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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秦腔
  • 賈平凹
  • 2字
  • 2023-07-21 16:45:35

秦腔

要我說,我最喜歡的女人還是白雪。

喜歡白雪的男人在清風街很多,都是些狼,眼珠子發綠,我就一直在暗中監視著。誰一旦給白雪送了發卡,一個梨子,說太多的奉承,或者背過了白雪又說她的不是,我就會用刀子割掉他家柿樹上的一圈兒皮,讓樹慢慢枯死。這些白雪都不知道。她還在村里的時候,常去包谷地里給豬剜草,她一走,我光了腳就踩進她的腳窩子里,腳窩子一直到包谷地深處,在那里有一泡尿,我會呆呆地站上多久,回頭能發現腳窩子里都長滿了蒲公英。她家屋后的茅廁邊有棵桑樹,我每在黃昏天爬上去瞧院里動靜,她的娘以為我偷桑葚,用屎涂了樹身,但我還是能爬上去的。我就是為了能見到她,有一次從樹上掉下來跌破了頭。清風街的人都說我是為吃嘴摔瘋了,我沒瘋,他們只知道吃嘴,哪里曉得我有我的惦記。窯場的三踅端了碗蹴在碌碡上吃面,一邊吃一邊說:清風街上的女人數白雪長得稀,要是還在舊社會,我當了土匪會搶她的!他這話我不愛聽,走過去,抓一把土撒在他的碗里,我們就打起來。我打不過三踅,他把我的飯吃了,還要砸我的碗,旁邊人勸架,說甭打引生啦,明日讓引生賠你個鍋盔,拿手還比畫了一個大圓。三踅收了拳腳,罵罵咧咧回去了,他一走,我倒埋怨勸架人:為啥給他比畫那么大個鍋盔?他吃他娘的×去!旁邊人說:你這引生,真個是瘋子!

我不是瘋子。我用一撮雞毛粘了顴骨上的血口子在街上走,趙宏聲在大清堂藥鋪里對我喊:“引生,急啥哩?”我說:“急屁哩?!壁w宏聲說:“信封上插雞毛是急信,你臉上粘雞毛沒急事?進來照照鏡子看你那熊模樣!”趙宏聲帽盔柿子大個腦袋,卻是清風街上的能人,研制出了名藥大清膏。藥鋪里那個穿衣鏡就是白雪她娘用膏藥貼好了偏頭痛后謝贈的。我進了藥鋪照鏡子,鏡子里就有了一個我。再照,里邊又有了白雪。我能在這塊鏡子里看見白雪,已經不是一次兩次了,這秘密我不給任何人說。天很熱,天再熱我有祛熱的辦法,就是把唾沫蘸在乳頭上,我也不告訴他趙宏聲。趙宏聲赤著上身給慢結巴武林用瓷片放眉心的血,武林害頭疼,眉心被推得一片紅,瓷片割了一下,血流出來,黑的像是醬油。趙宏聲說:“你汗手不要摸鏡!”一只蒼蠅就落在鏡上,趕也趕不走。我說:“宏聲你把你家的蒼蠅領走么!”趙宏聲說:“引生,你能認出那蒼蠅是公的還是母的?”我說:“女的?!壁w宏聲說:“為啥?”我說:“女的愛漂亮才來照鏡哩?!蔽淞指吲d了,說:“啊都,都,都說引生是瘋子,引生不,不,不瘋,瘋么!”我懶得和武林說話,我瞧不起他,才要呸他一口,夏天智夾著紅紙上了藥鋪門的臺階,我就坐到屋角不動了。

