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老者表情嚴肅,他“以詞聘貓”一說本不是認真之言,臨時出題,就是真正的詞賦大家也未必能寫出什么佳作,便是勉強寫出一兩首來,也是斧鑿之作,未必能寫出什么有靈氣的的句子。
此時他臉色卻十分驚訝,這詞句格律嚴密,空靈含蓄,分明是上等佳作的水平。
陳致此時還在認真寫字,倒沒有注意到旁邊三人的表情,繼續唰唰寫道:
“自胡馬窺江去后,廢池喬木,猶厭言兵。”
“漸黃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傅老臉色一變。
前朝后周王朝末年,因中原內亂,北遼乘虛而入,幾近滅了中原諸多勢力,兵鋒直指江南。揚州、楚州、鎮江、南京等地,都遭洗劫,百姓死傷慘重。史言:“揚州空虛”。
曾經“揚一益二”繁華天下第一的揚州,從此多了一個“蕪城”的名號,荒蕪之城。
若不是北遼后院起火,附屬的黑水靺羯族起兵反北遼,中原王朝險些滅亡。
好在等黑水靺羯和北遼分出勝負,黑水靺羯取代北遼地位妄圖染指中原的時候,中原王朝也已經被大乾王朝太祖高皇帝翟鐸一統,兩邊俱是剛剛結束戰爭,不敢再挑起大戰,才使得中原道統未曾斷絕。
他是讀書人,也是曾經領過兵的,對這兩句感覺尤為深刻。
自從北遼侵犯江南之地,連荒廢的池苑和古老的大樹,都討厭提起戰爭。
如今黑水靺羯也已經消亡了,倒是如今的北虜自稱黑水靺羯后人,依舊窺視著中原的膏腴之地……
上闕既完,陳致毫不停留,提筆寫下闕:
“杜郎俊賞,算而今、重到須驚。”
“縱豆蔻詞工,青樓夢好,難賦深情。”
曾經在揚州青樓寫下“豆蔻梢頭二月初”的大詩人杜牧,如今如果再回到揚州,只怕也要驚訝,也難于書寫這種悲愴的心情。
……
“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
“念橋邊紅藥,年年知為誰生。”
最后一筆落下,錢孟喬、傅老、青袍老者,都是一陣寂靜。好一陣,青袍老者才從安靜中輕輕呢喃:“念橋邊紅藥,年年知為誰生。寫的好啊……古往今來,寫揚州詩是百花齊放各有奇艷之詞,但至今而后寫揚州詞,此當為第一了。”
陳致心中略微一喜,安心下來。
到底是宋詞清雅第一的姜白石,這首寫揚州詞的千古名篇,在這方世界依舊魅力十足。
旁邊的錢孟喬眼神微變,正要上前,就見青袍老者已經吹干墨水,已經把這詞收入袖中。
錢孟喬臉上一陣不甘,頓足道:“老師,這詞乃是陳兄與我的聘貓之詞,老師怎好搶學生的好詞?”
青袍老者不緊不慢道:“這詞是聘貓之詞,誰的貓,詞就歸誰。”
錢孟喬喜道:“正是如此,那小貍奴本來就是我的,詞自然歸我。”
旁邊的傅老一陣“你小子怎的如此蠢”的表情,哀嘆一聲。就聽青袍老者說:“你已經將那小貍奴送于老師了,自然是屬于老師的,怎么算屬于你的?”
錢孟喬急切道:“老師不是已經把貓還我……”
青袍老者慢悠悠道:“我今日是來還貓,但還沒有成功還上,因而這貓還是為師的。”
錢孟喬沒想到老師如此不要臉,垂足頓胸,臉上后悔之色盡顯。
傅老一副“你怎么這么不爭氣”的表情看著錢孟喬:“早就告訴過你,不要被你老師的名聲所騙……這個老不羞當年在軍中的時候,就已經學會不要面皮了!”
青袍老者將詞收好,才對著傅老一陣哈哈大笑:“傅老匹夫,你每日吹噓你蘇州的才子杜同如何了得,今日我揚州子弟你有什么話說?今年瓜洲文會大比,你蘇州要被我揚州壓一頭了!”
傅老卻不驚訝,反倒冷笑道:“老不羞,你高興得太早了,你忘了……這陳小子是林如海的學生。”
青袍老者不為所動:“那又如何?”
