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
當(dāng)一副黃牙不可避免地將要成為吳為不得不日夜面對的景物時,她遇到了一個極限。
并非因為那時的吳為像一只剛從樹上摘下的蘋果,新鮮得讓人無可挑剔。
即便她是一只滿是蟲眼的蘋果,或后來窮途末路為一只爛蘋果,相信黃牙或口臭這些雞毛蒜皮,仍然會成為她的忍受極限。
她對嘴以及嘴里的東西實在過于敏感。
甚至她在喪失意識前干的最后一件事,就是與黃牙們的遭遇戰(zhàn)——
當(dāng)她走進(jìn)洗澡間,對著鏡子,將自己如孤狼一般歹毒的臉細(xì)細(xì)打量時,明白了在無有窮期的險惡中她已徹底荒廢。沒人可以救她,也無藥可救,她只能孤軍一人。
回眸之間,鏡子里突然映出許多大而黃的牙齒。那些牙齒,勝利在握、不慌不忙地從她身后逼壓過來,她的全身于是就咬在了那些大而黃的牙齒里。她感到了直穿內(nèi)底之痛。
猛然回身,想從那些牙齒里掙扎出去,卻一頭撞在身后的墻上。
血從她的額角蜿蜒流下,在她久已無味的臉上,增添了一些婉約,甚至是略顯風(fēng)塵的動人之處。
在疼痛中她慢慢清醒,原來那不是牙,而是墻上的一塊塊瓷磚。但那些瓷磚怎么看怎么像一排排的牙齒,而且是侵華戰(zhàn)爭時期那些日本人才有的、大而黃的門牙。
經(jīng)過半個多世紀(jì)的人種進(jìn)化以及牙科醫(yī)學(xué)的進(jìn)步,現(xiàn)在的日本人肯定不會再有這樣大而黃,并像蟋蟀那樣向外齜著的大門牙了。但在侵華戰(zhàn)爭期間的日本人,卻不得不尷尬地長著這樣的大門牙。
而她洗澡間里的這些牙,不但黃而大,不但像蟋蟀的門牙那樣向外齜著,每個牙縫之間還嵌著根深蒂固的黃色牙垢。
她不由得拿起鑿子,信心十足地想要剔除那些牙垢。剔著剔著她忽然明白,這么多牙和這么多牙縫,她是無論如何也剔不干凈了,于是就拿起鑿子和榔頭,連撬帶敲,一塊塊敲碎了那些牙。
她干得很安靜,很從容,一點也不瘋狂。
過后她只是覺得有點累,便點了一支煙,對著那支煙低叫了一聲“寶貝兒!”又對著空中高喊了一聲“媽!——”
吸煙的感覺真好。現(xiàn)在,最讓她放松的時刻、最讓她感到親切的事,就是吸上這樣一支既不對她懷有憐憫,也不對她懷有惡意的煙了。
她坐在廁所門前的地板上,一面瞧著那些被她敲碎的大黃牙,一面冥想著世事的無定。可不,轉(zhuǎn)眼之間,這些大黃牙就碎了,就像一個本來形影不離的人,突然之間躺進(jìn)了棺材。
這時她一回頭,一個頭戴紗帽、身穿朝服的男人走了進(jìn)來。那男人的臉上,眉毛、眼睛、鼻子、嘴巴全無,只光板一張。光板上縱橫地刻滿隸書,每筆每畫闊深如一炷線香,且邊緣翻卷。
這張刻滿隸書的臉板,無聲無息地跟蹤著她,與她一起在房間里走來走去,她就轉(zhuǎn)身俯向那張臉,問道:“讓我看看,這上面寫的什么字?”
可她怎么看也看不懂。
從此她逢人便問:“你能告訴我,那臉上寫的什么字嗎?”
于是人們把她送進(jìn)了瘋?cè)嗽骸?/p>
忽然之間,不是黨委書記請她看電影,就是辦公室主任的太太請她吃餃子。如果看電影,鄰座肯定是黃牙;如果餃子剛出鍋,黃牙肯定湊巧來做客,自然就坐下來與吳為共享那鍋餃子。
起始吳為真以為巧合,后來就明白無巧不成書。黃牙決定著單位大小頭目的升遷!
在大學(xué)里,吳為的野性已被改造不少。新生一入學(xué),校長就在迎新大會上宣告:“我們這所大學(xué),共產(chǎn)黨員的比例比部隊還高。”
這樣的大學(xué)即便不是煉鋼爐也是煉鐵爐。
從這個大門走出來的吳為,對無處可逃的局面自然有一定的了解,不要說戶口本、糧本……一個檔案袋就能把人套牢。
于是她卑劣地想起了遠(yuǎn)在北京、當(dāng)初被她拒之門外的韓木林。
拒絕的理由說出來真讓人莫名其妙,與房子、鈔票等重大題材無關(guān),而是一個非常不足道的細(xì)節(jié):韓木林有口臭之疾。
那時候,吳為不但像一只剛從樹上摘下的蘋果,也沒有像后來那樣嗜咖啡成癖,牙齒上沾滿咖啡漬,不可避免地也是一嘴黃牙。口里更沒有異味,即便吃了蔥蒜,刷一次牙就能解決問題。
試想,當(dāng)那個風(fēng)花雪月的夜晚,這樣一只新鮮的蘋果,這樣一副潔白無瑕的牙齒,這樣一張沒有異味的嘴,在北海公園面臨與一個臭嘴接吻的進(jìn)退兩難時,對吳為這樣一個吹毛求疵的人,即便韓木林身價百萬,恐怕也難以擺平。
像面對哈姆雷特“活著還是死去,這真是個問題”那個千古之題,吳為不得不在一副黃牙和一個臭嘴之間進(jìn)行抉擇。
吳為迷戀北京,其理由也與政治、經(jīng)濟(jì)中心,機(jī)遇等重大題材無關(guān)。她的北京,是總有一天會演繹《戰(zhàn)爭與和平》中某個情節(jié)的北京——娜塔莎在某個舞會上與包爾康斯基公爵相遇——而對中國和世界都已進(jìn)入二十世紀(jì)后半葉的現(xiàn)實毫無概念。
又以為生活就像在西方古典小說里讀到的那樣,無非戀愛和party,戶口本、糧本、檔案袋等等則于此時隱退……
又畢竟北京是文化之都。吳為一生迷信文化,哪怕是文化的影子,也足以讓她熱烈渴望。
如果想過文明一點的生活,比如說聽聽歌劇《茶花女》;在什剎海賞賞荷花;在老胡同的細(xì)沙路上遛遛,想一想路邊老房子里住過什么樣的人,如今這些人都上哪兒去了……
當(dāng)生活如此像一首歌唱的那樣“生活像泥河一樣流……”地域在最后的權(quán)衡上起了作用。
韓木林占了地利的優(yōu)勢。
與韓木林的婚姻只能說是吳為的一個陰謀,不但以他替換了那嘴黃牙,還將他作為回到北京的跳板和一個生殖工具,后來更將一頂綠帽子戴在韓木林頭上。那么韓木林對她所做的一切,都可以理解并無可譴責(zé)。
吳為又有什么資格對不論任何一種市場的交換行為嗤之以鼻!
二
新婚之夜,忽有巨片烏云掠過如洗的天空,像給月亮蓋上了一件黑色披風(fēng)。吳為冷不丁地想起了芭蕾舞劇《羅密歐與朱麗葉》在教堂里私訂終身那段雙人舞,朱麗葉穿的可不就是一件黑色披風(fēng)?接著就猜想羅密歐和朱麗葉做愛的情景,他們不能老在教堂里跳下去是不是?卻無論如何鏈接不上自己這段雙人舞。不知道是不是朱麗葉那光潔寬闊的前額和身上那件肅穆的黑色披風(fēng)阻擋著以后的情節(jié)……接著吳為就不清不楚、不明不白地嘆了一口氣。
“怎么了?”韓木林問道,頂溫柔的。
他的氣息吹送在吳為的后耳上,溫?zé)崆矣行┗鞚帷K悴辉倏丛铝粒瘜崒嵲谠诔蔀樗煞虻娜送ィ瑥?qiáng)迫自己不考慮接吻時必得面對的口臭。
她雖然躲過了一嘴黃牙,卻跳進(jìn)了一個臭嘴,而且是她自己的選擇——她又不是在洞房花燭夜才和韓木林接吻,才知道他有口臭。
一個女人既然和一個男人有點什么,就得和那個男人接吻,不接吻叫有點什么嗎?
好在有點什么的結(jié)果是結(jié)婚,結(jié)了婚就不見得非接吻不可,因為有了檔次更高的取代行為,一上床就不妨直接進(jìn)入實質(zhì)性階段,萬一接吻……只好屏住呼吸。
唉,既然和這個嘴結(jié)了婚,不管有無口臭,都是不能打退票的了。
結(jié)婚以后,吳為果然再也沒有與韓木林接過吻,不知道韓木林對此有否察覺?
這一望讓吳為吃了一驚。
韓木林的睫毛本來就長,月光的暗影把它們拉得更長,又摘了眼鏡,于是那雙眼睛媚得像個女人。
接著韓木林俯下臉來吻她,兩頰居然也像女人那樣多肉!
多肉,而不是胖。
他那顏色本來就略深而曲線分明的唇,在黑夜里,簡直像一張涂了口紅的女人唇。一霎間,吳為有一種可怖的幻覺:她該不是在和一個女人做愛吧?
這個夜晚之前,吳為始終沒有仔細(xì)研究過韓木林的臉。她害羞,無法持續(xù)對一個也許會與之有點什么的男人的臉看上一分鐘。
除了怕羞她還怕別的。很多事都耐不住推敲和研究,很多東西近看和遠(yuǎn)看的結(jié)果大不相同。萬一從這個準(zhǔn)備與之談婚論嫁的男人臉上挖掘出一點什么,那該如何是好?既然已經(jīng)決定嫁給他,還是不看為好。
就是這樣,為了一個小怕,最后她只好接受一個大怕。
更沒想到,一個男人的臉在做愛時和不做愛時是那樣不同。
接著她進(jìn)入了一座黑城,走在街道正中,聽到、嗅到這城市的聲色、氣味,好比一棵樹、一面墻、一個人、一只狗、一朵花、一杯酒……甚至嗅到那杯酒的顏色、酒杯的形狀。而酒的味道好不詭奇!不禁伸手去取那杯酒,酒杯卻遁入了黑暗,可還能感到近在咫尺。
她跟著往前走了一步,樹、墻、人、狗、花、酒就往后退一步,與她近在咫尺地相持著,她著急地往前一撲,卻跌在了地上……黑城立刻化作團(tuán)團(tuán)黑霧,隱向不可知的深處。
事情有些蹊蹺。
韓木林翻下身去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一動不動,一聲不響。
問題是結(jié)婚以前他無法得知吳為這方面的水準(zhǔn),十分后悔結(jié)婚前夜沒有堅持到底——他找了個借口去敲吳為的門,她居然只開一條小縫,還用一條腿頂著門板,說:“太晚了,有事明天再說吧。”
一點不肯通融。他們不是已經(jīng)領(lǐng)了結(jié)婚證?
這種事到了現(xiàn)場再說,即便不合適,還能打退票嗎?