夏天智還是端著那個白銅水煙袋,進來坐下,呼嚕呼嚕先吸了一鍋兒,才讓趙宏聲給他寫門聯。趙宏聲立即取筆拿墨給他寫了,說:“我是聽說夏風在省城結婚了,還想著幾時上門給你老賀喜呀!明日待客著好,應該在老家待客,平日都是你給大家行情,這回該輪到給你熱鬧熱鬧了!”夏天智說:“這就算我來請過你嘍!”趙宏聲說:“這聯寫得怎樣?”夏天智說:“墨好!給戲樓上也寫一副。”趙宏聲說:“還要唱大戲呀?!”夏天智說:“縣劇團來助興的。”武林手舞足蹈起來。武林手舞足蹈了才能把話說出來,但說了上半句,下半句又口吃了,夏天智就讓他不急,慢慢說。武林的意思終于說明白了,他是要勒掯著夏天智出水,夏天智爽快地掏了二十元,武林就跑去街上買酒了。趙宏聲寫完了對聯,拿過水煙袋也要吸,吸一口,竟把煙水吸到嘴里,苦得就吐,樂得夏天智笑了幾聲。趙宏聲就開始說奉承話,說清風街過去現在的大戶就只有夏家和白家,夏家和白家再成了親家,大鵬展翅,把半個天光要罩啦!夏天智說:“胡說的,家窩子大就吃人呀?!”趙宏聲便嘿嘿地笑,說:“靠德望,四叔的德望高。我就說啦,君亭之所以當了村主任,他憑的還不是夏家老輩人的德望?”夏天智說:“這我得告訴你,君亭一上來,用的可都是外姓人??!”我咳嗽了一下。夏天智沒有看我。他不理會我就不理會吧,我咳出一口痰往門外唾。武林提了一瓶酒來,笑呵呵地說:“四叔,叔,縣劇團演戲,戲哩,白雪演演,不演?”夏天智說:“她不演。”趙宏聲說:“清風街上還沒誰家過事演大戲的?!毕奶熘钦f:“這是村上定的,待客也只是趁機挑了這個日子?!本驼酒鹕恚辶硕迥_面上的土,出了鋪門往街上去了。

夏天智一走,武林拿牙把酒瓶蓋咬開了,招呼我也過去喝。我不喝。趙宏聲說:“四叔一來你咋撮口了?”我說:“我舌頭短?!蔽淞謪s問趙宏聲:“明日我,我,我去呀,不去?”趙宏聲說:“你們是一個村里的,你能不去?”武林說:“啊我沒,沒沒,錢上,上禮呀!”趙宏聲說:“你也沒力氣啦?!”他們喝他們的酒,我啃我的指甲,我說:“夏風伴了哪里的女人,從省城帶回來的?”趙宏聲說:“你裝糊涂!”我說:“我真不知道?!壁w宏聲說:“人是歸類的,清風街上除了白雪,夏風還能看上誰?”我腦子里嗡地一下,滿空里都是火星子在閃。我說:“白雪結了婚?白雪和誰結婚啦?”藥鋪門外的街道往起翹,翹得像一堵墻,雞呀貓呀的在墻上跑,趙宏聲捏著酒盅喝酒,嘴突然大得像個盆子,他說:“你咋啦,引生,你咋啦?”我死狼聲地喊:“這不可能!不可能!”哇地就哭起來。清風街人都怕我哭的,我一哭嘴臉要烏青,牙關緊咬,倒在地上就得氣死了。我當時就倒在地上,閉住了氣,趙宏聲忙過來掐我人中,說:“爺,小爺,我膽小,你別嚇我!”武林卻說:“啊咱們沒沒,沒打,打他,是他他,他,死的!”拉了我的腿往藥鋪門外拖。我哽了哽氣,緩醒了,一腳踹在武林的卵子上,他一個趔趄,我便奪過酒瓶,哐嚓摔在地上。武林撲過來要打我,我說:“你過來,你狗日的過來!”武林就沒敢過來,舉著的手落下去,撿了那個瓶子底,瓶子底里還有一點酒,他咂一口,說:“啊,啊,我惹你?你,你,你是瘋子,不,不惹,啊惹!”又咂一口。

我回到家里使勁地哭,哭得咯了血。院子里有一個捶布石,提了拳頭就打,打得捶布石都軟了,像是棉花包,一疙瘩面。我說:老天!咋不來一場地震哩?震得山搖地動了,誰救白雪哩,夏風是不會救的,救白雪的只有我!如果大家都是乞丐那多好,成乞丐了,夏風還會愛待白雪嗎?我會愛的,討來一個饃饃了,我不吃,全讓白雪吃!哎嗨,白雪呀白雪,你為啥臉上不突然生出個疤呢?瘸了一條腿呢?那就能看出夏風是真心待你好呀還是我真心待你好?!一股風咚地把門吹開,一片子爛報紙就飛進來貼在墻上。這是我爹的靈魂又回來了。我一有事,我爹的靈魂就回來了。但我這陣恨我爹,他當村干部當得好好的偏就短命死了,他要是還活著,肯定有媒人攛掇我和白雪的姻緣的。恨過了爹我就恨夏風,多大的人物,既然已經走出了清風街,在省城里有事業,哪里尋不下個女人,一碗紅燒肉端著吃了,還再把饃饃揣走?我的心刀剜著疼,張嘴一吐吐出一截東西來,我以為我的腸子斷了,低頭一看,是一條蛔蟲。我又恨起白雪了,我說,白雪白雪,這不公平么,人家夏風什么樣的衣服沒有,你仍然要給袍子,我引生是光膀子冷得打顫哩,你就不肯給我件褂子?!

