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巡鹽御史府，小書房內。

一陣寒風襲來，吹散了放在桌上的宣紙。

陳致輕輕收起被吹亂的宣紙，重新用鎮紙把紙張壓實。又從旁邊拿起一張新紙，撫平后，狼毫大筆沾上剛剛研磨好的上好徽墨，面色冷峻地提筆。

正準備寫字，巡鹽御史府管家林忠敲門進來：“陳公子，渡口來了消息。大姑娘已經下了船，乘轎往府內趕來。大人請公子前去敘話。”

陳致抬起頭，收起冷峻的表情，微笑道：“知道了。老師今日罰我練三千字靜心，忠伯先行幾步，待我寫完這篇就來。”

林忠頓了頓，終究不忍心，開口勸道：“陳公子，老爺前些日子才說過，陳公子把新式的采鹽秘方獻出來是一片好意。只是沒想到這新的采鹽秘方竟然招致這等禍端，并不是公子的過錯。還望公子寬懷，勿要繼續自責。”

陳致握筆的手忽然緊了緊，眼里閃過一絲怒色，然后收斂笑道：“知道了，勞管家擔心。”

管家知道他心里仍舊有些郁郁，實在不知道該怎么勸慰，只好告辭退出。臨行之前看到旁邊已經寫好的一疊大字，心中暗嘆。

陳致卻仿佛沒有注意到，等管家走遠了，靜下心，一筆一劃地練字：

“碩鼠碩鼠，無食我黍！三歲貫女，莫我肯顧。”

“碩鼠碩鼠，無食我麥！三歲貫女，莫我肯德。”

“碩鼠碩鼠，無食我苗！三歲貫女，莫我肯勞。”

——內容和旁邊的一疊宣紙上的一樣，同樣的內容，陳致已經寫了不知道多少張。

寫著寫著，陳致的思緒卻想到了最近的事情上。

他原本是后世一個一流大學畢業研究生，畢業后響應號召，前往支援建設貧困農村。

歷經七年，成了全國模范扶貧先進。

還總結了數篇符合全國各地新興產業的優勢和發展建議文檔材料，成為了全國級別的扶貧學習材料。

誰知道一次去外省做先進經驗演講的時候，路上遭遇山體滑坡，被山體滑坡帶著整個人落入江水之中，一命嗚呼。

再睜眼，卻在蘇州玉帶河里撲騰，正巧遇到從外巡視歸來的江寧巡鹽御史，林如海，蒙他相救，才保住一命。

林如海為官多年，人情練達。陳致多年扶貧，做事精干，對林如海的工作上的實務常常有新鮮見識。一來二去，林如海見才心切，便收他做了弟子。他一邊替林如海兼職做幕僚，一邊和林如海學習科舉經義。

而后林如海整理鹽務，陳致想起自己以前學習的資料里，有幾項比這個世界先進的采鹽技術，就拿出來給林如海。

誰知惹來江南鹽梟的覬覦，謀求采鹽秘方不可得，竟對林如海下了毒手。

他前世一心撲在扶貧事業上，沒有太多利益糾葛，兼之后世治安極好，雖然明白財帛動人心，鹽商勢力龐大，多半會有反撲之舉，卻從沒料想封建時代的鹽商竟然猖獗放肆到這種地步。

想到這里，陳致的心中怒意翻騰，手中用力，在宣紙上留下一個大大的黑漬。

而后才清醒過來，深吸一口氣，自言自語：“老師看到又要說我不靜心了……罷了，看來今日這幅字是練不好了。”

而后收筆，又細細收拾好書桌和筆墨紙硯，才往林如海的臥室方向走去。

林如海此時正躺在臥室里，毒素破壞了他的內臟，只是勉強保住了幾日的性命，現在已經起不了床了。

但此時雖然顯露出幾分頹色，面上蒼白，卻氣定神閑，眼中清亮。

聽了林府管家的回復，就問道：“小致在寫什么字？”

林如海列候世家，書香門第，府內的管家也是識文斷字讀過書的，回道：“《詩》里的《魏風·碩鼠》篇。”

林如海搖頭笑道：“此中最癡兒輩。”

自從林如海遭了暗算，他就知道陳致心中有了怒氣。只是林如海知道，江南鹽商勢力之猖獗，就算是朝廷也要忌憚一番。他在江寧巡鹽御史的位置上尚且要小心行事，何況如今自己命不久矣。

林如海唯恐陳致盛怒之下做出什么事情來，遂以“靜心”為由，讓他日日練習大字三千，只盼他能忍一時之氣，以圖后事。

他看陳致雖然于經義一道才初學，心中實在是有大才的，自己如今是不成了，但還想替大乾朝廷保住這一個前途無限的年輕人。

林如海壓下心底思緒，笑道：“無妨，小致只是一時未悟，等他悟了，就是成了。現在我倒是沒有時間再想他了，我的玉兒到了嗎……”

管家回：“剛剛又來了消息，姑娘還有半刻時間就要到了。”

林如海這才放心下來。

管家又說：“只是這個時候，姑娘來揚州只怕有許多危險，也不知道陳公子為什么一定要馬上去接姑娘。”

林如海默然，他想起出事之后，也考慮過玉兒此時來揚州，只怕有人鋌而走險。陳致卻私下里跟他說：“師母早喪，如今老師又……師妹如今孤苦無依，那榮國府賈家雖說是外祖家中，但到底是個什么樣子，還需多思量查察。”

林如海人情練達，看陳致的臉色就知道，他似乎對賈氏不以為然。

他心下奇怪，陳致自稱是前朝兵亂，祖上乘船到海外避亂，游歷至什么佛郎機國。到了這輩才落葉歸根，回了華夏故國。

林如海其實頗為不信，只是他話語里經常有出格之言，且博學多聞，了解的常識和知識與大乾朝也多有不符。又的確不像是大乾朝的本地人。

若他說的是真的，按道理不應該對神京賈府有什么了解，為什么偏偏似乎對榮國府頗為疑慮。

他救下陳致已有一年有余，相處日久，知道陳致不是個無的放矢的人。

他如今生死之際，倒沒有什么大恐怖，只是放心不下他的玉兒。倘若榮國府果真不是什么好地方……

“同玉兒一起來揚州的，是賈府的什么人？”林如海問道。

管家道：“是璉二爺。”

管家話語剛落，就聽門子喊道：“姑娘回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