和女人戀愛應(yīng)該是水深火熱,可與六十年代女大學(xué)生戀愛,卻如隔岸觀火。
有個星期日想找吳為去劃船,事先也沒約好,不知在哪兒才能找到她。大學(xué)里正在開春季運(yùn)動會,高音喇叭在樹杈上一聲接一聲鼓噪,校園里到處是穿運(yùn)動衫、吃冰棍的學(xué)生。
韓木林信步走到操場,恰見吳為參賽女子八十米低欄,這才得以一見廬山真面目。兩個小乳房,如距開放時期尚遠(yuǎn)的二月花蕾,毫無意趣地杵在運(yùn)動衫后。兩條腿大肌,像兩條搟面杖,隨著她的奔跑,搟動在皮膚之下,此外沒有多余的肉。難怪她不費(fèi)吹灰之力就跑了第一,沒有負(fù)擔(dān)啊!
韓木林寬厚地想,未經(jīng)男人點化的女人大多如此。他期待著她結(jié)婚以后的變化。
可她始終硬邦邦地不肯軟下來,硌得他不舒服。一個女人怎么可以成熟得這樣慢?
韓木林喜歡胖女人,壓在身子底下像躺在軟硬適度的沙發(fā)上。他毫不忌諱地向吳為說起這方面的偏愛,說:“……可你呢,你不是女人,是塊木頭。”
“那你為什么還操練不誤?”她問。
一個女人怎么可以問丈夫這樣的問題!
很湊巧,新婚之夜,這兩個人同時想到了不能退票的問題。
與周圍的女人相比,吳為相貌平平,只是她有股不同的勁兒,還掛著一種讀了很多書的學(xué)問相。
后來韓木林總結(jié),因為那時他還年輕,所以才有這些不切實際的想法。日子根本用不著學(xué)問,越是有學(xué)問的女人越過不好日子;不但過不好日子,還可能把好端端的日子搞得相當(dāng)復(fù)雜。
這種不同的勁兒,多年后再見,已演變?yōu)橐环N氣質(zhì)。
韓木林一眼一眼看著吳為從身邊走過,穿一條長及腳踝的裙子,使她本來就長的身條兒更長了。
她還是喜歡長裙子。
裙子的質(zhì)地也不算好,她現(xiàn)在應(yīng)該是有錢的了。
頭發(fā)已經(jīng)花白,比幾十年前胖了許多,一門心思找座位。這種神情他很熟悉,即使和她做愛的時候也是如此,老好像在研究什么,不過到了什么也沒研究明白。
身旁有個上了年紀(jì)的男人,想必就是她的現(xiàn)任丈夫。記不得在哪張小報上看到她再婚的消息,像這種名人,就是生了腳雞眼媒體也會大炒特炒,現(xiàn)在這樣的小報很多,他喜歡。
吳為讓那老男人坐在靠中間的位置上,然后自己在他身旁坐下。
唉,如今坐在她身旁的已不是自己,而是另一個男人了。不過他發(fā)現(xiàn),他們看上去只是親密而不是親愛。一旦和一個女人睡過,多半就能猜出她和另一個男人是怎么回事。
不過吳為又能和哪個男人親愛得起來?做她的丈夫,恐怕還是徒有其名而已。難道在這許多年里,她沒有一點進(jìn)步嗎?
說到女人的魅力,通常是指光艷四射,使人無不迷戀的力量。她沒有,她仍然只適于站在遠(yuǎn)處,一旁觀賞。
吳為向熟人點了點頭,揚(yáng)了揚(yáng)手,像在外交部的使節(jié)招待會上,可又有老朋友間不拘俗禮的默契,這感覺也許來自她那位頗像外交官的丈夫。正像俗語所說,此人長著“登科一雙眼,及第兩道眉”。
韓木林曾立誓要在禪月十八歲生日那一天,將吳為的丑事對她從頭到尾和盤托出。可現(xiàn)在,任何丑聞對這個女人來說都沒有意義,也不能傷害她了。
要是他現(xiàn)在走上去對她的丈夫說三道四,簡直就是自找沒趣。
再說,女兒又在哪里呢?
怕現(xiàn)在的妻子誤會,他曾委托老朋友去學(xué)校看望禪月。那禪月小小年紀(jì),一副滴水不漏的本事,既不像吳為也不像他。
朋友說:“告訴你母親,讓她到我們家來玩兒,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別不好意思。”
禪月不動聲色地反問:“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不是不明白她母親的過去,而是明白得一清二楚,倒叫朋友說不出話來。
顯然,不等韓木林把吳為的丑事一一對禪月道出,她早就知道了一切。不但知道,而且自有一套對付這些事情的主意。
他是再不能對吳為為所欲為了。她們那個沒頭沒腦的家,終于有了頂門立戶之人。
后來聽說禪月去了美國。就是不去美國,也同樣沒了他的份兒。韓木林驚訝地發(fā)現(xiàn),他竟有些傷感。
難道是在追悔?韓木林懊惱地?fù)u搖腦袋,好像不甘承認(rèn)自己的追悔。
他有什么可追悔的!
試問天下男人,誰能平心靜氣聽任自己老婆偷人養(yǎng)私生子?何況他并沒有時刻揪著這件事不放,不過偶爾發(fā)作一下。
如今吳為已是別人的囊中之物……
不,他沒有追悔,不過是殘留的一點舊主人的感覺。相信所有的男人,看到曾經(jīng)屬于自己的女人已然易主,恐怕都會有這種感覺。
她對誰都不合適,哪個男人碰上她就算倒了大霉。她也不應(yīng)該一而再地結(jié)婚,這要不是成心害人就是沒有自知之明。
對一個家庭來說,最基本的要素不是郎才女貌、家財萬貫,也不是驚天動地、轟轟烈烈的愛情,而是平和、簡單、明了,像他現(xiàn)在的妻。
他側(cè)過頭去看看妻,平頭正臉,富富態(tài)態(tài)。這樣的頭腦,絕不會給你生出花樣,只會給你生孩子。那些孩子也一定安靜、健康,絕不會一會兒發(fā)高燒,一會兒消化不良,一會兒長濕疹,弄得你三天兩頭、半夜三更地送他們上醫(yī)院。
而吳為靈魂里總有一種不安分的東西在騷動,這種東西即使不給他戴頂綠帽子,也會措手不及地給他一個別的什么。
見他搖頭,妻子接口說道:“是,我也覺得女主角的演技太差。”
“嗯?噢,演技太差。”
與三十年前他們那個夜晚一樣,舞臺上的人物面臨家庭的分崩離析。
在街道居委會辦完離婚手續(xù)出來,大戰(zhàn)告捷的韓木林眼睛里突然有了淚,情不自禁對吳為說:“我不應(yīng)該那樣整你……其實我并不想整你。”
吳為相信。
到了現(xiàn)在,她也不認(rèn)為韓木林是個心腸歹毒、工于心計的男人。可是……“別說了,說什么都晚了。”語氣溫婉,漸漸像個長大成人的女人了,不過實在姍姍來遲。
“要是你不反對,咱們再走一走?”韓木林說。
那是一個仲夏之夜,下著夏季才有的瓢潑大雨。整個城市、胡同、胡同兩旁的院落、院落上的圍墻、院內(nèi)的房子、斜在胡同里的電線桿……像泥巴捏就的,在豪雨中不停地往下流著泥湯。
他們的腳掌,在泥濘里拍打出叭嘰叭嘰的聲響,繚亂的雨絲好像無處可去,急驟地穿過街燈昏暗的光暈,落入一片麻木的泥濘。
吳為縮在又舊又小的雨衣里,大綹頭發(fā)從過小的雨帽擠了出來,無處躲藏地讓雨水淋成貼片,貼在了腦門兒上。
既然再沒有什么可爭吵、可詛咒,剩下的反倒是一點惜別之情。
但惜別不等于不別,何況……
韓木林此時的優(yōu)柔只是因為星星點點的反省,這反省只能在他們之間沒有了義務(wù)和權(quán)利時才能產(chǎn)生,一旦再度承擔(dān)起彼此的權(quán)利和義務(wù),誰都不會把對方對自己的傷害一筆勾銷。
“平心而論,你不是個壞女人……”作為男人,韓木林實在明白好女人和壞女人的區(qū)別在哪里。
吳為畏縮了一下。什么是好女人,什么又是壞女人呢?
接著她茫然問道:“你為什么現(xiàn)在才告訴我?”
在人們的輕蔑和羞辱下,吳為也相信了自己是個壞女人,現(xiàn)在突然得到大赦,宣告無罪釋放,她反倒有些茫然。
韓木林無法回答,好像以前明明知道是冤案,卻有意不告訴她。
又好像家里散落的一些東西,不到大搬家、大清理的時候,是找不到的。
吳為縮在小雨帽下的瘦臉,凄迷又無助,韓木林和她打了幾年架,也沒在她臉上看到過這樣的神情,好像這句話才真正觸到令她傷心的痛處。
“你要不要和我換件雨衣?”他問。
“好吧。”
也許是因為分手在即,她變得特別通融。從他們相識到結(jié)婚、到離婚,這是吳為第三次接受他的饋贈。
第一次是結(jié)婚前,吳為生日,韓木林送給她一條手帕,手帕里包著四個蘋果。
第二次是結(jié)婚以后懷了孕,冬衣瘦得穿不進(jìn),他把自己的羊皮大衣給了她。
最后就是這件雨衣了。也可以說,在他們關(guān)系的每個歷史階段,都有一個紀(jì)念物。
吳為就是不肯接受男人的饋贈,連自己丈夫也不行,這也是當(dāng)初乃至現(xiàn)在都讓他覺得可貴的地方。而他也像所有的男人一樣,并不喜歡為女人花錢。
就連給禪月的撫養(yǎng)費(fèi)她也不要,說:“我會把孩子養(yǎng)大。再說你還要結(jié)婚呢,結(jié)了婚還要生孩子,要是你每個月給我們撫養(yǎng)費(fèi),怎么負(fù)擔(dān)你將來的那個家呢?”