那天下午,我見誰恨誰,一顆牙就掉了下來。牙掉在塵土里,我說:牙呢,我的牙呢?撿起來種到院墻角。種一顆麥粒能長出一株麥苗,我發誓這顆牙種下了一定要長出一株帶著刺的樹的,也毒咒了他夏風的婚姻不得到頭。

第二天的上午,我去了一趟戲樓。戲臺上有人爬高上低地還在裝燈擺布景,臺子下已經很多婆娘們拿著條凳占地方了,吵吵嚷嚷,聽不清誰和誰都在說啥,有小兒就尿下了,尿水像蛇一樣突然從條凳躥出來。書正的媳婦把柴火爐子搬在場邊要賣炒粉,火一時吹不起,黑煙冒著。趙宏聲猴一樣爬梯子往戲樓兩邊的柱子上貼對聯,對聯紙褪色,染得他顴骨都是紅的。把穩著梯子的是啞巴,還有文成站在遠處瞅對聯的高低,念道:名場利場無非戲場做不出潑天富貴,冷藥熱藥總是妙藥醫不盡遍地炎涼。說:“宏聲叔,你這是賀婚喜哩還是給你做廣告哩?”趙宏聲說:“話多!”屋檐里飛出個蝙蝠,趙宏聲一驚,梯子晃動,人沒跌下來,糨糊罐里的糨糊淋了啞巴一頭。啞巴仍扶著梯子,哇哇地叫,示意我過去幫忙。我才不幫忙的,手癢得還想打哩!場北頭的麥秸堆下一頭豬瞪我,我就向豬走去踢它一腳。沒想這呆貨是個圖舒服的,腳一踢在它的奶上,它就以為我逗它而趴下了。我呸了一口,不再理它,一股風就架著我往麥秸堆上去,又落下來,輕得像飄了一張葉子。

我現在給你說清風街。我們清風街是州河邊上最出名的老街。這戲樓是老樓,樓上有三個字:秦鏡樓。戲樓東挨著的魁星閣,鎏金的圓頂是已經壞了,但翹檐和閣窗還完整。我爹曾說過,就是有這個魁星閣,清風街出了兩個大學生。一個是白雪同父異母的大哥,如今在新疆工作,幾年前回來過一次,給人說新疆冷,冬天在野外不能小便,一小便尿就成了冰棍,能把身子撐住了。另一個就是夏風。夏風畢業后留在省城,有一筆好寫,常有文章在報紙上登著。夏天智還在清風街小學當校長的時候,隔三岔五,穿得整整齊齊的,端著個白銅水煙袋去鄉政府翻報紙,查看有沒有兒子的文章。如果有了,他就對著太陽耀,這張報紙要裝到身上好多天。后來是別人一經發現什么報上有了夏風的文章,就會拿來找夏天智,勒索著酒喝。夏天智是有錢的,但他從來身上只帶五十元,一張幣放在鞋墊子下,就買了酒招呼人在家里喝。收拾桌子去,切幾個碟子啊!他這話是給夏風他娘說的,四嬸就在八仙桌上擺出一碟涼調的豆腐,一碟油潑的酸菜,還有一碟辣子和鹽。辣子和鹽也算是菜,四碟菜。夏天智說:“雞呢,雞呢嗎?!”四嬸再擺上一碟。一般人家吃喝是不上桌子,是四碟菜;夏天智講究,要多一碟蒸全雞。但這雞是木頭刻的,可以看,不能吃。

魁星閣底層是大敞屋,沒壘隔墻,很多年月都圈著中街組的?!,F在沒牛了,門口掛了個文化站的牌子,其實是除了幾本如何養貂,如何種花椒和退耕還林的有關政策的小冊子外,只有一盒象棋,再就是麻將,時常有人在里邊打牌。

