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伊豆的舞女(和風譯叢)
- (日)川端康成
- 5字
- 2023-07-06 18:45:22
伊豆的舞女
第一章
山路開始蜿蜒曲折,心想很快就要抵達天城山的山頂的時候,密集的雨點迅猛地從山麓向我襲來,將茂密的杉樹林染成一片白色。
我二十歲,頭戴高中生的學帽,身穿藏青色碎白花紋的上衣和裙褲,肩挎書包。獨自到伊豆旅行,這是第四天。在修善寺溫泉住一晚,在湯島溫泉住兩晚,今天腳蹬高齒木屐登上天城山。一路上欣賞層巒疊嶂、原生林、幽深峽谷的秋色美景,同時急急忙忙地趕路,因為心中懷著一個令人激動的期待催我加快步伐。可就在這時候,豆粒大的雨點開始打在我的身上。我一口氣沿著崎嶇陡峭的坡道跑上去,好不容易來到山頂北口的一家茶館,終于松了一口氣。我佇立在茶館前面,因為我心中的期待如愿以償:一行巡回藝人正在那里休息。
一個舞女看見我呆呆地直立在那兒,便立刻把自己身下的坐墊取出來,翻過來放在我身邊。
“嗯……”我只回應一聲,便坐了下去。由于一路跑上坡路,還在喘息不定,再加上有點驚慌,連“謝謝”二字都噎在嗓門沒能說出來。
我和她相對而坐,慌忙從衣袖里掏出香煙,舞女將同伴面前的煙灰缸拉過來,放在我的近旁。我依然默不作聲。
那舞女看上去約莫十七歲。她梳著一個我叫不上名字的大發髻,古里古怪的形狀,使得端莊的鵝蛋臉顯得很小,不過襯托得更加勻稱,秀麗嫻靜,感覺就像野史物語中所描繪的頭發尤其濃密豐厚的女子的畫像。舞女的同伴有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兩個年輕的姑娘,還有一個二十五六歲的男人,穿著印有長岡溫泉旅店商號的短褂。
我見過這個舞女兩次,第一次是在前往湯島的途中,她們要去修善寺,在湯川橋附近遇見。當時是三個年輕的姑娘,那個舞女提著鼓。我一次又一次地回頭看著她們,一股旅情油然而生;第二次是在湯島的第二天夜里,她們到旅館演出。我坐在樓梯的中段部分,聚精會神地觀看她們在玄關的木板地上表演舞蹈。——我心里盤算著,那一天在修善寺,今天在湯島,那明天就會向南翻越天城山前往湯野溫泉吧。這樣的話,在天城山七里的山道上就一定能追上她們。我懷著這樣的希望,匆匆奔走,不承想在茶館避雨的地方,竟然遇上了她們。我激動得心慌意亂。
不大一會兒,茶館的老大娘把我領到另一個房間。這房間大概平常不用,沒有安裝隔扇。俯視窗外,峽谷優美,深不見底,令我的皮膚起雞皮疙瘩,牙齒咯咯打戰,渾身發抖。老大娘端茶進來,我說“好冷啊”,她說道:“哎呀,少爺渾身都淋濕了。請到這邊取暖,烤烤衣服吧。”說罷,她幾乎是拉著我的手,把我領到自己的起居室里。
這個房間里裝有地爐,一拉開隔扇,便有一股強烈的熱氣撲面而來。但是,我站在門檻邊,踟躕著不想邁進去。只見一個溺死鬼般的老大爺盤腿坐在爐邊,他全身青腫,眼珠黃濁,如同枯瞎爛眼,憂郁無神地望著我。舊信函、舊紙袋在他身邊堆積如山,可以說他簡直就是埋在舊紙堆里。我全身僵直,呆立不動,看著這山中怪物,實在懷疑他是不是一個活人。
“讓您見笑了。家丑不敢示人……不過,他是我的老伴,您不必擔心。模樣丑陋,已經無法動彈了,請您多擔待。”
老大娘事先給我打過招呼后,她說老大爺患中風已有多年,全身不遂。他身邊的紙張成堆,都是全國各地寄來的治療中風癥的療法偏方,還有在全國各地郵購的各種藥品紙袋。有登山者來,聽人家說什么樣的治療方法;或者看到報紙上的廣告,都一個不漏地求醫購藥,而且所有的信函和報紙都舍不得扔掉,就這樣越積越多,堆在身邊,陪伴著自己茍延殘喘。日積月累,堆積成山了。
聽了老大娘的這一番話,我無話可說,坐在地爐邊上,低下頭。每當外面翻越山頂的汽車駛過,整個房子都震動起來。我心想,這里的秋天就已經這么冷,很快就會大雪封山,這位老大爺為什么不下山呢?我的衣服升騰起水蒸氣,地爐火勢旺盛,烤得我腦袋疼痛。
老大娘已經走到店面,正和巡回女藝人聊天。
“哎喲,上次帶來的女孩都長這么大了啊。出落得這么俊美,你也放心了吧。女孩子就是長得快?!?/p>
不到一個小時,就聽見外面巡回女藝人準備上路的動靜,我也開始坐立不安,心里頭七上八下,可是沒有勇氣站起來。我想,雖然她們習慣于旅途跋涉,但畢竟是女人的腳力,她們走出十町、二十町之外,我跑步一口氣就能追上去的。雖然這么想,但還是心神不定。不過,她們不在身旁,我的想象力似乎反而得到解放,開始充分調動起來。
老大娘送走她們以后,我問道:“這些藝人今晚住在哪里呢?”
“她們哪,誰知道住哪兒呢?少爺,哪兒有客人,她們就住哪兒。我怎么知道今晚她們住哪兒。”
老大娘的話含帶非常輕蔑的口吻,甚至挑逗起了我的欲念,心想既然如此,今晚就讓那個舞女住在我的房間里吧。
雨勢小了下來,山峰逐漸明亮起來。雖然老大娘說再過十分鐘就會放晴,一再挽留我,但是我已經沉不住氣,急著要出去。
“老大爺,您多保重。天快冷了?!蔽野l自內心地安慰他,然后站起來。老大爺很吃力地動一下黃濁的眼珠,微微點了點頭。
“少爺,少爺!”老大娘喊著追了出來,“您給這么多錢,真不好意思。太對不起您了。”
她抱著我的書包,不肯交給我,說是要送我一段路,我再三婉拒,她還是小跑著跟在我身后,大約走出一町,一路上反復嘮叨道:“怠慢您了,沒有好好招待。我現在記住您的模樣了,下次路過,我好生謝謝您。下次您一定來,可別忘記了啊?!?/p>
我只是留下一塊五十錢的銀幣,她竟然如此驚愕,感動得熱淚盈眶??墒俏乙恍闹坏胗浿汾s舞女,老大娘步履蹣跚要送我,反而讓我為難。我們終于走到山嶺的隧道口。
“太謝謝了。老大爺一個人在家里,你還是請回吧?!蔽疫@么一說,她才把書包給了我。
走進黑黢黢的隧道,冰涼的水滴啪嗒啪嗒落下來。通往南伊豆的出口在前方露出微微的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