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義:無處安放的迷夢
如果現代人將自己而不是外物作為終極意義的載體,而這個載體又會在諸多社會現實的沖擊下變得空心與疲憊,那么,究竟要將意義安放在何處呢?難道退回到前現代的傳統社會中,重新將意義還給那些看不見、摸不著的形而上的神圣嗎?因此,現代人遇到的與其說是“意義消逝”的難題,不如說是一場意義無處安放的迷夢。
實際上,人類在步入現代社會這個龐大系統,面對一個祛魅的世界時,嘗試過為終極意義尋找“落地方案”。韋伯在關于新教倫理的討論中明確將現代社會中的“職業”稱為“天職”,英文為“calling”,其內在含義是一種來自上天的召喚。簡單來說,在韋伯看來,現代文明中的個體所邁入的職業生涯,可不只是簡單的生計和賺錢,而是踐行上帝所賦予的神圣使命,而生活的意義也就此安放。實際上,不只是韋伯,另一位同時代的社會學思想家涂爾干在《職業倫理與公民道德》中也敏銳地看到,當人類社會從機械團結進入有機團結,整個社會分工系統越發復雜,職業生活占據著現代人生活的大部分時間和精力的時候,職業實質上承載了培育公民道德的職責,只不過與宗教通過教義、政治通過忠義、血緣通過孝義來培育道德不同,現代社會中的職業系統是通過所謂職業倫理來實現的。[1]
我在學校給學生上社會學理論課的時候,講到韋伯的天職觀念,曾有學生在課后問了我這樣一個問題:“老師,按照你在課上的說法,難道說現在的西方人在從事自身職業的時候,還會想著這不是在賺錢,也不是為了滿足口腹之欲或生計需要,而是在踐行上帝的使命和實現生活的意義嗎?”
如果要確切地回答這個問題,我們恐怕需要對當下的西方人進行一次大規模的抽樣調查。但是,即便不做調查,我們從日常生活的經驗出發也會知道,上述問題的答案大概率是否定的。這并不是說韋伯錯了,恰恰相反,韋伯既看到了作為天職與神啟的職業在現代社會中的作用,又預言了現代社會的命運——被工具理性的牢籠困住的現代人。實際上,無論是何種文明的人,在高度競爭和“內卷”的職業系統中,在以效率為理念、績效考核為機制的職業系統中,所謂“意義”問題都早已經被摩擦得連火花都燃不起來了。
職業系統在現代社會中的蛻變與異化只是現代社會的一個縮影。正如我們在前文提到的那樣,無論是婚姻情感還是職業生涯,抑或是選擇徹底“躺平”的生活方式,意義問題在其中都已經漸漸變成了一個無處安放以至于任其消逝的迷夢。只不過現代人時常從這個夢中醒來,試圖以各種方式實現對意義的“拯救”。
第二次世界大戰后,曾經有一個文學流派風行于西方世界,以杰克·凱魯亞克為代表,該流派作家被稱為“垮掉的一代”。為什么會有這樣一個聽起來很消極的名稱呢?就拿凱魯亞克的代表作《在路上》來說,這本小說表面上是在寫一群放蕩不羈、放浪形骸、浪跡天涯的年輕人,但其本質呈現的是“意義何處安放”“現代生活是否需要終極意義”這樣的“元問題”。書名準確地傳達了這樣一種意象:我們經常說“活在當下”,但是“當下”究竟在何種意義上可以為我們提供意義呢?拼命“卷”起來就有意義嗎?徹底“躺平”就不煩惱了嗎?我們還經常會說“活出自我”,究竟什么是“自我”?如果“自我”是空心的,那活出自我又有什么意義?所謂“在路上”,其實有兩種解法:其一,“在路上”的每一刻就是意義本身,這種理解實質上已經將終極意義從一個形而上的問題變成了一個形而下的問題,就如本章開頭所講的那樣,“混吃等死”的每一刻就是生活的意義本身;其二,“在路上”描摹出了現代人的普遍命運,即始終走在尋找意義的旅途上,或許就是意義本身。
對于“生活的意義”這一問題,我也無法給出答案。正如何勇在《鐘鼓樓》中唱道:“是誰出的題這么地難,到處全都是正確答案。”但至少,我對為什么會出現“生活意義的安放與消逝”這個問題進行了解答。現代性是普遍歷史的具體展開,每個現代人都處于逃無可逃的狀態。因此,一個人需不需要意義,去哪里尋找和安放意義,一個人的生活意義到底應該是什么,這些問題根本就沒有標準答案。然而,現代人需要的或許根本不是標準答案,而是真實的勇氣。因為現代人必須意識到,如果還想將終極意義加載在個體的肉身之上,那就要有足夠的力量來承受或輕或重的“意義”。
[1]涂爾干.職業倫理與公民道德[M].渠敬東,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