當(dāng)吳為不是作為一個男人的妻子的時候,真是一個再好不過的人了。
后來他們就無話可說地在雨中走了很久,專心致志地傾聽他們的腳掌如何在泥濘里拍打出聲響。
就是現(xiàn)在,只要回憶起那個仲夏的夜晚,韓木林的耳邊也是腳掌拍打泥濘,還有雨滴敲在雨帽上的聲響。
后來就送吳為回家,穿過那條他在那里把她殺得落花流水的胡同。
恰巧有個男人從院子里出來去公廁,見他們在雨地里告別,就陰怪地嗽著嗓子,那動靜連韓木林都覺得猥褻得難以忍受,好像他和她是在雨地里野合,而不是和他的老婆——哪怕是前老婆告別,弄得韓木林禮義廉恥地不安起來。
吳為反倒一副久經(jīng)鍛煉的模樣。
…………
從此一別,再未相見。
劇院這個晚上當(dāng)然算不得再見。今生也不會再見了。想到這里,韓木林不得不逼著自己承認(rèn),他是在追悔,當(dāng)初實在不該把吳為逼得上天無路,入地?zé)o門。
三
韓木林和吳為不像夫妻倒像同學(xué),說到結(jié)婚,不過是一起搬進(jìn)了同一間宿舍。當(dāng)韓木林向人介紹“這是我愛人”時,人們的目光總是先繞幾個圈子,發(fā)現(xiàn)周圍沒有其他女人,才會把目光落在吳為的身上。
沒心沒肺的吳為,碰見了同樣沒心沒肺的韓木林,他們一拍即合,這大概就是他們結(jié)合的根本。
既不求上進(jìn)也不自甘墮落,既不幸福也不煩惱,更不會過日子,像小孩子玩“過家家”,發(fā)了工資大家往抽屜里一放,誰也不管,幾天就把一個月的工資花完,然后就變賣一切可以變賣的東西,包括舊書廢報紙,最后連結(jié)婚戒指也賣了。
最荒唐的是他們變賣舊書報的時候,竟然把韓木林夾藏在舊書中的一張銀行存單也賣掉了。那是韓木林的父親一九四九年之前在美國銀行一張幾千美金的存單。這兩個沒心沒肺的人,只一聲“噢——”的惋惜就算了事。換了胡秉宸,就絕對不會發(fā)生這樣的事,也絕對不會善罷甘休。
吳為一直穿著學(xué)生時代的衣服,看見女人們裝扮得時新漂亮,只知欣賞,也不覺得沒錢買一套有什么遺憾。
其實這樣的日子相當(dāng)不錯,如紐約西區(qū)一些窮藝術(shù)家的生活,無牽無掛,很是瀟灑。如果不是生了禪月,吳為還覺悟不到日子不能這樣過。
可是他們相安無事,更難得的是非常平等。同學(xué)嘛,后來出了問題另說,那是吳為的責(zé)任,與韓木林無關(guān)。
吳為也不是一開始就明白應(yīng)該怎么辦。
如果不和盤托出,誰也不會知道那檔子事。女人生孩子,比預(yù)產(chǎn)期不要說是早幾天,就是早一個多月的情況也是有的,可她就得鬼鬼祟祟過日子。
如果只是鬼鬼祟祟過日子倒也罷了,最難耐的是得昧著良心,藏著這個見不得人的隱情,假裝正人君子,一直到死——實在太長了,而她剛剛二十幾歲。
她更沒想到,為這段短暫的婚外情,會負(fù)上如此深重的罪惡感,沒有一時不在考慮如何從這罪惡中逃出,而且明白必得采取一種決絕的辦法,方能斬草除根。
可她也將隨著她的坦誠下地獄,《紅字》女主人公海斯特·白蘭遭受的一切,她一分一毫都不會差地受下去,直到離開人世,而她剛剛二十幾歲。
如果和盤托出,韓木林能容忍嗎?如果他就此提出離婚,她能不能得到禪月的撫養(yǎng)權(quán)?
好像早知此生必定找不到那個男人。
開天辟地以來,就為那個獨(dú)一無二的男人準(zhǔn)備的一腔情愛,也就無處拋撒。
非得在那個獨(dú)一無二的男人點化后才能幻化的一身柔媚,也只好躁動在天地玄黃之中,看不到出頭的日子。
所以早就立下志向,生個女兒繼續(xù)找。
葉蓮子又常說:“不如意事常八九,能與人言無二三。”
一個人必得如此孤絕地在世上走一遭嗎?好可怕啊!
生個女兒吧,既可為她繼續(xù)圓夢,也可成為言無不盡的朋友和伴侶。
吳為果然如愿以償。
待產(chǎn)室里待產(chǎn)的女人,比賽似的大呼小叫,似乎不是因為疼痛,而是在宣告自己的戰(zhàn)績。
吳為臉對墻,專心致志等待著禪月的到來,一聲不哼地咬破了一團(tuán)有紫丁香小碎花的手帕。后來禪月也喜歡紫色,那是她們家三代女人的顏色。
禪月就要來了,正在用盡全力邁出她的第一步,也許就要像吳為那樣開始艱辛的人生之旅。她不能亂喊亂叫消耗氣力,她得集中心力領(lǐng)著禪月邁過這吉兇難卜的門檻。
既然知道這個世界的險惡,當(dāng)初也死活拒絕過到這世界上來,現(xiàn)在為了自己,不問一問禪月是否同意,就把禪月生到這個世界上來,吳為該說是很自私的了。
當(dāng)生活越來越為艱險,吳為多次對禪月說過:“真抱歉,媽媽把你生到這個世界上來。”
和她們家上兩代女人不同,禪月說:“為什么?到世界上來走一趟,嘗嘗各種滋味兒,我覺得挺好。”
吳為嘴上不說什么,心里卻想,初生之犢啊,將來就知道厲害了。
護(hù)士把她們母女從產(chǎn)房送回病房那一刻,吳為迷糊了一會兒,覺得她和禪月不是躺在醫(yī)院的手推車上,而是躺在一個無所依托的大搖籃里。這只搖籃,搖搖晃晃不知向何處去,心里一驚就清醒過來,可是右腿外側(cè)那個暖烘烘的小布包,立刻讓她踏實下來。小布包里包著她這一輩子最杰出的作品!這就是吳為熬成作家后,每每回答記者“你認(rèn)為你最成功的作品是哪一部”那個問題時,總是說“我女兒”的緣故。
為此,她感念讓她生出一個女兒的韓木林。如果沒有韓木林,她能生出一個女兒來嗎?半個也不行。
根本無法想象,幾十年后,社會進(jìn)步到女人可以買個精子做單身母親!讓她好不羨慕。
右腿外側(cè)那個小布包這時淘氣地拱了一拱,好像知道她想了些什么,用胳膊肘搗了搗她的腿,一定是這樣。
當(dāng)禪月還生活在她肚子里的時候,如果有兩塊硬硬的小東西撐起她的肚皮,接著那兩塊小東西又抖一抖的話,肯定是禪月在她肚子里伸懶腰呢,兩個硬硬的小東西就是她舉過頭頂?shù)男∪^。禪月出生后,每每伸懶腰時就是這個樣子。
還有,吳為沒有勇氣開口。
吳為其實是個非常懦弱平庸的人,既不具備人杰的大德,也不具備宵小的大惡。
如果她的道德觀如鐵打的江山也好,不,她的道德觀相當(dāng)虛偽。如果沒有私生子這個實物為證,就是和十個男人睡了,只要神不知鬼不覺,還不是一個正人君子?那她還會懺悔嗎?她的懺悔是逃遁無術(shù)——是社會輿論所迫,還是良心所迫?
那么有種就將偷人養(yǎng)私生子的事情進(jìn)行到底也行。可又馬上懊悔不及,出賣了自己也出賣了一干人馬,如果投身革命,肯定像胡秉宸領(lǐng)導(dǎo)下的那個李琳。她沒有白帆那樣的氣魄,幾十年來隱秘著私生子的問題,如果不是審查干部的政治運(yùn)動,如果對方不交待出來,如果沒有DNA技術(shù)的應(yīng)用,白帆可能就一直隱瞞下去了。
就像禪月說的那樣:“您總是這樣!不管做什么,結(jié)果都是自己的錯。即便沒做錯什么,也永遠(yuǎn)不會理直氣壯。有人找您調(diào)查、找您了解情況了嗎?沒有!您總是自己主動跳出去說個清楚。好比這件事,為了您良心上那點兒安寧,您不但犧牲了姥姥和我,也犧牲了楓丹,還有您自己。坦誠沒錯,結(jié)果卻未必如您所愿。”
當(dāng)她這樣想來想去的時候,唯獨(dú)沒有想到她的坦誠將給葉蓮子、禪月和楓丹帶來怎樣的遭遇;或若緘口不言,她們另一種命運(yùn)的可能。
直到楓丹的第一聲啼哭宣告了她的存在之后,才逼得吳為刻不容緩做出抉擇。
助產(chǎn)士抱著楓丹在她眼前晃了一晃。吳為對那張小臉匆匆瞥了一眼,只瞥了一眼,好像再瞥一眼或是稍有遲緩,就是對禪月更大的背叛。
那時吳為只知自己罪孽深重,不像后來經(jīng)反復(fù)清算后那樣清楚。而且她的思路很怪,覺得自己傷害最多的是禪月和禪月的將來。
于是躺在產(chǎn)床上,將這件神不知鬼不覺的事對韓木林交待出來:“楓丹不是你的孩子。”
韓木林問:“還有呢?”
她不說話了。
又何必說僅此一次!
難道一次就不是背叛?一次和若干次并沒有本質(zhì)上的區(qū)別。
又何必說得那樣湊巧!
湊不湊巧反正是既成事實,有了私生子。
那一刻,吳為的良心真獲得了安寧。
她安靜地躺在病床上,等待著一個逆來順受、沒臉見人、苦行生活的開始,堅信在那種生活中,定會熬煎出一個純凈的她,并將贖回偷人養(yǎng)私生子的罪惡。
哪里懂得一個人為愛情,哪怕是自己虛擬出來的愛情犯下的過錯,算什么錯?!
不論怎樣,韓木林是個大度的男人,只說事到如今,吳為當(dāng)然沒有了對禪月的撫養(yǎng)權(quán),他不能把禪月交給這樣一個母親——他沒有說“這樣一個道德敗壞的母親”。
他還答應(yīng),如果吳為痛改前非,還可以和他們父女生活在一起,但必須在禪月和楓丹之間做個選擇。
如果選擇楓丹,他們只得離婚,禪月歸他撫養(yǎng);如果選擇禪月,就必須拋棄楓丹,只有這樣,才不會留給她的舊情一個糾纏不清的理由。
并非韓木林多慮,幾十年后,吳為與前情人邂逅于某家電影院,對方竟寫信要求她到公園一會。
——在經(jīng)歷過訴諸法律,遭遇過這個社會和公眾所能給予一個下賤女人的最殘酷、最不留情的踐踏之后!
——在他們于法律面前狗咬狗之后!
也許男人可以如此?
既然吳為不得不在禪月和楓丹之間進(jìn)行選擇,也就是沒有選擇的選擇。
為了禪月,她不能一錯再錯。
為了禪月,她只能再犯一次大錯:她不可能選擇楓丹。
吳為就這樣可恥地逃避了一個母親的天職。
韓木林拿出事先擬好的字據(jù):吳為自愿將親生女兒楓丹轉(zhuǎn)送他人……
最讓吳為沒齒難忘的是,韓木林讓她在字據(jù)下方,用最古老的辦法按了手印——簽名都不作數(shù)。
她就這樣狠心地把楓丹扔進(jìn)天連地、地連天的茫茫一片濁水,不見樹木,不見房舍,不見河岸,從此孤零零的一個小人兒無頭無緒地漂流起來。
吳為從未停止對自己的審問:
為什么對楓丹沒有半點眷戀?
日后,當(dāng)她成了作家,不論知道或不知道她過去的人,不但不再在她身后吐唾沫、扔石子或往她身上扔破鞋,甚至開始尊敬她,可是她對自己說,這筆賬永遠(yuǎn)不會了結(jié)。
同樣是自己的骨肉,為什么如此不同對待?
