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香閣畫舫內室，璇璣娘子的丫鬟碧珠推門進來，急切道：“娘子，陸少爺還在畫舫上等著，不肯下去。如何是好？”

似璇璣娘子這樣的花魁，身邊的丫鬟都是老鴇子安排的人，一則怕花魁娘子逃走，要人盯著。另一則，就是要護著花魁娘子，不能叫人隨便拿走了身子。

這清倌人和紅倌人，差距可以說天差地別。給樓里掙的銀子也不一樣。

“急什么！”

一個年方十七八的女子正慵懶地靠在梳妝臺前，一雙赤足裸露在外，聞言輕輕勾起青色蓮鞋，汲著鞋站起來，體態輕盈。舒眉一笑，兩眼秋波盈盈，生就一身媚骨，撩人心魄。

見碧珠著急忙慌，斥道：“急急忙忙像什么樣子，怕什么，他還能在這長江江心里把我要了不成！替我更衣。”

碧珠連忙尋來一套淡色的衣服，替璇璣娘子換上，仿佛璇璣娘子的自信也讓她安定下來，喜道：“是了，有三爺護著，那陸少爺也不敢放肆。”

璇璣娘子冷聲斥道：“多嘴，三公子護著我，還能護著你？你嘴上再沒個把門的，那陸少爺要不了我，還要不了你？你也別怕他看不上，那陸少爺不是個挑食兒的。想早幾年做紅倌人，嘴巴就再碎些。”

碧珠連忙閉上嘴。

青樓里的丫鬟，長得漂亮的實際上將來也是要做娘子的。跟在花魁娘子身邊，就是要學著花魁娘子拿捏男人的手段，或琴棋書畫和唱曲的技藝。

倘若提前叫人拿了身子，就做不了清倌人，只能去做陪客人睡覺的紅倌人。

莫說她現在還是個丫鬟，就是以前樓里那些“賣藝不賣身”的花魁娘子，一旦失了身，立刻就破了功。再也沒有以前那么多公子才子捧著愛著了，照樣得去一雙玉臂千人枕，半點朱唇萬客嘗。

倘若陸少爺愿意納她做個妾，甚至買她做個通房，她給了也就給了。可陸少爺玩個青樓女子還要帶回家，也太小瞧這揚州風月場上的常客了。大概玩了就是玩了，沒下文了。

只有那些沒腦子的，才指著哪個富家少爺睡了她，就會娶她。富家少爺睡的人多了，還差你一個兩個的？

青樓女子，能落個老大嫁作商人婦，已經是極好的結果了。

“替我畫眉。”璇璣娘子大抵收拾妥當，吩咐丫鬟幫忙上妝。

心里卻好笑碧珠的天真。

入了這風月場，還以為自己能全身而退？

那陸文軒真就強要了她，難道三公子還會事后真為了她把陸文軒怎么樣了嗎？

她以為三公子護著自己，是什么憐花惜愛的溫柔情誼么？不過是一件好禮物，還沒有選好用來送給誰。

前些日子，不就差點被當成物件兒，送給別人了嗎？

那個叫陳致的男人，當時一松口，自己就得乖乖送上門去給人家研墨添香——哈，真是個文雅的說法。

她又能反抗嗎？

當初她因為父親獲罪，被沒入教坊司的時候，她父親的同僚，下屬，甚至她父親的上司，那個曾經親切稱呼她賢侄女的花白老頭，這些人排著隊要到教坊司跟她“談詩論文”“討論音律”的時候，若不是三公子保著……她如今又能如何？

她忽然對那個叫陳致的人有些好奇，究竟有什么本事，能讓三公子把自己當禮物送給他。

“娘子，畫好了。”碧珠輕聲呼喚，把璇璣娘子從思考中拉回。輕輕拍了拍臉，一轉身，臉上那撩人魂魄的媚色都消失了，一下子仿佛就變回了那個閨閣中的千金小姐。

“碧珠，你想做花魁么？”璇璣娘子好笑地看著銅鏡中端莊的模樣，那是自小官宦禮儀熏陶下帶給她的氣質，如今反倒成了她最大的本錢。

碧珠沒說話。

“想做花魁娘子，你就要記住。青樓里的女子，越像良家，越值錢。”

璇璣娘子冷笑道：“要是像個閨閣千金，那就算做不成花魁，多保幾年自己的清倌人身份也可以。”

