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致走進林如海臥室的時候，林黛玉已經哭過一回。

林如海卻只是輕撫愛女的背，低聲說著安慰的話。他本就是儒學大家，學的就是儒家“君子死，而冠不免”的教誨，即便面對生死大事，也是泰然處之，喜悲不見于色。

見陳致進來，林如海對黛玉道：“這便是陳致，是為父的入室學生，你須叫他師哥。速去見禮，不要失了禮數。”

林黛玉忙用手絹擦了擦眼淚，想要站起來，卻因哭得過度，沒有力氣。旁邊一個身穿桃紅色對肩襖子的丫鬟模樣的人忙過去攙扶起她，走到陳致跟前，娉娉婷婷行了一個女兒家的禮數：“見過師哥。”

陳致這才有機會看清這個前世在小說中就認識的奇女子，倒沒有因為她“兩彎似蹙非蹙罥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露目”的絕美容貌而驚艷，反倒見她兩眼哭得通紅，心中不禁哀憐她先失恃，再失怙。

還是個十三四歲的小丫頭啊，在陳致前世，還是個憂慮只有考試分數和家庭作業的高中生的年紀。

“見過師妹！”陳致后退兩步，站穩，行了個鄭重的禮。

這禮，也是他的承諾。

想起《紅樓夢》中林黛玉自父親死后，在賈府中“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而后更是在賈寶玉大婚當日凄慘而死。

林如海先于他有救命之恩，又傳他科舉經藝，讓他在這紅樓世界中立足。如今又因為他身中劇毒，命不久矣。

無論如何，他也要保住恩師這一絲血脈，再不能叫她淚盡而亡，好歹要保她一世平安喜樂。

林黛玉愣愣地看著陳致鄭重其事的樣子，便是心較比干多一竅的速慧也一時不知怎么應對，好在旁邊的攙扶的丫鬟輕輕抬了下她的手臂，才讓她反應過來。卻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林如海卻知道陳致一心自責自己中毒之事，心中感慨不提。又想到，如果賈府果真不是什么好地方，玉兒有這么一個師兄，倒多了一個可以托付的人。

心里胡亂想著，又給陳致介紹旁邊一個二十多歲出頭的錦袍公子：“這是玉兒外家表哥，榮國公后人，單名一個璉字。”

陳致早已猜出，這大概就是原著中送林黛玉回揚州張羅林如海喪事的賈璉，也收起心思見禮：“見過璉二爺。”

賈璉忙起身回禮：“哪里敢，致兄弟是我姑丈嫡傳學生，與我理應平輩論交，如不嫌棄，便叫一聲‘二哥’就是。”

陳致對賈璉的印象其實不錯，雖然原著中賈璉貪花好色，是個“不管香的臭的都弄到屋里來”的“下流種子”，但并不是什么欺男霸女的人。

賈赦讓他奪石呆子的古扇，他雖然沒有成，卻也沒有使什么陰私手段。石呆子執意不肯，他就作罷了。與之相比，林黛玉的啟蒙老師賈雨村卻找個理由把石呆子關進大牢，奪了石呆子的扇子討好賈赦。

賈璉知道了也只是說：“為這點子事，弄得人家傾家蕩產，也不算什么能為！”

論起道德底線，倒是比他老婆鳳辣子王熙鳳要好得多。

他雖然心里實在瞧不上賈寶玉那種沒什么擔當的男人，但林黛玉似乎情根深種。

而且即便日后賈寶玉和林黛玉成不了，林黛玉也是要在賈府中常住幾年，如果有賈璉這種稍有底線的人照看著也是好事。就有意和賈璉交好：“見過璉二哥。”

賈璉也在暗中打量陳致。

他此番送林黛玉來揚州，一則是林黛玉一個女兒家，無法處理林如海的喪事。二來，姑父林如海列侯世家，累積家產無數，又在揚州巡鹽御史這肥差上經營多年，不知道落了多少好處。

如今林氏嫡親的后人除林黛玉已沒有其他人，剩下的都是些遠親。

家里老太太定要他來揚州時候，曾暗中對他說道：“如今你妹妹父母俱要沒了，你是個做哥哥的，須替她照看著些，不要叫那些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吃了絕戶。”

王熙鳳也曾經與他說起林姑父的百萬家私，叫他“留意”著些。

賈璉心中雖然覺得這般算計親戚，實在有些別扭。

他就是親爹賈赦都敢懟上兩句，唯獨不敢跟賈母、王熙鳳二人犟嘴。加上他是賈府難得經營實務的，知道榮寧二府雖然看著家大業大，實則已經是外強中干了，實在很是需要林府的財物補貼虧空。

只好暗自安慰道，林表妹和寶玉青梅竹馬，家里老太太眼見著是樂見其成的。林表妹若是和寶玉成了，這林府的家財也是要做嫁妝抬進府里的。如今不過提前支取些，便當作是先借著用用。

只是他沒想到林姑父竟然有了一個嫡傳的學生。

但到底是經歷過實務的人，雖然心里胡亂想著，面上卻不形于色，與陳致、林如海自在敘說起林黛玉在都中榮國府的生活：“林表妹在府里，有諸多妹妹相伴一起頑。家里老太太是放在心肝兒上疼的，唯獨把她和寶玉放在房里親自教養，就是嫡親的妹妹都沒這般好的。”

林如海不動聲色地聽著，忽地道：“和寶玉一起？”

賈璉聽他語氣不好，知道男女大防住一間屋子，確實不合適，忙解釋道：“小的時候是一起，年紀稍大就分開院子住了。”

林如海才點頭不語，心里暗自思量著些什么。

待他大概說完，才勉強笑道：“玉兒在她外祖家住，我自然是放心的。璉侄自京中送玉兒來揚州遠來辛苦，先去安歇，日后再細敘。”

又叫自己的小妾宋姨娘引賈璉和林黛玉找房間安頓，只是悄悄把林黛玉的丫鬟雪雁留了下來。

等林黛玉、賈璉走遠了，林如海又問起雪雁榮國府了里的狀況。

和林黛玉其他丫鬟不同，雪雁是林黛玉從揚州帶去賈府的丫鬟，是林府“自己人”，因而林如海才單獨留下雪雁詢問林黛玉在京城里的生活。

只是林如海問得隱晦，雪雁這個丫頭年齡比林黛玉還小些，又天性有些呆呆地，只知道問一句答一句，問了半晌，卻半點有效信息都沒有。

陳致知道，林如海的安排關系到林黛玉日后在賈府的生活，此時正是需要讓林如海知道賈府真正狀況的時候，顧不上林如海可能懷疑，就問道：“方才攙扶師妹的丫頭，是什么人？”

雪雁也老老實實回答：“是紫鵑姐姐。”

陳致其實也猜想那丫頭就是林黛玉身邊的“副小姐”大丫頭紫鵑，只是怕自己弄錯了，確定是紫鵑后，對林如海說：“學生看師妹身邊的丫鬟，獨那紫鵑頗有些機靈，何不叫她來問。”

林如海心里不知道那紫鵑可信不可信，但聽陳致這么說，只好叫雪雁出去，叫紫鵑來問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