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喝聲起,文會場上的喧鬧吵架的聲音忽然靜止。
主席臺上,龍山先生左側傅老驟然起身,眼睛嚴厲凌然,看向蘇州學子的陣營中,厲聲喝問:“爾等俱是讀書人,豈不聞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的道理。躲在人群中非議他人,豈是君子所為?是什么人說的話,站出來!”
一陣安靜,半晌也沒有人站出來。
“我乃是蘇州同知,兼蘇州守備大使,傅崇之。爾等可認得我?”傅老長起身,站到主席臺最前面,朝著蘇州士子的方向喝問。
蘇州學子自然認出了傅老,這位乃是太上皇時期的二甲進士,科舉排名第七。
也是曾經的大同知府,北虜進犯大同,大同總兵官棄城而逃,傅崇之以文官之身統領兵將和百姓抵抗北虜。在無支援的情況下獨守大同四十七天,等到了朝廷的大軍先鋒,保住了大同險隘。
乃是當朝赫赫有名的儒將。
只是戰后不知道為何,被太上皇關入大牢。也是在登州守衛戰中啟用,因功復職。但戰后只被任命為知昆山縣。
太上皇后期,倭寇進犯,傅崇之以一縣之殘兵,獨守縣城。更是大膽出擊,救援其他府、縣。
事后因蘇州守備大使畏敵不敢出戰被朝廷問斬,傅崇之才打破本地人不在本地為官的常規,升任蘇州守備大使。因他是個文臣出身,附帶了一個蘇州同知的官位。
無論是科舉仕途,還是官場功勞,傅崇之都是當之無愧的蘇州名臣,文武全才。他當眾訓斥,即便是驕傲如蘇州這樣科舉大省的士子,也是大氣不敢出。
傅崇之見蘇州士子不敢開口,慨然道:“作為讀書人,爾等若是不敢站出來便罷,既然要出來質疑,如何又要縮手縮尾,唯唯諾諾,想著法不責眾脫去自己的責任,半點讀書人的擔當也無。此是錯一。”
“爾等俱是讀書人,將來不論以秀才之身為吏、為縣府佐貳。還是以舉人、進士之身為一方主官。也是要替天子牧民,為百姓父母。無憑無據,便口出惡語,難道日后判案也要如此?不知要生出多少冤假錯案!此為錯二。”
“此錯一,錯二。爾等可有不服。”
蘇州學子沉默半晌,零零散散,錯落道:“學生知錯……”
有人開了頭,便有更多的士子開口承認自己的錯誤,過了一會兒,竟然異口同聲地彎腰朝傅崇之、顧元啟認錯:“學生知錯,謝先生教誨。”
傅崇之見蘇州學生已然認錯,面上的怒氣才消散:“孟子曰:知恥,近乎勇。既能承認自己的錯誤,爾等還算有些讀書人的骨氣。但今日之事,若不給你們個解釋,想來你們日后也會有他想,今日便給你們個說法。”
他說完這句,四顧視揚州蘇州學子。
其實懷疑這件事情的,除了蘇州士子,還有揚州學子。
就是連主席臺上的官員,議論四起的時候,也是暗自懷疑,難道真的是龍山先生為了揚州的勝負,托他人之名而為之?
聽傅崇之如此說,也張望著傅崇之和顧龍山,想要一個結論。
傅崇之巡視四顧,然后道:“那陳致作詞時,我就在旁邊,亦有龍山書院錢孟喬為證。此人以詞為禮,聘龍山書院錢孟喬的一只貍奴。龍山先生親自出題,寫下此詞不過盞茶功夫。那茶樓旁邊的小二、店主亦可為證。”
傅崇之頓了一頓,問道:“如此,爾等心中可有疑問?”
這下,蘇州、揚州士子齊齊道:“并無疑問了。”
小屋內。
孟建章手邊有一闕還未填完的詞,回頭看向錢孟喬,眼睛里都是詢問。
他們倒從來沒有懷疑過老師會做這樣的事情,只是剛剛聽到這首詞的時候,也不知道揚州何時出了一個這樣的大才。
錢孟喬聞言道:“確是如此。”
萬文純嚷道:“既然如此,為何此前不早言之……我說孟喬你也不是畏懼那蘇州杜同的人,如何連作詞也不敢了。”
錢孟喬面露苦澀地笑道:“實不相瞞,我此前也有不服,想要和陳兄暗中比一比,只是勉強寫得幾篇,都相差甚遠……老師曾說,從今而后,揚州詞當以此為第一,誠哉是然。”
孟建章擱下筆道:“聽了這闕詞,難怪孟喬擱筆不寫了,此時方知李太白‘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之嘆。”
萬文純將自己寫的詞揉成一團,道:“如此大才,如何能不相交。孟喬,明日我等便去尋那陳賢兄,如何?”
孟建章亦然。
錢孟喬心中也對陳致頗有好感,想到此前都是因為老師的緣故才和陳致有往來,這番以自己的身份前去相交,又有不同。于是道:“該當如此,明日我等便去拜訪,正好那巡鹽御史林如海也是我等的文壇前輩,該當去拜訪一番。”
此時場外,已經有士子亦提議要去拜訪陳致。
只是提議者多為揚州學子,蘇州學子雖然心動,但料想陳致是揚州人,怎么能漲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都有些遲疑。
傅崇之忽然道:“說起來,我倒是有個地方不認同——那陳致乃是江寧巡鹽御史林如海的學生,只因為江寧巡鹽御史衙門在揚州,就算作揚州似乎不妥。林如海是我蘇州人,他的學生,自然應該算蘇州士子才是。”
顧元啟聽到舊事重提,嘿然道:“他科舉報籍是我揚州。”
這話題一出,這次除了傅崇之,顧元啟,便是揚州、蘇州學子亦開始了爭端,各自引經據典。
蘇州知府黃知南卻道:“我倒是有一個提議:那陳致所屬既然還有爭論,那就暫且放下如何。而且我們評文會魁首,自然需要與會的士子才能參加評比。陳致這詞既不是文會所作,人也沒有到文會,固然是一首佳作,也不該算作文會評比之作。不如這樣,便算他揚州、蘇州各一半,兩兩相抵。本次文會魁首,自然還是以蘇州杜同為魁首。”
此言一出,自然蘇州學子大加贊揚,揚州學子雖然不服,但究竟講究讀書人的顏面。
便是那龍山先生顧元啟,也不再言語。
傅崇之也不驚訝,坐回原位,低聲道:“老不羞,你倒是裝模作樣,推波助瀾,為的是給那陳致揚名么?”
顧元啟悠悠道:“現在有那陳致在前頭吸引注意力,我才好有些作為。哼,揚州鹽商膽子太大了!誰叫他是林如海的學生呢……”
傅崇之忽然道:“果真只是揚州鹽商所為么?”
顧元啟默然不語。
那邊,杜同連任了三屆的瓜洲文會魁首,自然也有相熟的好友前來恭賀。
他看著前來恭賀的好友,心中苦澀不已。
勝之不武啊!
而且他爭奪文會魁首的目的是要做蘇、揚士子中的領袖,如今,還能有這樣的結果嗎?
“杜兄,明日我等亦要去尋那陳致討教詩文,你要同去嗎?”
聽到好友這樣問,杜同忽然很想和陳致見一面。
“好,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