也沒有等碧珠理解不理解，徑直轉身去了外間。

等碧珠反應過來走出去的時候，陸文軒已經起身告辭了：“璇璣娘子安心，我這番定能取得桂冠，不叫蘇州佬得意。”

碧珠看著璇璣娘子嫻靜微笑，目光中隱約帶著點仰慕神色，仿佛一個養在深院的閨閣小姐看著自己才子情郎的表情，暗道，自己要學的東西果然還有很多。

“璇璣，你現在的手段越發成熟了。這陸文軒現在被你拿捏在手里，半點反抗之力都沒有。”陸文軒走后，一個輕佻清貴的聲音從畫舫二層的房間里傳來。

璇璣娘子聞言，臉色頓時一變。

畫舫二層房間里，輕笑聲繼續傳來：“怎么，還惱我要把你送給別的男人？”

璇璣娘子深吸幾口氣平復心情，脆生生嬌滴滴道：“奴家這命這身子都是三公子的，自然由著三公子安排。”

“呵……言語不實。不要拿對付陸文軒那套用在我身上。”三公子語氣細細，但說出的話不容置疑：“上樓來伺候。”

璇璣娘子垂下眼瞼：“是。”

拾階而上，推門走進畫舫二樓唯一的房間，主座之上坐著一個身材瘦小但俊美異常的年輕公子哥兒，眉眼間全是悠然自得的神情。仿佛這揚州風月場上名氣第一的璇璣娘子似乎完全不入他的眼一樣，隨意使喚道：“彈一曲助助興。”

璇璣娘子平日里，面對那些公子、才子的，都要留著三分矜持，偏偏那些人就好這一口。

但面對這位三公子卻完全不敢，低聲應了一聲：“是！”然后讓碧珠取出琵琶，彈了一曲《錦瑟清商引》。

到底是揚州首屈一指的花場魁首，璇璣娘子聲調婉轉輕柔，聲音極甜極清，吳儂軟語說不出的纏綿，一聽之下，讓人覺得說不盡地舒適。

一曲終了，三公子散漫道：“再彈。”

揚州風月場上，誰人不知道暖香閣的璇璣娘子，每次彈曲只彈一首。彈完一曲，便是千金萬金，管你是什么江南第幾的才子，什么知府將軍的公子，也絕不肯多彈一曲。

但聽了三公子的話，璇璣娘子還是只輕輕地應了一聲：“是。”

又彈了一首《孔雀東南飛》。

又一曲終了，三公子又道：“再彈。”

接連彈了四五曲，三公子才似乎終于滿意，語調輕佻：“璇璣娘子琵琶越來越有味道了。”

璇璣娘子低聲道：“多謝三公子夸獎。”

她知道，這三公子接連要她彈這么多曲子，不是因為喜歡，只是在敲打懲罰。原因可能是覺得自己有怨懟之心。

是的，可能……哪怕沒有證據，只要他這么覺得，就要懲罰她。

眼見敲打起了效果，三公子終于才散漫地說：“璇璣，你也別覺得公子給你挑的男人有什么不好。他若是松了口，日后為官必是一方大員，為商就是江南的大商人中必有他的一席之地，就是陸文軒他爹陸太恒都比不上他，跟著他你吃不了虧。可惜……”

他言語中說著可惜，語調里卻四平八穩，聽不出是真的可惜還是戲謔：“可惜他拒絕了，咱們璇璣娘子的一段好姻緣就此錯過了……呵。”

璇璣娘子不發一言，靜靜地聽著。若是面對那些公子才子，她自然有得是好話兒把場面圓得漂亮。但面對三公子，她知道場面話說的越漂亮，后果越慘。

她年紀雖小，但懂得風月場上有一個顛不破的道理：要是想玩手段，那就要足夠聰明；要是不夠聰明，那最好老實一些。

她那些手段，應付那些才子公子的夠用了，卻不能拿來應付三公子。

好在一陣喧囂傳來，把她從這種境地中拉了出來。三公子的丫鬟畫眉推門進來：“主子，文會開始了。”

三公子點點頭，走到畫舫邊推開窗，矗立在窗前。泗葉青沙洲上燈火通明，蘇揚兩府數千名書生盡收眼底，眼里盡是睥睨。回頭，笑問：“璇璣，你看這蘇揚數千學子中，可有中意的才子？”

璇璣娘子垂目不語。

三公子笑道：“我倒是忘了，你還沒進教坊司的時候，就是這江南出了名的才女，才學比起這些才子也不差……論及詩詞曲賦，怕是沒有你瞧得上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