。盧蒲癸、王何等人又殺死了麻嬰、慶繩。參加祭禮的齊景公怎么也不會想到,在公宮之內的祖廟,會上演這么一出驚心動魄混戰,一時愣在那里,呆若木雞。陳文子趕忙拉著齊景宮一邊脫掉祭服一邊跑回內宮,鮑文子在旁對齊侯說:“臣下們這是為國君除去奸佞。”
慶封對都城內發生的這一切全然不知,在從萊城田獵結束、返回臨淄的路上,才遇到從都城跑出來的慶氏族人前來報告:子雅、子尾與欒、高、陳、鮑各族在嘗祭典禮之上作亂,慶舍大人已遇害。慶封失去了能干的兒子,悲戚不已。十一月十九日,在兒子慶舍遇害十二天之后,慶封帶領甲士回到臨淄城外,猛攻西門,但是城內早已戒備多日,慶氏無法攻克西門。于是慶封下令轉攻臨淄北門,守衛臨淄北門的軍士措手不及,慶氏兵丁從北門攻入了臨淄,隨即馬不停蹄直撲齊侯的內宮。齊景公早已在眾卿的輔佐下,調集都城內外的軍隊,將內宮團團圍住、嚴陣以待。慶氏那點兵馬如何攻得進去?
慶封率領屬下兵馬看到內宮一時難以攻克,就在臨淄的大街上集結,并派人去公宮請求決戰。齊景公已下令齊國軍隊從駐地向都城進發平叛,因此避而不戰。慶封族人慶嗣建議,臨淄不宜久留,如果齊國大軍來到,大家就死無葬身之地了,不如趕快逃亡他國。慶封無奈,帶著大家逃奔魯國而來。
慶封等人知道,魯國現在是執政上卿季武子專權,他們到達曲阜后,向季武子獻上了華美的車駕和重金,請求魯國庇護。這車駕為木制,表面涂漆,漆皮平整光亮,可以照出人影。魯大夫展莊叔看到后說:“慶氏車駕華美光鮮,平日聚斂必甚,受其盤剝的民眾必然憔悴,活該他逃亡!”魯卿叔孫豹設便宴招待慶封一行人,慶封粗陋不知禮節,開宴前遍祭諸神。魯國是禮儀之邦,叔孫豹一看這根本不是便宴應行的禮節,心中不悅,讓樂工給他朗誦了《茅鴟(chī)》,詩的意思就是諷刺不敬之人,慶封無知,哪里聽得出來?還一個勁兒地夸贊“好詩!好詩!”
齊國很快就派出使節追到了曲阜,責備魯國為何收留弒殺先君、犯上作亂之人?季武子和叔孫豹一商量,齊國占理,而且這位慶封粗鄙淺陋,毫不知禮,不值得為他得罪齊國,于是只好抱歉地對慶封說,齊侯派使節追到魯國,要接大人回國,魯國無法阻攔。慶封無奈,只得繼續逃亡,奔向了吳國而去。
吳王余祭是去世的吳王壽夢次子、諸樊的弟弟,他收留了慶封,將吳國的朱方城賜給了慶封。慶封在朱方城安頓了下來,逐漸地聚集了慶氏族人在此居住,富甲一方,比他在齊國的時候還富有。魯國大夫子服惠伯對叔孫豹說:“上天大概是讓壞人都富有吧,您看慶封在吳國又富起來了。”叔孫豹一直就看不上慶封,他嗤之以鼻地回答子服惠伯:“善良之人富有是上天的獎賞,壞人富有就要遭殃了。上天這是要降災于慶氏,讓他們全族聚攏在一起被殺吧。”
果然,八年以后,楚靈王率諸侯討伐吳國,攻克了朱方城,殺死了慶封并滅其全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