她必須回答。
因為楓丹是社會不承認(rèn)的私生子。她對楓丹應(yīng)有的母愛,被不得不面對社會和輿論的恐懼殺死了。
吳為不過是自私而懦弱的膽小鬼。
至于后來那套下三爛的生活勇氣,不過是落水狗、癩皮狗被人打急眼時一種自欺欺人、虛張聲勢的哀吠,正像詩詞所道“幾聲凄厲,幾聲抽泣”。
還要等上幾十年,這幾聲哀吠,才能變?yōu)橹獝u而后勇的大氣。
吳為很快又陷入了新的、更深的良心譴責(zé)。
她并沒能以這樣的代價,從韓木林那里換回家庭的茍安,韓木林還是將他們告上了法庭。法律行為使文學(xué)而不是愛情顯示了它的不堪風(fēng)雨。愛情的不堪風(fēng)雨該是順理成章,滑稽的是吳為所迷信的文學(xué)之不堪風(fēng)雨。所幸吳為碰到了一個很人情的女法官,多少年來,她一直記得那位叫作楊柳的女法官。事情過去多年,她一直想要探訪那位女法官,可是一直沒有成行,或許往事不堪回首。
文學(xué)根本就不待見吳為,文學(xué)拒絕了她,所以給了吳為這樣一個嚴(yán)重的警告。可是她并沒有迷途知返,最后還是走上了文學(xué)之路,并再次受到文學(xué)毀滅性的打擊——如果她不成為作家,還是胡秉宸麾下一個小職員的話,胡秉宸還會釣她這條魚嗎?
人們并沒有因吳為的舉手投降就饒過她們母女三人。葉蓮子和禪月這無辜的一老一小,馬上跟著她一起下了地獄,人們給她的懲罰有多重,給葉蓮子給禪月的傷害就有多深。一輩子沒讓人戳過脊梁骨的葉蓮子,為了吳為讓人戳了脊梁骨。
葉蓮子也無從知道,黨小組已經(jīng)全體通過,只等上級組織審批,眼看就要成為共產(chǎn)黨員的她,突然被拒之門外的真正理由。
零村于一九四九年五月二十七日解放,葉蓮子一夜之間,從頂替某個教師、只能領(lǐng)半工資、隨時可能被解聘的“黑人”,變成了光榮的人民教師,從此不再流落天涯。
將那另一半工資據(jù)為己有的朱校長,不知何處去了;李老師也再不敢將她對學(xué)生講的“土豆是茄科植物”當(dāng)作笑柄;“二校長”馬文忠,不但不敢再找這個教師中最窮的葉蓮子借錢不還,還于零村解放的第二天,報名參加了中國人民解放軍。
兩年后馬文忠回到學(xué)校,向全體師生作了題為《英雄平叛四川殘匪》的報告。那時候葉蓮子還沒離開零村,回想當(dāng)年馬文忠“借”錢的往事,只能是一片迷茫。
葉蓮子的臉上,終于有了那種真正可以叫作笑的玩意兒。既不是顧秋水賞給她的,也不是為求一口飯吃強(qiáng)做出來的,而是完完全全屬于自己的私人財產(chǎn)。
她在那位女軍代表身上,看到了如她一樣無依無靠的窮人的希望;認(rèn)定那寬大的灰軍裝,就是她的護(hù)翼,以致每每看到那種寬大的灰軍裝,就想跑過去抓住它,放在臉上貼一貼。
特別是吳為得了風(fēng)濕性心臟病,而且病情發(fā)展很快,軍代表馬上和醫(yī)院聯(lián)系,讓吳為住進(jìn)醫(yī)院,病情很快得到了控制。直到治愈出院,葉蓮子也沒有為一分錢操過心。她老是說:“要是不解放,吳為早就沒命啦!”
葉蓮子對共產(chǎn)黨感恩戴德,也以葉家翻身的事實教育著吳為。在她退休前的幾十年里,孜孜不懈地追求著進(jìn)步,以成為共產(chǎn)黨中的一員為至上的榮幸。
她拼卻全力奔向那個目標(biāo)。二十世紀(jì)中期,一個具有共產(chǎn)主義理想的人想要加入共產(chǎn)黨,必得經(jīng)過脫胎換骨的改造、奮斗,說是脫幾層皮也未嘗不可。不像二十一世紀(jì),就是有的擁有個人資產(chǎn)的人,只要符合條件,也可加入共產(chǎn)黨。
在脫了幾層皮的追求奮斗之后,葉蓮子確實接近了她的目標(biāo),但在最后的沖刺中被攔在界外,并且永遠(yuǎn)不知道她被罰“出局”的真相。
將葉蓮子幾十年追求毀于一旦的人,正是她親愛的女兒吳為。她那幾層皮是白脫了!
那一夜大雨滂沱,因為幽會吳為很晚才回到家。小學(xué)校的大門緊閉,她進(jìn)不了門、回不了家,本就做了見不得人的事,更不好麻煩吵醒校工開門,只能翻墻而過。
不知道是不是她疑心生暗鬼,那校工再見到她,眼神就曖昧起來。事發(fā)之后,法院到葉蓮子供事的小學(xué)校外調(diào),校工說了什么誰也不知道,但葉蓮子加入共產(chǎn)黨的事從此擱淺。
早知如此,不如大學(xué)畢業(yè)時就與班級黨支部書記進(jìn)行“等價交換”,不就是上床?以后各奔東西,誰也見不到誰。那就可以留在北京,不必在黃牙或口臭之間非此即彼,讓她左右不是,無以籌措,以后也就不會既然有了一個A就得有個B。
吳為也不得不那樣想,如果緘口不言,獨(dú)自承受這份罪惡的折磨,雖然卑劣,卻不能不說是另一種大勇。
比起她的坦誠帶給母親和女兒的苦難,緘口不言的卑劣、膽怯、自私又算得了什么?而且她承擔(dān)的畢竟是她個人的、良心的審判,而不是三代人的全軍覆滅。
可那時的吳為,還不具備這樣的人格力量。
四
如果不是幾個月后的那場“文化大革命”,即便經(jīng)過了法律程序,他們的日子還是可以湊合下去。
如果許多事物不是在“文化大革命”中顛倒,像吳為與韓木林這樣的人很難進(jìn)入“主流社會”,順便也挖掘出韓木林喜歡趕熱鬧的潛能。結(jié)果是韓木林莫名其妙地成為一個革命組織的小頭目,“革命”“進(jìn)步”這樣的字眼竟與他有了關(guān)聯(lián),真讓他受寵若驚。這副重?fù)?dān)激勵著他,進(jìn)步、進(jìn)步、再進(jìn)步。
拿什么作為與革命的見面禮?先砸了家里的磨砂玻璃花瓶再說。但磨砂玻璃花瓶怎能對得住革命的垂顧?看看周圍的革命行動,只好背棄“原諒一切,既往不咎”的約定,到吳為單位貼了她的大字報,就像電影《英雄兒女》里的英雄王成那樣“向我開炮”。
開炮之后,只好劃清界限。
自此,他們開始分居。分居后,韓木林與吳為展開了爭奪禪月的拉鋸戰(zhàn)。韓木林最后將禪月劫持到他的住處,并且不允許葉蓮子和吳為看望。
冬天,很冷。葉蓮子一言不發(fā)地坐在火爐邊,自韓木林把禪月劫走之后,她就這么坐著,不腌咸菜,不收拾屋子,不買菜,不做鞋子,不縫衣……要不是怕吳為餓著,恐怕連飯也不做。蒸的饅頭不是堿大就是堿小,堿放對了也揉不開,饅頭上老是點散著一塊塊黃褐色的堿塊,燜米飯自然也是夾生或是煳鍋。
葉蓮子的眼睛盯著爐子,屈伸著她那些纖細(xì)可是粗糙的手指,又在默數(shù)禪月被帶走多少日子。
這時,她臉上什么東西都沒有了——鼻子、眉毛、眼睛、嘴巴什么的,只剩下一臉的皺紋。
如果那時有人問吳為:母親是什么?她一定回答說:母親就是一臉的皺紋。
吳為試圖在腦子里描繪葉蓮子的臉,怎么畫都是那一臉的皺紋,其他部位全都畫不出來。有時頂多畫出她那雙細(xì)長的眉,也是被煩心事折成了幾道彎,而不是風(fēng)平浪靜的樣子。
吳為像是蠻有城府地說:“媽,咱們不能顯出著急的樣子,那樣韓木林就更用這個法子整治咱們了。”
那時吳為成長了不少,以后她還將繼續(xù)成長。在韓木林將禪月劫持之后,她立刻到托兒所,將禪月的戶口遷至她的名下,并將戶口本藏匿到抄家行家也無法抄出的地方,以為這就可以將禪月留住,豈不知法律不會讓一個道德敗壞的女人得逞。
“對,不應(yīng)該顯出著急的樣子。”葉蓮子伸直用來默數(shù)的手指,讓它們平躺在膝頭,卻把計算放進(jìn)了心里,到現(xiàn)在為止,禪月走了一個月零三天。
這時門嗵的一聲開了。那個讓她們想念得難以自處的小人兒,自己走了進(jìn)來,那個死了的屋子眼看著就活了過來。
“韓木林送你回來的嗎?”
“我自己。”禪月那個“我自己”還說得不大清楚,聽起來是“我?guī)讕住薄?/p>
“你怎么回來的?”