趙宏聲從梯子上下來,想和我說話,風繞著他起旋兒,他說這是邪氣,使勁地撲朔頭發。我說扶著這風剛才我上到了麥秸堆上。趙宏聲說:“上去了?啊,你好好養病?!蔽艺f我真的上去了,麥秸堆上有個鳥窩。文成搭了梯子就爬上麥秸堆,果然從上面扔下來個鳥窩。眾人說:“咦?!”趙宏聲還是推著我到了文化站門口,問我要不要在后心處貼一張膏藥?他說:“不收錢?!蔽艺f我真的上去了,他不再理我,探頭往文化站屋里看。里邊有人說:“是不是幺餅,我眼睛不行啦?!壁w宏聲說:“你再打一天看啥全是黑的!”牌桌上有夏雨和會計李上善,兩人為一個幺餅吵鬧。原來夏雨單釣幺餅,將手中的幺餅壓在額頭上,額頭上就顯出一個幺餅圖案,上善暗示大家都不打出幺餅,等黃了局攤牌,三個人手里卻多余著一個幺餅,夏雨就躁了。趙宏聲說:“你家正忙著,你也打牌?”夏雨說:“我來借桌子板凳的,刁空摸兩圈?!逼鹕硪摺R蝗苏f:“急啥的?你哥娶媳婦你積極!”一個說:“嫂子的勾蛋子,小叔子一半子么!”

這時候,門口有人說話:“來時我還說這一身衣服臟哩,到這兒了倒覺得干凈!”我一回頭,是幾個劇團人。其中一個老女演員說:“你一到鄉下都英俊了!”那人是齒齒牙,微笑了一下,嘴沒有多咧,說:“這么還有文化站?”老女演員說:“清風街出了個夏風,能沒文化站?”一直站在牌桌后頭看熱鬧的狗剩往門口看了看,彎著腰就出來。狗剩是五十多歲的人,黑瘦得像個鬼,他把頭伸到老女演員面前,突然說:“你是《拾玉鐲》?”老女演員愣了一下,就明白了,笑著點了點頭。狗剩說:“我的毬呀,你咋老成這熊樣啦?!”老女演員變了臉。狗剩要和她握手,她把手塞到口袋里。

事后我聽說啦,三十年前縣劇團來清風街演了一場《拾玉鐲》,拾玉鐲的那個姑娘就是這老女人演的,狗剩愛上了那姑娘,晚上行房就讓媳婦說她是那姑娘,惹得媳婦差點和他鬧離婚。狗剩讓名角生了氣,上善出來忙解釋狗剩沒有惡意,只是不會說話,抬腳把狗剩踢走了。

名角是演《拾玉鐲》成名角的,她也就一輩子只演《拾玉鐲》。她的情緒沒有緩過來,中午吃飯前的時候說胃疼,要回去。清風街之所以同意包場戲,就是沖著幾個名角,這下要砸鍋呀,夏天智就讓趙宏聲針灸治胃病,老女演員說不用,還要回去。白雪就老師長老師短地懇求,還將夏天智畫的秦腔臉譜拿出來,其中一張就是專門畫她的裝扮的,老女演員才說:“我真的老了?”白雪說:“你沒老!”老女演員說:“人咋能不老呢,我是老了?!卑籽┱f:“人老了藝術不老?。 崩吓輪T說:“那好吧,我不走了,但晚上取消《拾玉鐲》,我只來段清唱。”

我本來是不去夏家湊熱鬧的,上善硬拉著我去,我才去的。白雪穿了雙瘦皮鞋,把腳收得緊緊的,真好看。中星他爹信佛,給我說過菩薩走路是一步一生蓮的,我看見白雪走過來走過去,也是一溜兒一溜兒的花。趙宏聲問我看啥哩,頭老不抬,發癡眼兒?他鬼得很,知道我的心思,可我不敢瞅白雪的臉,我還不能瞅她的腳嗎?我轉了身,對著院子里的花壇,花壇上種著月季,花紅艷艷的。趙宏聲說:“你今日可別多喝酒!”我拿手去掐月季葉,葉子顫了一下,我知道葉子疼哩,就松了手。

