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洲渡口,無數畫舫在長江面上游蕩,頗黎之燈,水晶之盞,往來如織,照耀逾于白晝。兩岸珠簾印水,畫棟飛云,衣香水榭。
兩岸的艄公趁著學子們在泗葉青沙洲上,抓了個機會休息。從船艙角落里找出一個粗陶瓶子,拔掉上面的軟木塞,倒出一碗最便宜的高粱酒,靠在烏篷船沿葛優躺,悠閑地咂摸著喝下去。遙遙看著河中還在慢悠悠的青樓畫舫,無不目迷心醉。
畫舫上的花魁娘子有的抱琵琶,有的抱古箏,也有抱箜篌的,在恩客的歡聲中咿咿呀呀地彈唱著江南的小調,說不盡揚州水鄉的溫柔。
三公子擱下手中的兔毫小筆,微笑朝璇璣娘子道:“你來看看我這闕如何?”
璇璣娘子順聲輕輕看過去,紙上是一篇《西江月》,以小草寫就,筆鋒銳利,狂放自然,也是以“揚州”為題,寫的一闕小詞。
璇璣娘子看了一眼,沉默不言。
三公子灑脫笑道:“怕甚么,呵……公子我是會因為這樣的事情生氣的人?”
璇璣娘子略一沉思,終于低聲道:“三公子的文字飛揚多變,狂放十足,肆意灑脫。以小草寫就缺了些意境,若以大草寫就,更符三公子的意氣風采。”
三公子手中折扇“嘩”地一展,似笑非笑道:“叫你評我的詞,又沒叫你評我的字?!?
丫頭畫眉哪里知道兩人間的八百個心眼子,只知道維護自己的主子,脆生生地道:“依我看主子寫的好,以主子的才學,這些甚么第一第二,第七第八的才子哪里比得上。也就是主子不方便露臉,不然哪里有他們什么事?!?
三公子聞言大笑:“你胡吣些什么?你連字都不認得幾個,還能評詞的好壞了。”
畫眉不覺得自己有什么不對,只向著自己的主子:“我看不懂,但就是主子的更好?!?
三公子聽到這樣蠻不講理的話,不覺得尷尬,反而更是大笑,手中折扇輕搖,說不出的肆意昂然,飛揚跋扈:“說得好,有賞!回頭自己去找管家領五十兩銀子買一副頭面。”
畫眉喜孜孜地行禮:“謝主子賞?!?
璇璣娘子垂眉低目,默默聽著這一主一仆互相吹捧,眼睛輕輕撇了一眼三公子的《西江月》。
這丫頭字都不識一個,話倒是沒說錯。
這首西江月便是不說比江南的才子書生寫的都好,但的確可以稱得上佳作。拿出去被人稱一聲才子并不為過。
畫眉得了賞,更是大加吹捧:“依我看,便叫璇璣娘子照著詞牌拿出去唱一唱,也叫那些甚么才子知道知道天外有天,曉得主子的才學才是!”
三公子卻不肯了,搖頭傲然道:“公子的詩詞,豈是能拿出去叫別人評論的,什么貓三狗四都能聽我的詞了?”
將桌上的詞撕做幾片,就著畫舫上的紅燭點燃,燒為灰燼。似乎對自己的作品一點兒也不珍重。
手中的紙全燒完,三公子又對璇璣娘子道:“你不肯評我的詞,那就評評這些才子吧,依你看來,這次瓜洲文會是誰能奪得文魁?說得準,公子有賞?!?
他稍稍沉吟一番,道:“若是一般的銀錢,咱們揚州詞曲第一的璇璣娘子自然是不稀罕的……你贏了,我就叫陸文軒從此離你遠些?!?
璇璣娘子知道依他的性子,絕不可能說什么“條件任許”之類的話,不在掌控之中的事情是他最不喜的。
但到底是說到做到,言出必行。
她自信能把陸文軒玩弄于掌心,但到底害怕陸文軒惱羞成怒,若是不管不顧,她也難以抵抗。
這倒是個一勞永逸的法子,便道:“蘇州杜同。”
“哦?”三公子折扇輕搖,笑道:“方才你不是還對著陸文軒,說他才學出眾,必定能折了杜同?”
璇璣娘子眼色微斂,說場面話忽悠陸文軒這種事情,難道他真的不知道嗎?
不過是拿來欺負她的話,反駁只會更讓他得意。
“呵……你越來越沒有趣味了。公子還是更喜歡和你剛見面的時候,還有幾分傲氣,敢跟公子說幾句兇話的樣兒?!?
三公子見她不肯回嘴,也不知道是滿意還是沒有引她回復繼續言語調教她而不爽道。
璇璣娘子連銀牙暗咬的動作都不肯做得太明顯,心里暗呸了一口:若是還嘴,怕是引得你作惡更多!
見她不肯上當,三公子終于放棄,笑道:“罷了,就看看奪魁的是不是杜同吧……畫眉,出去看看,有消息了來回復。”
畫眉躬身退出:“是,公子。”
過了近大半個時辰,畫眉終于拿著一張詞箋回來,遞給三公子:“主子,現在外面都說今晚,這首詞寫得最好呢。那些書生都在拿著筆,抄寫這首詞。奴婢叫一個書生抄了一篇?!?
三公子不在意地接過詞箋,看到一半的時候,眼中逐漸嚴肅起來。終于定了一定,長嘆笑道:“我那詞燒得好,不然就要在此佳作前丟人了……璇璣,我真為你可惜?!?
璇璣娘子眉頭一擰,難道竟然出了意外。
她這樣風月場上的魁首,對周遭諸府有哪些才子,心里大概都是要有個數的。
才子佳人的名聲,說白了就是才子借美人的仰慕以揚名,美人借才子的才氣來鞏固自己“花魁”的地位。
她要保住自己清倌人的身份,自然需要多有些才子來吹捧。
她不知道失去了花魁的“光環”,自己對三公子來說價值還剩多少,能不能保不住自己的清白身子。
她不會把希望放在別人的人品上。
依她來看,才學上和杜同相比的人也有幾位,但今日應該不會出現在瓜洲文會上。
三公子似乎覺得終于得到機會能見到璇璣娘子臉上露出懊惱的神色,興致十足:“拿去看看。”
璇璣娘子蹙眉接過詞箋,眼中剎時顧盼神飛:
“淮左名都,竹西佳處,解鞍少駐初程……念橋邊紅藥,年年知為誰生?!?
她自幼讀的詩書到底還是在心里留下些痕跡,雖如今一心自保和人斗智斗勇,沒多少閑趣。但看到這樣的詞,還是忍不住擊節贊嘆。
真好啊!
她順著詞箋看到最后的落筆處:
揚州。
江寧巡鹽御史林如海弟子。
陳致。
璇璣娘子看到這個名字,忽然有些失神。
是他!
三公子似乎終于看到自己想要看到的表情,心滿意足,折扇收起輕輕在手中敲打:“可惜了,如此大才子,和你失之交臂?!?
“如此才學,想來將來為官作宰有望。就是不能科舉,也是人人敬仰的文宗。你若是能為他妾……呵,真為你可惜啊?!?
他嘴里說著可惜,神情卻似乎更像是得意和期待,期待看到璇璣娘子失望遺憾的表情。
璇璣娘子只是失神片刻,就恢復沉默垂首的樣子。
才子……天下才子多了去了,才子就一定能中舉?
更何況,這人前番拒絕了三公子,就算真的是才子,還不知道會有什么好兒等著他呢。
忍不住又看了一眼詞箋上的詞句。
確實是大才子,真可惜……怕是要天妒英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