“走走。”禪月不會坐公共汽車,也沒有錢,只能走。
圍巾在脖子上圍著,帽子在頭上戴著,口罩、手套、大衣,一樣不少、一樣沒落,全副武裝地回來了。
大衣放在箱子上。很高,禪月夠不著。可是有一只大衣袖子垂了下來,只要拉著這只袖子,大衣就會掉下來。
帽子、圍巾在什么地方?在床上。
口罩、手套在什么地方?在大衣口袋里,禪月記得很清楚。
現(xiàn)在床上堆了很多大衣、帽子、圍巾,她得從那堆衣物下把她的帽子圍巾掏出來。禪月爬上床,把腦袋扎進(jìn)那堆衣物。那些衣物很沉,拱起來非常吃力。她像只在雪地里刨食的小松鼠,吃力地刨著,累得呼哧呼哧鼻涕直流。總算抓住一塊粉紅色的東西,拉了一拉,是她的圍巾,不是帽子,又繼續(xù)往那堆衣物里拱。她得找到她的帽子,不論媽媽還是小姥姥,每次帶她出門,這五件東西一樣也不能少地給她穿戴整齊,怕她凍病。她一病,她們就急得天翻地覆,所以她不能病,她得找著她的帽子和圍巾。
“你干什么呢?”韓木林問。
“玩兒藏貓貓呢。”禪月嚇了一跳,趕快把腦袋從那堆衣物下縮回來,通紅的小臉上全是細(xì)密的汗珠。
其實她不怕韓木林,小姥姥怕,媽媽也怕,她不怕。現(xiàn)在嚇一跳,是怕韓木林發(fā)現(xiàn)她的秘密。
“方塊兒七。”韓木林說。他沒回頭,忙著和一伙兒人打撲克,“好好玩兒,別淘氣。”又說。
韓木林不罵她也不打她,也不逼她按時睡覺,隨她玩到什么時候。有時她玩得連衣服、鞋子都不脫就睡下了。
要是她想吃花生,可以一直吃下去,連飯也不用吃;要是想吃蛋糕,也可以一直吃下去,連飯也不用吃。起床后、吃飯前,也不用洗手洗臉。
有好幾次韓木林還給她酒喝,那些和他一起喝酒的人,個個拍手叫好。
要是她沒讓開水燙著,要是她沒拉肚子,要是她沒從樓梯上滾下來……只能說她運(yùn)氣好。
可她就是要回到媽媽和小姥姥那里去。
幸虧韓木林背對著她。禪月繼續(xù)在那堆衣物下找,終于找到了她的帽子,又把帽子戴在頭上,這沒有什么特別,不會驚動那伙兒打撲克的人。
現(xiàn)在只剩下把大衣從箱子上拽下來了。禪月用力一拉,大衣就從箱子上滑了下來。她也就勢蹲下,以為韓木林一定又得大吼一聲:“禪月,你干什么呢?”可是韓木林沒有吼,他們正在算得分。
她抱起大衣,打開房門之前又回頭看了看打牌的人,他們還在算分,在那張小桌子上,四個男男女女的頭差不多頂在了一起。
禪月輕輕打開房門,輕輕走了出去,又把門輕輕關(guān)上。她得把門關(guān)好,不能給韓木林留下一點異常的感覺。
然后她捯騰著小腿,迅速往樓下跑。跑到二樓樓梯拐角處,禪月才停下來圍圍巾,戴手套,戴口罩,穿大衣。
只有口罩戴不好,禪月扎不緊口罩的帶子。她照小姥姥或媽媽的辦法,扎了三次也不行,其他全如小姥姥或媽媽給她穿戴得那樣服帖。
這時鄂百靈阿姨突然走上樓來。禪月又嚇了一跳,以為鄂百靈阿姨一定會問她:“禪月,你上哪兒去?不要自己瞎跑,我要告訴你爸爸去。”
要是鄂百靈阿姨這樣問,她就沒辦法了。可是鄂百靈阿姨什么也沒說、什么也沒問就過去了,就像沒看見她。
這時禪月還站在那里一動不動,等鄂百靈阿姨轉(zhuǎn)上樓梯,看不見她了,她才跑起來,一口氣跑到大街上。
大街上的汽車、大街上的行人,比媽媽、小姥姥或韓木林帶她上街時不但多了許多,也大了許多,而且好像全朝她開過來、走過來,這時她真有些害怕了。
她怕那些汽車,也怕那些人,想起了媽媽講過的那個故事——
有個不聽媽媽話的孩子,自己偷偷跑到街上去玩,被玩雜耍的人騙走,玩雜耍的人在孩子身上披了一層狗皮,孩子就變成了一只玩雜耍的狗。過了很多年,孩子跟著玩雜耍的人回到家鄉(xiāng),在圍觀的人群中看到了媽媽,孩子大聲叫著“媽媽,媽媽!”可是媽媽認(rèn)不出他了,因為他已經(jīng)變做一只狗。禪月為這故事哭得非常傷心,就是聽“白雪公主”“小紅帽”那樣的故事,也沒有這樣哭過。
禪月回頭看了看韓木林住的那棟樓,不遠(yuǎn),只要一轉(zhuǎn)身,就可以從這條可怕的大街上回到那個安全的地方。
禪月站在了她人生的第一個十字路口,那時候她四歲。
只有四歲就做出了她的選擇,她要去找媽媽和小姥姥。
汽車一輛接一輛從她面前駛過,她不知道這些車到哪里去,韓木林和媽媽、小姥姥知道,她不知道。她也沒有錢買汽車票,韓木林和媽媽、小姥姥有,她沒有。
她只能走。
沿著右邊的人行道,一直往南走。韓木林多次騎自行車帶她走過這條路,她記得很清楚。
現(xiàn)在走過了那座學(xué)校。學(xué)校放學(xué)了,學(xué)生們嘰嘰喳喳從學(xué)校里走出來,有個男孩子在她的頭上敲了一下,說:“嘿,小孩兒!”還青面獠牙地往她臉前一湊。
“你小孩兒!”禪月回嘴道。那男孩反倒一愣,不敢再捉弄她。
然后就到了十字路口,路口有拉糧、拉磚、拉木頭的馬車。禪月第一個認(rèn)識的動物是貓,第二個就是在這個路口認(rèn)識的馬。她會說的第一句話是“媽媽”,第二句話是“大馬”。
剛走到十字路口中間,從西邊來了一輛拉水泥的大馬車。
“站住!——站住!——”她聽見有人嚷嚷。讓誰站住?她不知道,她得趕快走,天快黑了。
大馬突然就站在了她的跟前。大馬很高、很大,禪月抬起頭,只能看見大馬的胸脯,聽見大馬生氣地噴著鼻子。
“吱——”的一聲,從東邊來的一輛大卡車又停在了禪月的身旁。她就這樣被擠在了大馬和大卡車的中間,趕大車的老爺爺和開卡車的叔叔都在嚷:“這是誰的孩子?這是誰的孩子?”說著,他們就要跳下車來。
禪月不哭。她不能哭,一哭他們一定嚷嚷得更厲害了,只能一直往前跑,不敢回頭地往前跑。她聽見他們還在后面嚷嚷:“這是誰的孩子?要是讓車軋了怎么整?誰的孩子?怎么讓孩子闖紅燈?”他們不能攆她,他們還得關(guān)照他們的車呢。好在那時的行人車輛比后來稀少許多,那個路口也比后來的農(nóng)村還荒涼。
禪月一直往前跑,跑得好累啊,累得腳丫子上都是汗。小朋友就是這樣唱的:“那么好的天兒,下雪花兒,那么好的姑娘摳腳巴丫兒。”她真想把棉鞋脫了,晾晾她的腳巴丫兒。棉鞋是小姥姥做的,放了很多棉花,小姥姥一到冬天,就恨不得把她用棉花包起來,在媽媽沒有成為作家之前,她們?nèi)即┬±牙炎龅男5鹊蕉U月上小學(xué),吳為才給她買了一雙減價豬皮鞋,兩只鞋還不是同一個號碼,其中一只像是讓熱水燙抽巴了,鞋底往上擰著,幸好它們還是同一個顏色。媽媽虛榮地說:“不管怎么說,它是一雙皮鞋。”媽媽最不甘心的是別的孩子都有的東西禪月卻沒有。無論如何她也得讓禪月像別的孩子一樣,好比那雙豬皮鞋,好比這件棉大衣。
棉大衣是媽媽自己縫的,她們穿的衣服都是自己縫制,用手而不是用縫紉機(jī),她們沒有錢買縫紉機(jī)。
大衣又長又大,現(xiàn)在就更沉了。媽媽說:“做大點兒,可以多穿幾年。”
然后禪月來到火車道口,她不明白為什么所有的人、所有的車都停了下來,天快黑了,其實差不多就是黑了。因為房子里的燈亮了,路上的燈亮了,車上的燈也亮了。
她只好跟著停了下來,夾在人們的腿和車轱轆中間,挺著圓圓的小肚子,叉著兩條小腿,與那些形形色色的知道從哪里來,也知道到哪里去的大人們一樣站著,擔(dān)心又會有人嚷嚷“這是誰的孩子?這是誰的孩子?”幸好這回沒人嚷嚷。
不一會兒從東邊開來一列火車,轟隆隆、轟隆隆,震得腳下地皮都顫顫的。一節(jié)節(jié)車廂,像會走路的小房子,車廂里的燈光明亮,看上去又舒服又干凈,有些人在說話,說的一定都是很有趣的話。
火車開過去后,又跟著人們一起向前擁,有一條腿絆住了她,她側(cè)歪了一下,撞在另一條腿上,可是她沒有摔倒。
等到看見胡同口賣豆?jié){油條的小鋪,禪月就覺得不那么累了,等到又在胡同里看見虎子,她覺得一點也不累了。
她就這么回到了家,看到了她想念的小姥姥和媽媽,那時禪月只覺得這一趟經(jīng)歷挺好玩,并不懂得這是她與小姥姥和媽媽的一份緣。
更不要說禪月漸漸長大、越來越懂得羞恥之后,知道自己有個多么不稱職、多么丟人現(xiàn)眼的母親。但她無怨無悔地伴著吳為,把自己的生命、尊嚴(yán)和吳為緊緊地貼在一起,不但用她的小手?jǐn)v扶著吳為走過了最為艱難的荊棘之路,并勇敢地捍衛(wèi)著她。
這樣的女兒世上怕也難找。
如果沒有葉蓮子那副老肩膀和禪月的這副小肩膀保護(hù)著吳為,為吳為分擔(dān)那些凌辱的傷害,吳為怕是走不過這條路了。
所以當(dāng)韓木林委托朋友到學(xué)校看望禪月,對她說:“告訴你母親,讓她到我們家來玩兒,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別不好意思。”
禪月才會不動聲色地反問:“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她以此向那朋友,也等于向韓木林表示,她不是不明白吳為的過去,而是明白得一清二楚,因此,誰也別想再欺侮那個是人就能欺侮的吳為。
等到吳為成為作家之后,禪月反倒不再像從前吳為備受凌辱時那樣,總是沖鋒在前護(hù)衛(wèi)著她,而是隱身在后。在大學(xué)讀書時,有個同學(xué)問禪月:“聽說作家吳為的女兒就在你們系讀書?”
禪月臉上哪怕最敏感的肌肉,也不曾牽動絲毫,回答說:“不知道。”
直到大學(xué)畢業(yè),也沒幾個同學(xué)知道,她是吳為的女兒。
知根知底的朋友有時就會說:“禪月是太心疼你了……要是楓丹也能諒解一點你的難處,不到處張揚(yáng)是你的私生子就好了,她對這個人世的險惡也該有點了解啊!”
“只要能抵消一點兒我對楓丹的罪過,不論她怎樣待我,我都心甘。”
怎么能這樣要求楓丹?
社會給一個私生子的冷漠和歧視,恐怕得從楓丹出生一直糾纏到她這一生的結(jié)束了。吳為至少還有葉蓮子和禪月的保護(hù),楓丹呢?養(yǎng)父養(yǎng)母待楓丹不薄,但誰能頂替一脈血緣的牽系?
誰又能為楓丹修復(fù)無父無母、獨(dú)自漂流闖蕩的創(chuàng)傷?
楓丹又有什么義務(wù)繼續(xù)承擔(dān)這無由無根的尷尬?
她能如此對待吳為,已經(jīng)是對吳為極大的恩典了。吳為難道不該對她感激涕零嗎?