院子里噼噼啪啪響過鞭炮,上善就主持了宴會。夏家待客雖然沒有太多地請人,人還是來了許多。武林是最后到的院門口,他來訓斥他老婆,他老婆黑娥來得早,他說:“你,你回呀不不回,一,一,一會兒上禮,啊你是有錢,錢,錢哩?”正好四嬸出來,讓武林快進去坐席,武林說:“我,我,我,沒錢呀嬸子!”四嬸說:“誰要你上禮呀?!”武林就說:“啊過一個月,是,是,是我娘的三三三周年,你也,也來,啥都不,不,不要帶噢,噢?!贝逯魅尉ず椭匕彩窍喔鴣淼模匕蚕日驹谠洪T口念門聯:不破壞焉能進步,大沖突才有感情。就銳聲說:“是宏聲寫的吧,寫得好!”上善就擁他們在主桌上坐了,開始講話。上善能講話,說得很長,意思是夏風是個才子,白雪是個佳人,自古才子配佳人,那是天設地造的。雖然在省城已辦了婚禮,但在老家還得招呼老戚舊親,三朋四友,左鄰右舍,老規矩還是老規矩!那么,東街的本家,中街的他姨,西街的親家,南溝來的他舅,西山灣來的同學,還有在座的所有人,都把酒杯端起來,先賀咱老校長福喜臨門,再祝一對新人白頭偕老!都端起酒杯了吧?眾人說:“早都端起了,你說得太長!”上善說:那就干杯,都得喝凈!干過了,眾人都要坐下,上善又說:“先不急坐,再把酒倒上,讓秦支書講話!”秦安就讓君亭講,君亭說我是本家子哥,你講。秦安說:“我不會說話,要我說呀,對這一對新人哇,我只說一個字,只一個字:很好!”眾人都笑了,說:“明明兩個字,怎么是一個字?”秦安愣了愣,也笑了,就坐下來。眾人也就坐下來。席間,有人給夏天智臉上抹紅,夏天智說婚結了給我抹啥子紅?眾人便起哄:今日不耍新郎新娘了,就耍你,你得來個節目!夏天智也不擦臉上的紅,喃喃道:我出啥節目呀?就叫喊四嬸把他畫的那些秦腔臉譜拿出來讓大家看看。四嬸說:“你咋恁逞能的,拿那些臉譜有啥看的?”夏天智說:“你不懂!”四嬸就從柜里搬出一大堆馬勺,馬勺背上竟都畫著秦腔臉譜。我知道夏天智能畫秦腔臉譜,但沒見過能在馬勺上畫,畫出了這么多,一件一件竟擺得滿臺階上都是。眾人便圍進去瞧稀罕,你拿一個,他拿一個,掖在懷里,別在褲帶上,也有拿了要出院門。夏雨急著喊:“哎!哎!”夏天智卻說:“誰要愛上的,就拿上!”眾人說:“四叔比夏雨舍得!”馬勺立時就被搶光了。夏天智臉上放光,說:“熱鬧,熱鬧!我再給大伙放段戲!”又從臥屋取了個臺式收音機,擰了半會兒,正巧播放著秦腔曲牌。音樂一起,滿院子都是刮來的風和漫來的水,我真不知道那陣我是怎么啦,喉嚨癢得就想唱,也不知道怎么就唱:眼看著你起高樓,眼看著你酬賓宴,眼看著樓塌了……我唱著,大家就看我,說:“這瘋子,這瘋子!”上善就過來拿了一只大海碗,滿滿地盛了米飯,又夾了許多肉在上面,給我說:“引生,你那爛鑼嗓能唱個屁!把這碗端上,好好坐到花壇沿上吃,吃飽!”然后他高聲說:“要唱我來上一板!”眾人都起哄:“唱!唱!”上善真的就唱啦:為王的坐椅子脊背朝后,為的是把肚子放在前頭,走一步退兩步只當沒走,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唱著唱著,一只蒼蠅站到了他鼻尖上,他拍蒼蠅,就不唱了。音樂還在放著,啞巴牽著的那只狗,叫來運的,卻坐在院門口伸長了脖子嗚叫起來,它的嗚叫和著音樂高低急緩,十分搭調,院子里的人都呆了,沒想到狗竟會唱秦腔,就叫道:“上善上善,你唱得不如狗!”來運在這場合出了風頭,喜得啞巴拿了一根排骨去喂它。但來運叼著排骨不吃,卻拿眼睛看我。我也看著來運,我叫:“來運,來運!”來運就臥到我腿前,我看出了來運前世是個唱戲的,但這話我不說破?;▔叺陌W癢樹下,夏風和趙宏聲說話,他們是小學同學,夏風說:“瞧我爹,啥事都讓他弄成秦腔會了!”趙宏聲笑著說:“四叔就好這個么。也真是,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白雪活該就是給你爹當兒媳的。”夏風說:“我就煩秦腔?!壁w宏聲說:“你不愛秦腔,那白雪……”夏風說:“我準備調她去省城,就改行呀。”米飯里邊吃出了一粒沙子,硌了我的牙,我呸了一口米飯,又呸了一口米飯。起身要走時,秦安過來問起夏風:“新生沒來?”夏風說:“沒見來么?!鼻匕簿徒o夏天智招手,夏天智端著白銅水煙袋走來,兩人嘰嘰咕咕了一陣,我逮聽著他們在商量著晚上給劇團演員披紅的事,秦安說:“五條呀,一人還得十斤雞蛋,一袋蘋果,這筆賬不好報哇?”夏天智吸了一陣煙,就把白雪叫來。白雪就站在我的旁邊,她的身上有一股香,她的褲管上粘著一個棉花球兒,我想給她取下來,但我沒敢。白雪說:“那就只給王老師一個披紅吧,她稱得上是表演藝術家了,到哪兒演出都披紅哩?!鼻匕舱f:“這得和君亭研究一下?!本徒辛司み^來,君亭聽了,口氣很硬地說:“劇團是村上請來的,當然應該負擔人家!”秦安看我,我把臉埋下吃我的飯。秦安低聲說:“畢竟是給夏風白雪賀喜來的……”君亭說:“毬,那又咋啦?演戲還不是全村人看,如果沒有夏風的婚事,你就是出錢人家肯來?莊稼一季一收的,人才是幾百年才出一個,夏風是清風街的一張名片了!咱可以宣布,如果以后誰的事弄到像夏風這么大,家里的紅白喜事村上就一攬子包了!咱明事明干,用不著偷偷摸摸的?!毕奶熘钦f:“這……”秦安說:“君亭說的也是,那咱班子就算決定啦。包場費一千元,紅綢被面一條,還有雞蛋、蘋果都讓新生那邊辦,款項從他的承包費里抵就是?!碑斚?,秦安讓夏雨去找新生,夏雨打了一個口哨,來運就廝跟了他,夏雨還說:“引生你和我去!”我看了一下白雪,白雪給各個席上敬酒哩,我說我不去,夏雨恨了恨,從飯桌上拿了一包紙煙才走了。