傅老冷聲哼哼:“林如海祖籍蘇州。他的學生,自然是要算蘇州學子,怎么能算揚州學子?當算我蘇州學生參加瓜洲文會大比!”
青袍老者愣了愣:“老匹夫,你……”
兩個長者吵了起來,錢孟喬知道陳致在其中不知緣故,解釋道:“陳兄可知道‘瓜洲文會’之事?”
“略有耳聞。”這四個字,陳致這幾天都已經從好幾個人那里聽來了,哪里不知道。
只是江南自古就是出讀書人的地方,大乾國朝以來,出的舉人、進士無數,童生秀才更是如過江之鯽。
這種地方,文集詩會每月都有幾場,怎么這瓜洲文會這么重要嗎?
好在錢孟喬解釋道:“陳兄有所不知,瓜洲文會乃是每科鄉試前才會舉行的文會,乃是蘇州府和我們揚州府合辦,為的是讓兩府學子能互相請益。只是初衷雖好,但常言道‘文人相輕’,且蘇、揚俱是科舉大省,兩府學子自然是要互相比較高低的。”
“每屆瓜洲文會,兩府學子都要提前幾月準備,和對方一較高下。”
“只是近年來,蘇州府出了個大才子杜同,于詩詞一道頗為精通。連續兩屆瓜洲文會,都壓得我揚州學子抬不起頭。”
錢孟喬好笑地說道:“傅老乃蘇州人,我師是揚州人,平日里傅老常以此打趣我師。如今老師遇到了陳兄這般大才,好不容易揚眉吐氣,自然是要爭回來的。”
“原來如此。”陳致這才明白,為何烏汝謙這樣板正固執的人,也對一場文會一提再提。
想起如今的蘇、揚分屬兩府,但都屬于江南行省下的州府。而后世則俱是江蘇的城市……原來散裝江蘇,從這個時候就開始了嗎?
他有心解釋:“兩位先生……”
只是他話音初落,兩個老者才發現,兩人論了半天,倒忘了這個正主。
青衣老者一把抓住陳致:“陳小友,你學籍在我揚州,考的亦是我揚州的鄉試,你說,你是不是應該算我揚州學子?”
傅老則以禮為憑證,理直氣壯道:“陳小子,天地君親師,弟子自然是要按老師的祖籍來的。今次瓜洲文會大比,你要算我蘇州學子。”
這兩個老人,都是有過從軍的經歷,看似耄耋老者,實際上力道大的驚人。
陳致一個壯年小伙,被他們拉的左支右絀,好不容易才掙脫。
找到機會解釋道:“兩位先生見諒,家師病重在榻,小子無心他顧,此次瓜洲文會,在下怕是無緣參與。”
這是正論之言,在這個封建禮教的社會,尊師重道。便是那高居九重天的皇帝,也要對老師畢恭畢敬。
陳致老師病重,他侍奉在側,是這個時代應該宣揚的行為。
兩老者自然不好再爭。
青衣老者可惜道:“可惜了,終教蘇州佬得意,再難有復仇的機會了。”
陳致如果鄉試中舉,便要入京省試。中得進士之后,自然不能算學子了。日后便是參加瓜洲文會,也不能下場比試。
今年杜同也要參加科舉,若是杜同中試,也不能再參加文會比試。
過了今年,再也沒有打敗杜同的機會了。日后提起,倒像是杜同壓了揚州一代學子的樣子。
他是至誠君子,自然不會期待陳致和杜同落榜好參加下次文會再比過。好不容易打擊著傅老匹夫得意氣焰的機會,實在可惜。
“你這匹夫,運道倒是好。”
傅老冷笑道:“我蘇州學子參加不了,你可惜個甚么。”
一句話之間,兩人又吵起來了。
錢孟喬似乎對這種情況已經司空見慣,也不去說和。取了竹編小籠遞給陳致:“陳兄以此佳詞聘貓,倒是這貓兒的福氣了,這貓兒要跟著這詞,名傳千古了!”
陳致提了貓籠,看著兩個又吵起來的老者,看來今兒個這個棋是下不起來了,便起身告辭。
錢孟喬笑道:“我送送陳兄。”
引陳致走到樓梯旁,才叉手行禮相送。
等陳致步下茶樓,錢孟喬回身,就聽到傅老說道:“老顧,你怎么把文會的作詞命題,私自泄露出去?”
青衣老者剛要回答,就聽樓邊有人道:“可是龍山先生當面,學生揚州陸文軒,前來拜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