韓木林抄起一個方凳,一凳子把葉蓮子砸昏在地。
葉蓮子當(dāng)然想不到在顧秋水之后,還有一個與她什么債權(quán)關(guān)系都說不上的男人,對她拳腳相加。
公寓里所有的門都緊閉著,門窗后,貼著公寓里所有的耳朵。
韓木林家里的架天天打,一打幾年,持之以恒。
起先人們還攔一攔。一個女人被打成這個樣子,總是可憐的。
后來人們就不攔了。人們先是從韓木林的咒罵里得知了吳為挨打的原因,而后又從街道居民大會上了解到全貌。
她們的家具不多,所以三人只能橫睡在大床上。
禪月睡當(dāng)中。
半夜里,禪月有時被葉蓮子的哭聲驚醒,有時被吳為的夢話驚醒。
開始禪月有些害怕,后來發(fā)現(xiàn)這對小姥姥和媽媽不但沒有什么傷害,反倒和白日里窩窩囊囊的她們大不相同。好比葉蓮子在夢中的哭叫,前半部透著由恐怖而生的絕望,后半部就變成了哭號和爭辯,最后從絕望生出拼死一戰(zhàn)的嘶號。而吳為在夢中卻是胸有成竹,所向披靡。
慢慢地,禪月習(xí)慣了她們在夢中的生活,不聲不響地躺在小姥姥和媽媽中間,靜靜聽著,從不打攪。只是眼睛眨呀眨的,一心想著長大之后,怎么才能在夢里不哭不叫不爭辯不說夢話,怎么才能讓小姥姥和媽媽在夢中也不哭不叫不爭辯不說夢話。
她又慢慢懂得,她們在夢里,才能有那么點隨心所欲,那么點成功。
好不容易!
屋子里還有三個窗戶。一個窗戶朝南,一個窗戶朝西,一個窗戶朝北。聽風(fēng)樓似的。
大床橫在北窗下,西窗下冬天放煤爐,又取暖又做飯。到了夏天,煤爐就搬到屋外的南窗下。葉蓮子搬,或者是吳為搬,那時葉蓮子還搬得動這種老式的鑄鐵爐子。
小碗櫥靠東墻放置,三個方凳各據(jù)碗櫥一方。吃飯的時候,禪月跪在中間的方凳上,幾歲的小人,如果坐在凳子上筷子就不夠長,夠不著飯菜。吳為和葉蓮子或朝南坐,或朝北坐。
韓木林抄起的方凳,就是這三個方凳中的一個。
昏倒在地的葉蓮子好像縮了水,突然變得那么小,那么老。
她的白發(fā)披散下來,擋住了一只眼睛。血從額上流下,像皇上用朱筆在她腦門兒上批了一杠。
禪月不怕韓木林打架,她只怕溫暖的小姥姥永遠(yuǎn)這么小、這么老,閉著眼睛躺在地上起不來了。
媽媽張著兩條胳膊的樣子很怪,像一只灰色的蛾子,翅膀歪斜地向小姥姥飛過去。
也許因為她的臉是歪斜的,從鼻子正中分開,一半臉看上去還是媽媽的臉,這個媽媽上班、下班,與小姥姥說著極其瑣碎的事,抱著她親親熱熱……另一半臉隨時抽搐著,抽著、抽著,就抽搐出各種令她恐怖的事。
比如抱著她鉆了公共汽車的轱轆。
人們把她們從汽車底下拉出來的時候,好像不是為了救她們,而是為了揍她們一頓。
汽車司機(jī)嚇得嗓子都岔了,“你不想活別人還想活呢!”他說。
媽媽迷怔著雙眼,好像睡著了。她迷怔著眼睛的樣子真可怕,禪月緊緊摟著媽媽的脖子叫著:“媽——媽——”可媽媽就是醒不過來。
有人掰開媽媽兩只死死扣著的手,把她從媽媽的懷里抱了過去,然后使勁拽著、搖著媽媽的兩條胳膊,像要把她一撕兩半……
可是媽媽說:“沒有,我沒有睡著。”
沒睡著那些事她為什么想不起來?
直到最近媽媽才對她說:“噢——想起來了,你用兩條小胳膊勒著我的脖子,可有勁兒了。那時候你幾歲?兩歲,對不對?”
現(xiàn)在禪月五歲。
而后媽媽又來了一次跳樓未遂。
禪月不能相信媽媽。
…………
沒等媽媽撲到小姥姥身上,就被韓木林一個拳頭撂到床上去了。他一邁腿又上了床,兩條腿一叉就騎在了媽媽身上,兩只手掐著媽媽的脖子問道:“回不回去?回不回去?”
媽媽的嗓子眼里就出來一個長長的“不!——”不是她說出來的,而是韓木林那兩只手?jǐn)D出來的。
“回去不回去?”
韓木林的兩只手又從媽媽的嗓子眼里擠出一個短短的“不!”
媽媽那兩條腿開始蹬跶得還挺有勁,漸漸就成了老掛鐘的慢擺……
于是禪月在韓木林后背猛地一聲尖叫:“韓木林,不回去,不回去,就是不回去!”
禪月不管韓木林叫爸爸,只叫韓木林。
等她再長大一些,即便對吳為的父親也稱之為“老顧”。
有一天吳為提起顧秋水的時候說:“我爸爸……”
禪月插嘴道:“您還管顧秋水叫爸爸?”她沒說吳為該叫或者是不該叫,她只是問問。
韓木林放開了吳為,扭過頭來奇怪地看著禪月,禪月一溜煙跑到了樓下。
外面下著很大很大的、灰色的雨,廊子被雨水濺得精濕。大門、臺階、瓦楞、樓墻散發(fā)著霉朽的腥氣,然而雨水的喧嘩卻并不晦暗。
禪月看見韓木林靠在廊子里的自行車,想了想,先拔掉自行車上的氣門芯,然后再把自行車推進(jìn)院子里的水洼里。自行車躺在水洼中,像一堆死了的爛鐵。
五
后來吳為常對禪月說:“其實,韓木林算不上惡人,他只是不能忍受這樣的恥辱。想想看,哪個男人受得了這樣的事?不,不,他沒有要求街道居委會召開大會,沒有。他只是向街道居委會解釋一下他為什么打我。你想,那個時候,街道居委會那些人從來不愁事情太多,而是愁事情太少。又趕上‘文化大革命’,人們想革命想得不得了,所以居委會就召開了一次居民大會……”
吳為的聲音和黑暗一樣安靜。
所以禪月覺得吳為的說法是公正的。而且,吳為這時的臉已經(jīng)不歪了。
禪月沒有遠(yuǎn)走他鄉(xiāng)之前,常常喜歡晚上關(guān)了燈,和吳為躺在床上說話。
到了能和吳為躺在床上說話的時候,她們已經(jīng)多了一張小床和一間給小姥姥的小屋。
很多亮著燈時不便說出的話,在黑暗中就不那么難以啟齒了。就是黑著燈,說到這些的時候,她們也是眼睛看著天花板,而不是彼此相對。
“可韓木林當(dāng)時不是說,他能原諒一切,還既往不咎嗎?”
“不容易,設(shè)身處地想一想,真的非常不容易。”
“您愛那個人嗎?”
“我愛文學(xué)。”
“這是一個理由嗎?”禪月實在不能理解。
“就像鄧肯想要嫁給愛因斯坦的那種心態(tài)吧?當(dāng)然我不是鄧肯,對方更談不上是愛因斯坦。好像現(xiàn)在的文學(xué)女青年,總是把寫了幾筆的人當(dāng)作文豪,以為是為文學(xué)獻(xiàn)身吧?你媽媽是個糊涂的人,即便到了現(xiàn)在也沒什么長進(jìn)。”
又何必告訴禪月韓木林偷查她的晨尿?對一個男人來說,這種鼠盜狗竊的事,真不夠磊落。畢竟韓木林是禪月的父親,還是為親者諱吧。
…………
在這些談話中,禪月長大了。
在那張床上,禪月也對吳為談過她在理智上不能接受的一段初戀。
“我絕對不會像您那樣去愛,媽。”可她還是哭了,“……不過說出來了就好過多了。”
吳為無言地?fù)崮χU月,掌心里流淌出陣陣無名的愧怍。
就像是人總得出一次麻疹一樣,從那以后,禪月再也沒為愛情流過淚。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有時吳為會向禪月求證:“你覺得我和胡秉宸有前途嗎?”
不知道是不是從葉蓮子而來,葉家三代女人多少有些通靈異的能力。
“說不好,因為您離我太近了……好像有那么點兒意思,但我不能肯定。”
當(dāng)胡秉宸終于拋棄吳為后,禪月才說:“其實我早就看出沒有好結(jié)果,可又不忍傷您的心……永遠(yuǎn)不能和有婦之夫有所糾纏。玩兒玩兒可以,但不能動真格的。不談道德,從結(jié)局來說,拼死拼活得到的都是殘缺破損的……我也不是沒有遇到過這樣的情況,但不論那個男人如何讓我中意,一旦知道他是有婦之夫,馬上收兵。何苦把大好青春葬送在這種得不償失的事情上?”
吳為無言以對。
吳為是自覺的。即便他人暫停對她的敲打,她也不會忘記對自己的回審,而且刻意。找一個原因或揀一個特別的時辰,完完整整、從頭想到尾,而不是輕易地、零打碎敲地想。
好像那是一個盛典——真不能說不是。
好像擔(dān)心那些往事會被她的成功湮沒。
好像一個已經(jīng)得到超度的人,回過頭去審看自己的皮相如何在地獄里歷練,擔(dān)心自己如何熬得過來,慶幸自己終于熬了過來,驚訝自己居然熬了過來……
所以這種回審也可以說是一種享受,一種自我欣賞,雖然每每又像是在地獄里重過一趟,弄得她大汗淋漓,如洗桑那浴。
最后,她帶著一份感恩之情對著地獄合掌深拜,沒有這一番歷練,哪來的超度?
她在黑暗中大睜著眼睛,好像要把幾乎被歲月和榮辱淹沒的往事,看得更清楚一點。
韓木林一只腳站在大門外,一只腳踩在大門里,臉朝著胡同里的來往人等,喊道:“革命的同志們,你們想想,她偷人養(yǎng)漢不說,還養(yǎng)了私生子……”期期艾艾,完全沒有了平時的氣勢洶洶。
即使在這種時候,吳為也沒有想過,她應(yīng)該站起來以牙還牙說點什么。哪具凡胎上,沒藏著掖著一些可圈可點的東西?一旦見了天日,都是可以引起轟動效應(yīng)的熱點。
吳為不,可能因為愚笨,應(yīng)變能力差,也可能覺得那樣做很不道德,不免落入以牙還牙以及揭人老底的下作。而且她也不想賴賬,韓木林說的,句句都是她實實在在的罪行。
門口很快圍上了幾十個人,也許全胡同的居民都來了。那可是說打斗就打斗、說抄家就抄家,大鬧革命的時候。
女人的臉上個個嚴(yán)肅起節(jié)烈的神情,男人的嗓子好像一起出了毛病,此起彼伏咳嗽得十分蹊蹺,又用他們的眼珠斜斜地叼著吳為。
“這些,我不計較,毛主席說了‘犯了錯誤,改了就好’……換了誰,誰能咽下這口氣?現(xiàn)在她倒要跟我打離婚了……”
真的,那時韓木林還不想離婚,他在吳為的俯首帖耳和唯唯諾諾中得到了在同事中從來不曾得到的滿足,他們大部分都不尊重他。
可是吳為倒要離婚了。韓木林沒有像他們當(dāng)初說定的那樣——如果他不能容忍這件事,就痛痛快快離婚;如果他能容忍,就不要老翻老賬。
天天這樣翻老賬,日子還怎么過下去?