差不多是雞都上架打盹了,天還沒漫下黑,亮著一疙瘩一疙瘩火云。我在門口啪啦啪啦抖被單,隔壁來順說:“今日有戲,這天也出祥瑞,怪怪的?”這有啥怪的,禿子,來順是禿子,天也發了燒么!來順說:“你才發燒哩!”我就是發燒哩,吃畢宴席回來我睡了一覺,睡著睡著身子發燙,我之所以抖被單,就是看把被單燒著窟窿了沒有?沒有燒著,只抖下幾個屁彈。一只貓從樹陰下跑過來,白的跑成了紅的,鉆進廚房的煙囪中去了,再出來,是個黑貓。來順梗著脖子往戲樓下去了,我一直等到鑼鼓吵起,喝下半勺漿水才趕了去。

清風街的人差不多都在戲樓下,中間有條凳的坐了條凳,四邊的人都站著,站著的越站越多,就向里擠,擠得中間的人坐不住,也全站在了條凳上。人腳動彈不了,身子一會兒往左側,一會兒往右側,像是五月的麥田,刮了風。那些娃娃們從戲臺的墻頭爬上去,坐在臺上兩邊,被攆下來,又爬上去,賴成了蒼蠅。我就聽誰在喊:“引生呢,讓引生維持秩序!”我近去從臺口拉那些娃娃腿,三下兩下全拉得掉下來。人窩里有罵聲:“瘋子,你要出人命啊?!”但我很得意,凡是群眾集會只有我才能維持了秩序。

文成一伙跑到戲樓后面,趴在后門縫看演員化妝。我也跑去看了,我要看白雪在沒在后臺,但沒見白雪的蹤影,看到的卻是那個長臉男演員往頭上戴花。中午吃飯的時候,慶玉和這個演員在一個桌子上,慶玉給他遞紙煙,他說他要保護嗓子,不吸紙煙。慶玉就問:你是唱啥的?他說:你猜。慶玉說:凈?他說:不是。慶玉說:生?他說:不是。慶玉說:那是丑角?他還是說不是。慶玉有些火了,以為他戲弄,說:那你唱毬呀!他卻說:接近了。慶玉說:噢,唱旦的!一個大男人唱旦角,我就稀罕了,正看著,他也發覺了我在偷看,走過來把身子靠在門上。

我覺得沒有了意思,離開了后門口,前邊臺下的秩序還好,就灰沓沓靠到麥秸堆上發蔫了。天上的星星一顆一顆的,數了一遍,又數了一遍,一遍和一遍的數目不同。隱約里誰在說話:“你瞧你瞧,人不少嘛!”“說到底也就是個農民的藝術么?!薄澳闵僬f這話,讓人聽著了罵你哩!”“你要是在省城參加一次歌星演唱會,你就知道唱戲的寒磣了!”“我可告訴你,王財娃演戲的時候,咱縣上倒流行一句話:寧看財娃《掛畫》,不坐民國天下。”“那是在民國?!薄艾F在有王老師哩!”“不就是一輩子演個《拾玉鐲》,到哪兒能披個紅被面么。”“你,你……”“我說的是事實?!薄暗搅撕笈_你不許這么說!”“我才不去后臺,我嫌聒,我找宏聲呀?!蔽衣牫鍪前籽┖拖娘L,一擰頭,他們果然就站在麥秸堆邊。我往黑影里縮,不愿意讓他們發覺是我,但他們卻沒再說話,我斜眼睛看了一下,夏風朝西頭去了,而白雪端端往戲樓走,她兩條腿直得很,好像就沒有長膝蓋。我心里說:白雪白雪,你要能和我好,你打個噴嚏吧!但白雪沒有打噴嚏。

戲樓上叮叮咣咣敲打了半個時辰,紅絨幕布終于被兩個人用手拉開,戲就開場了。先是清唱,每一個演員出來,報幕的都介紹是著名的秦腔演員,觀眾還是不知道這是誰,不鼓掌,哄哄地議論誰胖誰瘦,誰的眼大誰的臉長。后來演了兩個小折子,一個須生在翻跟頭時把胡子掉了,臺下就喝倒彩:下去,下去,要名角!表演藝術家王老師,在接下來就登場了,但她是一身便裝,腰很粗,腿短短的,來了一段清唱。臺下一時起了蜂群,三踅一直是站在一個碌碡上的,這陣喊:“日弄人哩么!”他一喊,滿場子的人都給三踅叫好,王老師便住了聲,要退下去,報幕的卻擋住了王老師,并示意觀眾給名角掌聲,場子上沒有掌聲只有笑聲,突然間一哇聲喊:不要清唱,要《拾玉鐲》!這么一鬧騰,我就來勁了,撒腳往戲樓前跑。戲樓下一時人又擠開來,有小娃被擠得哭,有人在罵,三只鞋從人窩里拋了出來,正巧砸在我的頭上,我說:“砸你娘的×哩!”“日”地把鞋又砸到人窩里去。秦安一把拉住我,說:“引生引生,你要給咱維持秩序??!”他先跳上臺讓大家安靜,可沒人聽秦安的,秦安又跳下臺問我:“君亭呢,君亭沒來?”我說:“君亭飯后就到水庫上去了,你不知道?!”秦安眉頭上就挽了一個疙瘩,說:“弄不好要出事呀,這得搬天義叔哩!”劇團演出隊長說:“天義是誰?”我說:“是老主任?!鼻匕簿驼f:“引生你領路,讓隊長把天義叔請來!”

我領著隊長小跑去東街,街道上有狗汪汪地咬。街北的312國道上開過了一輛車,白花花的一股子光刷地過來,照在一堵墻上,我突然說:“你瞧那是啥?”隊長說:“啥?”我看見雷慶的女兒翠翠和陳星抱在一起,四條腿,兩個頭,沒見了手,就說:“好哇,不去看戲,在這兒吃舌頭哩!”隊長說:“管人家事?咱急著搬救兵?。 蔽也恍?,拾了塊土疙瘩朝墻根擲過去,車燈已經閃過了,黑暗中傳來跑步聲。穿過一條歪歪扭扭的巷子,隊長問老主任家怎么住得這么背呀?我說:“背是背,那可是好地穴哩!”隊長又問怎么個好地穴?我說:“白天了,你站在伏牛坡就看得出來!”如果是站在北頭的伏牛坡上看清風街,清風街是個”狀,東西兩街的村子又都是蝎子形,老主任的家就蓋在蝎子尾上。在過去,東街的窮人多,西街有錢的人家多,而最富豪的是白家。白家兄弟兩個因家事不和,老二后來搬住到了東街,但老二后輩無人,待夫婦倆死后,老大就占了東街的房院。那老大就是白雪的爺爺,曾當過清風街的保長。到了解放初,夏天義是土改代表,一心想給白家劃地主,可農會上主持人是縣上派來的監督員,和白家有姑表親,一開會就給白家傳信,結果白家主動將東街的房院交了出來,只給定了個中農成分。這房院自然而然就讓夏天義一家住了。他們是兄弟四人,按家譜是天字輩,以仁義禮智排行,在這房院里住過了十年,后來都發了,各蓋了新的房院分開住家。先是夏天仁搬住到了北頭巷口,他就是君亭的爹,拳頭能打死老虎的人,只是命短,不到六十就死了。后搬住到中巷巷尾的是夏天禮,他在五十里外的天竺鄉干過財務,退休已經多年。再是夏天義在蝎子尾蓋了房子,五個兒子,前四個是慶字輩,慶金慶玉慶滿慶堂,到了二嬸懷上第五胎,一心想要個女子,生下來還是個男的,又長得難看,便不給起大名了,隨便叫著“瞎瞎”。五個兒子都成了親,又是一個一個蓋房院,夏天義就一直還住在蝎子尾。這事我不愿意給隊長說,說了他也弄不清。隊長說:“老主任是夏風的二伯?”我說:“你行呀!”隊長說:“夏風他家的房院倒比老主任的房院好?!蔽依犻L從池塘邊的柳樹下往過走,才要說:“那當然了,夏風家的房院是原先白家的老宅子么!”話還沒說出口,竹青就從對面過來了。