更不巧的是吳為趕上了一個咬牙切齒的時代。人們不由得咬牙切齒地說:“打,這樣的女人還不該打?打都輕啦!”圍觀的人狠狠地盯著吳為,恨不得替韓木林打她一頓才好。
居委會認(rèn)為,根據(jù)吳為的罪行,劃個壞分子讓她勞動改造去算了,或至少應(yīng)該按照對待“黑五類”的辦法,對她實行群眾專政。
這種時候,吳為偏偏逼著自己高昂著頭,直視著韓木林的眼睛。她得對自己的所作所為負(fù)責(zé)到底,包括面對一切后果,還要看看自己到底有多大的承受力。
人們說:“瞧這個不要臉的女人,一點兒也不知道害臊,你罵她,她還對著你瞧。”
這時韓木林掏出了《毛主席語錄》,翻開早就準(zhǔn)備好的一段,對吳為說:“念吧,好好念念這一段兒。”
這下吳為不干了,她怎么能把毛主席語錄拖進(jìn)這種荒唐!
人們更憤怒了,“念,念!”他們站在冬天的冷風(fēng)里,耐心等著。
不論人們怎么喊口號,或是辱罵,吳為就是不念,直到他們的手腳凍得發(fā)麻才漸漸散去。
露天批斗會后,只要吳為一出門,胡同里的人就在她身后啐唾沫,或扔石頭子兒砸她。不但叫她“破鞋”,更有甚者,還脫下鞋來甩她,真是比霍桑的《紅字》更“紅字”。
越是這樣,吳為越是逼著自己放慢腳步,她要“好漢做事好漢當(dāng)”,不能在公眾的審判面前臨陣脫逃。
她一面挨著那些砸在背上的破鞋一面想:人們真還能找得出這許多破鞋,可能胡同里有人發(fā)動過一場找破鞋的運(yùn)動,家家戶戶把能找到的、穿破的鞋都搜羅出來了……
事實上吳為對自己比誰都?xì)埧帷S卸嗌俅嗡蹨I,低聲重復(fù)著“婊子”“破鞋”這些字眼,甚至這樣大聲地稱呼自己,一次又一次體味著這些字眼砸在心上的聲音和感覺,一次又一次算計著,是不是能頂上一些她欠韓木林的債。
這還不算可怕,最可怕的是那些男人,緊跟在身前身后,說些流里流氣的話來狎弄她。那些話讓她感到好像被人扒了個赤身裸體,摁在當(dāng)街行淫一樣——還不是強(qiáng)奸,強(qiáng)奸至少帶有邪惡強(qiáng)暴無邪的性質(zhì),終歸讓人同情,而誰能同情她這樣的女人,被人摁在當(dāng)街行淫呢?
她只能梗著脖子,貼著墻根而行,好像墻邊有什么東西可以為她藏起其實已經(jīng)沒有的面皮。
有時真想一逃了之,寄希望于一旦搬離這個胡同,可能就不會有人這樣對待她,并不知道那個紅色的“A”字烙在她胸脯的同時,也烙進(jìn)了人們的,尤其是男人的心里,甚至她的至愛——對她始亂終棄者胡秉宸的心里。
她又能逃到哪里去?就算她逃到另一個地方,韓木林還會在那里發(fā)動這樣一場群眾運(yùn)動。
每天每天,她都得經(jīng)過那條胡同;每天每天,她都要穿過這樣一場槍林彈雨,才能回到有葉蓮子和禪月的愛的家。
至于韓木林到吳為所在單位貼她的大字報,也算不得什么。大字報是“文化大革命”時期的日常生活,好比日后人們一出門就“打的”那樣。
最喜歡當(dāng)眾調(diào)戲她、侮辱她、捉弄她的是食堂里的大師傅,他們的侮辱確實像出苦力者干的那些活兒,一錘子下去,就砸出一個坑……
直到多年后,一個男同事竟還輕薄地用手指撩她的下巴。而吳為偏偏不像有些偷過人的女人那樣,從此以后任人輕薄,啞巴吃黃連地受著;或撕破了臉皮,從此大開偷戒,正中下懷地發(fā)揚(yáng)光大。
她真不明白一起工作多年的同事怎么下得了這個手,質(zhì)問道:“你這是干什么?”
“你跟別人睡都睡了,我摸一下都不行?”可卻不敢直視她的眼睛。
她挺著腰板,追逐著他的眼睛,一追上就牢牢鉚住,“你這樣做就太不對了,‘文化大革命’的時候,你被冤打成反革命,停發(fā)工資,被人專政,關(guān)在牢里,那時候誰也不理你,是我母親照顧著你的老婆和孩子,有我們一口飯吃,就有你老婆和孩子的一口飯吃……后來就是放了出來也沒人理你。到了干校,人人都能回北京探親,你卻沒有權(quán)利享受探親的機(jī)會,是我問你有沒有什么東西帶給你老婆和兒子,你交給我一個三十多斤的樟木大菜墩。千里迢迢,還要換兩次火車,我除了背自己的行李,還得背著你那個三十多斤的大菜墩……那是為什么?因為我不相信你是反革命,因為我想給你和你老婆一點兒同情和安慰。你倒相信我是‘破鞋’,是個拆爛污的女人!”
說完她就轉(zhuǎn)身離開,可是眼淚簌簌地掉了下來。
還有韓木林的那個同事鄂百靈也來找她。
當(dāng)時吳為正坐在小板凳上洗衣服,忙忙地起來招呼:“請坐,請坐!”來不及找抹布,用自己的巴掌把凳子擦了又擦。
可是鄂百靈不坐,背著手在她屋子里走來走去,就像在一個不屬于任何人的公廁那樣,無所顧忌地平蹚過來又平蹚過去。
吳為只好訕訕坐下,仰頭看著鄂百靈來回踱步。
鄂百靈臉上的皮膚又細(xì)又光,是命好的女人那種臉。這張臉讓吳為覺得她的小板凳太矮,洗衣服的大鐵盆太破,煤爐子不夠暖和,屋子里灰塵太多……
“你也要鬧離婚?”鄂百靈不看吳為,而是仰著頭把屋子里幾扇光禿禿的墻面看了又看,好像墻上掛滿了鏡子。
“我覺得這個關(guān)系再維持下去沒什么意思。”
“那你為什么不痛痛快快辦手續(xù)?”
“我要禪月的撫養(yǎng)權(quán)。”
“你要孩子的撫養(yǎng)權(quán)?!”“孩子”兩個字是從嗓子里旋出來的,每個字的尾音都高不可攀地向上回旋,“這就怪了,你既然那么舍不得孩子,干嗎把那個私生子給人?”
吳為就明白了鄂百靈到這里來沒有別的,只是為了對她說這句話。
女人干起女人來,可能比男人干女人下手更狠。
這可能是日后吳為總否認(rèn)自己是女權(quán)主義者的一個原因?
那時候,誰都可以站下來,對著吳為的臉問這個問題。雖然他們和鄂百靈一起早就把這件事的前前后后,吐出來、咽進(jìn)去地嚼成了渣兒。
直到那時,吳為還不后悔自己的坦誠。她還很清純,還不夠壞,只是覺得人生和她想象的有點不同。
后來才知道,很多人不但和她一樣,甚至比她更應(yīng)該受到懲罰,可是一個個都非常地圣潔著。
當(dāng)吳為繼續(xù)成長,有時難免不像白帆與胡秉宸核對楊白泉的“著陸點”那樣,歹毒地想起楓丹的“著陸點”。
不知哪位高人給韓木林出的點子,有一陣兒韓木林從外地出差回來,總是先將她的晨尿偷去,在醫(yī)院做過妊娠反應(yīng)才與她交歡。
偷尿在技術(shù)上是個相當(dāng)困難的事情,不知道毫無心計的韓木林是怎么完成的。
那時吳為還是一點渣滓也沒有的人,放到哪里也是一個不張揚(yáng)的節(jié)婦,根本不在意他的蚍蜉撼樹之舉,還樂得他被這種證明擊得鎩羽而歸,一點也不覺得這是對女人的奇恥大辱,只說:“你再這么干,我就讓你好瞧。”
“這叫什么話?”
“這叫‘勿謂言之不預(yù)’。”
韓木林也沒往心里去,他覺得吳為是個不成熟的女人,就喜歡裝瘋賣傻說些嚇唬人的話。可反過來,吳為也覺得韓木林不是個成熟的男人。
的確,換了胡秉宸,肯定不會讓吳為知道偷查她晨尿的事,這可能是吳為總覺得韓木林并不壞的原因。
等到吳為真的出了事,韓木林偏偏沒有查出來。
多少次,韓木林費(fèi)盡心機(jī)偷取吳為的晨尿,又不辭辛苦地提溜著一瓶子尿液,送到醫(yī)院去化驗,節(jié)骨眼兒上卻偏偏來了個萬一。要么是醫(yī)院的化驗有問題,要么楓丹根本就是他的孩子……
可是吳為一口咬定,楓丹不是韓木林的孩子,心里還壞壞地想:要真是韓木林的孩子,這份兒報應(yīng)才叫痛快!
六
世界上的事有一還就有一報。
這就是吳為看完那封信之后,兩眼呆望窗外那片混濁的天空時想到的。
吳為知道這封信早晚要來。
現(xiàn)在它終于來了,在她已經(jīng)不太在乎人們知道她有一個私生子的時候。
也正是在她所預(yù)料的、差不多的時候。
楓丹,吳為念著這個陌生的、十幾年毫不相干,實際上又緊貼著她的、形影不離、沒有一日忘記過的名字。
楓丹還站在門廊的暗影里,吳為就覺得她非常像自己,比禪月還像——不過只是形式上的,也一眼看出底層社會給楓丹的烙印。為此,吳為的心又愧疚地一縮。
盡管在這一場人間悲劇中,本不應(yīng)該有觀眾,吳為和楓丹還是把她們攢了多年,單等這個時刻一瀉的眼淚流瀉出來。那眼淚來得十分急驟,如狂風(fēng)暴雨,但煞得也像來時一樣急驟——
也許在社會的擠壓中,她們已經(jīng)歷練出一副鐵石心腸;
也許因為一旁坐著胡秉宸;
也許因為吳為不知道怎么辦才好……人生的根本經(jīng)驗在于恰如其分,而吳為恰恰在不該抑制的時候抑制,該抑制的時候又發(fā)泄得淋漓盡致。
胡秉宸可能是好意,怕吳為上當(dāng)受騙。誰都可以騙吳為,在沒了解清楚之前,他得在旁助她一臂之力。同時也不想放過這個了解吳為過去的機(jī)會,盡管在與胡秉宸熱戀時,吳為對自己的過去已交代得一清二楚。
他不是不相信吳為,也不完全是為了刺探吳為過去的奸情,而是經(jīng)驗使然——無論什么,都以親自掌握為好。
楓丹帶來了自己的照片,也許想用這些照片來填補(bǔ)她們之間的空白。
有幾張差不多是半裸的,或用換頭術(shù)的辦法,將自己的頭像安在模特兒的照片上。
照片上的楓丹和眼前的很不一樣。如果不仔細(xì)看,眼前的楓丹還是一個甜絲絲的小女孩,而看過照片,再回頭看眼前的楓丹,就發(fā)現(xiàn)這個甜絲絲的小女孩,已是在社會上真真假假周旋過的成熟女人了。真是太早、太早了。
這自然也是自己的過錯,還不是她親手把楓丹扔了出去!