竹青撐著一雙鷺鷥腿,叼著煙卷,立在那里斜眼看我。我說:“竹青嫂子,天義叔在家沒?”竹青說:“我爹喝多了,可能睡了?!蔽揖蛽u院門上的鐵環,來運在里邊說:“汪!”我說:“來運,是我!”來運說:“汪汪!”我說:“我找天義叔的!”來運說:“吭哧,吭哧!”我說:“天義叔睡了?睡了也得叫起來,要出事啦!”上堂屋有了躁躁的聲音:“誰在說話?”我說:“天義叔,我是引生,你開門!”開了院門的卻是來運,它用嘴拉了門閂,夏天義就站在了堂屋門口。夏天義是個大個子,黑乎乎站滿了堂屋門框,屋里的燈光從身后往外射,黑臉越發黑得看不清眉眼。隊長哎喲一聲,忙掏了紙煙給他遞,他一擺手,說:“說事!”隊長就說戲樓上觀眾如何起哄,戲演不下去,又不能不演,擔心的是怕出亂子。夏天義說:“就這事兒?那秦安呢?!”我說:“秦安那軟蛋,他鎮不住陣!”夏天義說罵了一句:“狗日的!”跟著我們就往院門口走,走到院中間了,卻喊:“哎,把褂子給我拿來,還有眼鏡!”夏天義遲早叫二嬸都是“哎”,二嬸是瞎子,卻把褂子和眼鏡拿了來。眼鏡是大橢塊石頭鏡,夏天義戴上了,褂子沒有穿,在脊背上披著。我說:“天義叔,你眼鏡一戴像個將軍!”他沒理我,走出院門了,才說:“淡話!”

到了戲場子,臺上臺下都成一鍋粥了,有人往臺上扔東西,擁在臺口兩邊的娃娃們為爭地方又打起來,一個說:我日你娘!一個說:“魚,魚,張魚!”張魚是那個娃娃的爹,相互罵仗叫對方爹的名字就是罵到恨處了,那娃娃就嗚嗚地哭。秦安一邊把他們往下趕,一邊說:“叫你爹名字你哭啥哩,毛澤東全國人都叫哩!”臺下便一片笑聲。秦安沒有笑,他滿頭是汗,燈光照著亮晶晶的,就請出演員給大家鞠躬,臺下仍是一哇聲怪叫,秦安說了些什么,沒有聽見。夏天義就從戲樓邊的臺階上往上走,褂子還披著,手反抄在褂子后邊,我大聲喊:“老主任來啦!”頓時安靜下來,夏天義就站在了戲臺中間。

夏天義說:“請劇團的時候,我說不演啦,不是農閑,又不是年終臘月,演什么戲?可征求各組意見,你們說要演哩要演哩,現在人家來演了,又鬧騰著讓人家演不成,這是咋啦?都咋啦?!”吧!電燈泡上糾纏了一團蚊子,一個蚊子趴在夏天義的顴骨上咬,夏天義打了一掌,說:“日怪得很,清風街還沒出過這丟人的事哩!不想看戲的,回家睡去,要看戲的就好好在這兒看!”他一回頭,后脖子上壅著一疙瘩褶褶肉,對著旁邊的隊長說:“演!”然后就從臺邊的臺階上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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