“私生子”這三個字,本就是一種宿命的暗示。
“私生子”意味著生命伊始就被扔進(jìn)了沒有一絲光亮的野地,只有一星鬼火在閃閃爍爍。“私生子”們非得跟著那一星閃閃爍爍的鬼火走到底不可,走進(jìn)這個社會為私生子準(zhǔn)備的那座地獄。
地獄大門上鐫刻著這樣一句話:你,私生子,是你們淫蕩無恥的母親,將你們送入了這個地獄,因此你們注定要遭受世人的唾棄,只有少數(shù)幸運(yùn)者才可以逃出這個劫數(shù)。
…………
在她們終于把彼此幾十年不著邊際的空白接上之后,楓丹說:“讓我看看姐姐的照片好嗎?”
這是一個比較,楓丹早就想要在這個比較中了解作為吳為的私生子和一直跟隨在吳為身邊享有母愛的另一個有什么不同。
社會給一個私生子的傷害楓丹早已熟知,現(xiàn)在她要探知的是吳為給她的另一種傷害。
這才是讓楓丹傷心斷腸的時刻。
照片上,吳為和禪月相依著,心有靈犀的樣子。在羅馬,在巴黎,在維也納……在世界上的一切好地方。
她們的臉上,有種從苦海掙扎出來到達(dá)彼岸后的寧靜。盡管這寧靜像燒傷者剛剛長出的嫩皮,一時還遮不住皮下痙攣變形的肌肉。
這一切偏偏沒有她的份兒——既沒有分享這份寧靜的份兒,也沒有分享那痙攣之痛的份兒。
而那個可以稱作姐姐的人,用不著刻意裝扮,一眼就能看出是長期生活在西方,又必定是有學(xué)養(yǎng)的、上等人家出身。
養(yǎng)父養(yǎng)母待她雖然如同己出,把一個小戶人家的小日子所能給她的滿足,一分不剩地給了她,可是一看他們的舉止,一聽他們說話的腔調(diào),就知道他們是大雜院里的人。
就是眼前這個可以叫媽又不能叫媽的女人,不顧一切地把她扔進(jìn)了那個大雜院,讓她費(fèi)盡心機(jī),怎么摳哧也摳哧不掉那個大雜院的烙印。
就是這個女人,把私生子那不名譽(yù)的身份給了她,使她從小就備受世人歧視,她所有的不遂心、不滿意全是她的贈與。
正因為狠心扔了她,這女人才得以功成名就,她們?nèi)缃竦暮萌兆樱y道不是犧牲她來換取的?
…………
換了任何一個大雜院出來的女孩,都會毫不遲疑地把這些話,吐在吳為那作家的、文雅的、有教養(yǎng)的假面上。可楓丹不會,無論如何,她是吳為生的。
她是吳為生的。
有那么一會兒,楓丹又像回到五六歲,相信自己就是養(yǎng)母所生那樣天真了一會兒。
有那么一剎那,楓丹真有了那么點依戀的感覺,可是很快就閃過去了。
那句話吳為說了好幾遍:“要是你有困難,我可以每個月給你一百塊錢……”
聽起來就好像給她一千、一萬那樣隆重,還是有條件的“要是你有困難”,還是“我可以”,而不是“我一定”。
吳為以為“要是你有困難,我可以每個月給你一百塊錢”,就能補(bǔ)償她的罪過嗎?虧她說得出口!對她那成千上萬的稿費(fèi)來說,一百塊錢值得一提嗎?
楓丹當(dāng)然不知道,吳為的月工資不過三百多元,還要支持兩個家。
吳為當(dāng)然不知道,楓丹的收入已是中產(chǎn)階級,如果她知道,還會說出這寒磣的一百塊嗎?
吳為也沒有像楓丹想象的那樣,作為一個行為不端的女人,將私生子拋棄多年又終于見到時,抽風(fēng),下跪,昏厥,悲痛欲絕,心臟停跳……而是穩(wěn)穩(wěn)坐在沙發(fā)上,流幾行遲遲疑疑的淚——就連這幾行淚,可能也是計劃之外的。
她的老丈夫也坐在一旁,拐彎抹角地問這問那,以驗證她是否冒牌。
她的家具也很寒磣,穿著也很普通……本以為如此輝煌的吳為,該是何等完美!
如果一直不見吳為,也許她還有點讓人琢磨的地方,現(xiàn)在楓丹很有些失望。
送楓丹離開時,吳為問道:“你去找過你的生父嗎?”
“沒有。”
“你不打算去找找他嗎?”
沒回答。
“那么我能不能知道,你找我的原因?”
“有那么一點兒血緣上的原因,也因為你是一個名人。”
非常率真。
虧心的吳為有時也想關(guān)心一下楓丹的生活,試著給她換來換去的地址打個電話,先是一個男人的聲音,說:“楓丹你的電話。”
然后聽見楓丹問:“誰呀?”
那種聲音讓吳為覺得自己很不禮貌,好像窺測了不該窺測的他人生活。
得知葉蓮子過世的消息,楓丹也曾寫信給吳為——
吳為:
剛剛聽到姥姥故去的消息,想你心情一定很愴然,又得知你得了很重的病,我便有些不知怎么辦才好。極想去看看你,為你做點能做的事,但是想來想去,怕你仍然不希望見到我。所以還是決定寫信,權(quán)且把它算做我的一份掛念吧。
有時候,我覺得活著真是無可奈何的,那么多無從意料的事情,說來就來,逃也逃不過。八八年,我曾經(jīng)歷了最絕望的事,就是我老母的死。我清楚地記得那天早晨,我被帶到太平間,看著她從冷凍箱里推出來,我用從家里帶來的溫水最后擦了擦她的手和臉,送到八寶山火化,然后我們把她裝進(jìn)那個小盒子……在我想她的時候,常常出現(xiàn)這一幕。我想,無論我們在這個世上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做過什么樣的事,奔奔波波,悲悲樂樂,最后,都會被燒成灰,放進(jìn)一個小盒子里。小盒子放在一屋子同樣的小盒子中間,你不知道你周圍的人對你好不好,他是善良還是不善良。
我知道你想起姥姥會多難過,人這一生,誰能像母親對我們那樣好呢?但是你如果想她,別老想姥姥這一輩子受了多少苦,你不妨想想那些好過的日子,想一想姥姥看著你寫出了一本又一本的書,姥姥看到了你的成就。我不知道怎么說,可是我真的希望你活得好好的,我不懷疑,人活到一定的境界,一定是能用較為超脫的心態(tài)面對世事了吧!
不覺要提起我去找你的那年,至今還有點后悔,那時仍是一個心智尚未健全的孩子,而想到你每次都能善待我,心里也溫暖過一陣。我還記得你給我做過一條魚,還有我愛吃的湯圓,你說是特地跑到東單去買的。我給你帶去一大堆很爛的照片,想起來臉紅。我也送過你兩本小孩子才看的書,我想你一定特別看不上。
今年我已經(jīng)二十七歲了,可以說,我是真的明白自己是怎么回事了。我一直工作著,很有責(zé)任感,人際關(guān)系也很好,同事間不是離得那么遠(yuǎn)。
我想告訴你,我們不是陌生人,即使你永遠(yuǎn)不想再見到我,我仍然是你的女兒,我心里懷揣著對你的愛,我不知道為什么,就是這樣!
今年我去度假,中途路過一個寺廟,我在廟里燒了香,我想到了你,覺得應(yīng)該替你許個愿,我不知道靈不靈,我祝你將來的生活里多好運(yùn)。
寫來寫去,就讓這句話作為這封信的結(jié)尾吧,真的,如果你什么都指不上,記住,你還有我。
楓丹
看完楓丹的信,吳為凄絕地想,她不是不希望見到楓丹,她是沒臉見楓丹。楓丹這份愛,她有什么資格坐享其成?
一個女人不管自身有多少缺陷,但作為母親,應(yīng)該是個十全十美、無所不能犧牲的人。
既然當(dāng)初她沒有對楓丹盡到母親的責(zé)任,反倒把楓丹扔進(jìn)不見樹木、不見房舍、不見河岸,天連地、地連天的一片茫茫濁水,也就差不多是毀了楓丹的一生,現(xiàn)在,她又有什么資格當(dāng)一個現(xiàn)成的母親?!
…………
坐而論道,吳為和楓丹相親相近,真要建立起骨肉之情,卻是夢想。
她們之間隔著太多的創(chuàng)傷、距離和誤解,以致她們無法走近對方。
于吳為是隔著對楓丹的罪過,且是無法補(bǔ)償?shù)淖镞^。
楓丹所有的不幸,說是應(yīng)該由她負(fù)責(zé),怎么負(fù)呢?她再不能給楓丹一個白紙一張的人生,讓她和楓丹都從頭開始……所以吳為的負(fù)責(zé)不過是一句空話。
如果世上有什么懲罰,可以切實有效地抹去、改善楓丹因她而致的不幸,吳為愿意以身試之。之后再談她們的親情,相信那時她才可以心安理得做楓丹的母親。
可是沒有!
慘就慘在這里,沒有!
吳為又如何能夠心安理得地面對這個由她殘害,而又沒有了救贖之道的女兒呢?
于楓丹,對吳為的感情大部分是理論上的,特別是當(dāng)她在生活中遭遇挫折而又無法訴之于人的時候。然而也正是這樣的時候,對吳為的怨懟也油然而生。
她不能不想,作為母親,吳為沒有對她伸過一個指頭,呵護(hù)過一分一毫。
如果吳為是個默默無聞的普通女人也就罷了,但她知道,吳為不僅在國內(nèi),就是在國際上也是有名聲有地位的人了。
為什么這一切都有禪月的一份,卻沒有她這個女兒的一份?她不是更應(yīng)該得到吳為的補(bǔ)償?!
得機(jī)會就宣揚(yáng)自己是吳為的私生女,倒不一定是炫耀有這么一個著名的母親,而是讓許久沒有什么話題可供人談?wù)摰膮菫閷擂我幌隆?/p>
在文壇這個多事、好事之地,除了對胡秉宸那份堅貞的愛情,多少年來讓人沒有話題可說的吳為,顯得太正經(jīng)了。
難道不就是這個現(xiàn)如今順順當(dāng)當(dāng)過著上等人日子的吳為,把她一下子扔進(jìn)了大雜院?又何止是扔進(jìn)了大雜院啊!難道吳為不該支付她為從大雜院里掙扎出來所付出的艱辛嗎?
…………
楓丹看到的,只是吳為熬出苦海的情形。要是讓楓丹像禪月那樣,和吳為一起在拔不出腿的沼澤里掙扎,感同身受人們給她們的那些凌辱,楓丹受得了嗎?
吳為、禪月、葉蓮子,也沒想到她們能掙扎出來。
要是那時讓楓丹選擇,是和吳為一起遭人歧視、欺凌,還是跟她的養(yǎng)父養(yǎng)母過寧靜的小日子,楓丹會選擇哪一種呢?
哪一種都讓楓丹無所適從。
凡此種種,都是吳為一手制造的人間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