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憲穿著單薄的中衣，又在外披了件大氅。他正坐在內(nèi)堂的左側(cè)衽席，幾案上已陳設(shè)好茶水及餐點。

盛憲面貌清矍，有一股浩然勃發(fā)的正氣。他的背脊挺得筆直，手捧一卷《漢書》，時而眉頭舒展，俄而顰蹙皺緊，顯然，他的心思亦在為史書上的文字而波折起伏。

未及多久，貼身的奴仆就在外答告，示意王易已到。

因時間匆忙，王易并未想到要換一身正裝，也只是穿上普通的玄色麻葛質(zhì)地的直裾罷了。

穿著絲質(zhì)中衣的盛憲眼睛一亮，心中一驚：這王子云，竟與晝間穿著相同！

此時經(jīng)濟重心尚未轉(zhuǎn)移到東南，江東地區(qū)的絲織業(yè)并不發(fā)達，譬如后來劉宋時期的山謙之就在《丹陽記》中稱“江東歷代未曾有錦”。而這里在此時更有名的其實要屬麻葛織品。后來士燮每次譴使詣孫權(quán)的時候，都會進貢千匹的細葛，據(jù)說這種細葛的質(zhì)地比羅紈還要柔軟。后來曹丕甚至在詔書中出言譏諷道：“江東有葛，寧可比羅紈綺彀！”

穿葛布、越布乃是此時江東地區(qū)的風尚。但在中原士子，或者是那些自著清高，所視甚遠的名士的眼里是有些寒磣的。但王易從無太大的顧忌。而從他的角度來看，他更喜歡更有質(zhì)地感的麻葛，而不是會反光拋色的絲織物。

江東地區(qū)因相對的落后，總是效慕中原地區(qū)的風尚。在江東地區(qū)，有極多的大姓豪右在追逐中原的珍奇玩物。

樸素地待人處事，不競夸浮華，這就已經(jīng)極為難能可貴了。

老成持重的盛憲看到王易身著樸質(zhì)卻神情平淡，既無諂媚逢迎，也無自卑菲薄。他在收斂住微微露出的驚色后，就又漸漸對王易產(chǎn)生了幾分好感。

旋即一想，盛憲也在暗自笑話自己：畢竟王易是經(jīng)過海內(nèi)名士品評過的后杰佳英，超凡脫俗是肯定的，哪容得到他現(xiàn)在再來感悟呢！

“坐吧。”盛憲優(yōu)雅地一伸手，幾案的彼面上的那只茶杯，依然是冒著熱氣的。

王易恭敬地一揖到底，然后有些拘謹?shù)厣狭笋畔?

只看那輕輕升起的茶煙一眼，王易就有些恍然若失。

其實他在慌亂——深夜被這一郡的最高長官叫來，也不知所為何事。

王易用眼角的余光飛速地掃視過周圍的布置后，還是輕輕松了口氣——這里并無殺機。

王易謹慎地遵循著禮法，身子微微前傾以使目光輕垂，不能直視盛太守。

“子云運籌帷幄于衽席間，縱橫捭闔于方寸靈臺中，真是好大的風采啊！”盛憲莞爾而笑，笑得慈眉善目。他輕舉起小杯輕呷一口，并示意王易也可以喝點茶水。

但王易卻心神一震，幾近暈眩——他有些不可思議，難道說，盛憲已經(jīng)洞悉了他攛掇吳郡豪族火并的事？

王易將自己的部署以及行事時各部門的配合細節(jié)好好回憶了一遍，又覺得能夠留下的也只是蛛絲馬跡罷了——而且這些遺跡零散、孤立，即使是福爾摩斯，也無法用細密的邏輯推理將它們整合到一起。

王易在前世本就是學(xué)法的，他尤其精通司法邏輯學(xué)這一門課程，所以思維還是比較縝密細致的。他來回推斷幾遍，最終認定：除非有叛徒出賣，否則盛憲根本無法知曉這件事。

最大的可能，只有是盛憲在以自己的直覺說話。

憑直覺……王易拘謹?shù)拿嫒轀o然消散，自信的微笑漸漸浮上嘴角。他從容不迫地舉起茶杯，輕呷了一口。回蕩在舌尖的先苦后甘的滋味讓他更加確信了自己的推斷。

王易裝模作樣：“太守所謂何事？恕小子無知。”

盛憲的瞳孔里一道異彩閃過，緊接著是遺露出來的訝異的神色。王易這下更加肯定了——盛憲或許是憑借直覺感知到這次來得過于迅猛和出乎意料的席卷吳郡的暴風雨有更深層的原因，從而十分有魄力地四處推斷了。

盛憲固然沒有深受名學(xué)的熏陶，然而豐富的人生閱歷讓他格外相信自己的直覺——盡管得到了王易這樣一個回答，盛憲并沒有放棄自己的猜測。

盛憲笑道：“子云去年在中原縱橫千里，未及弱冠便為國家立下大功，我身處荒蠻邊地亦常思慕之。”

王易受寵若驚：“盛公垂青！”

盛憲又輕呷一口茶水，笑道：“而后子云參加了汝南的‘月旦評’，頗得海內(nèi)名望推舉，自此天下有志之士無不心生向往。而子云南下渡江后，平定秣陵悍賊張多，又在海鹽廣施恩惠，大破流盜，甚得鄉(xiāng)里稱贊啊。”

聽盛憲細數(shù)完自己的功績，王易知道他還有下文。

果然，盛憲繼續(xù)說道：“可子云屢立奇功，又得了天下士子推望，可知是何緣故，才止做了一個海鹽的縣丞么？”

王易來了好奇，他試著道：“小子懵懂無知，或可揣度一二：如今閹宦橫行，小子亦不免有被宵小構(gòu)陷的可能。”

盛憲拊掌而笑：“吳郡，東陲之地罷了。幾個閹宦跳梁小丑于宮闈帝閽中，哪管得到這里呢！”

“這……”王易知道自己的晉升是受了吳郡大姓的重重阻礙的，之前他都不愿說破。然而現(xiàn)在這些阻擋他道路的大姓都灰飛煙滅了，盛憲卻表達出與他之前相似的意思。

盛憲皺眉嘆道：“子云常受小人構(gòu)陷，故不能晉升，而不是未曾賄金于上，也不是其他什么原因。哎，我年歲漸老，耳聵目瞽，竟也時常受小人左右，如今回憶起來，也真是嘆惋不已啊。”

王易仍然小心翼翼，他說道：“多行不義必自斃，既行事光明磊落，又何懼小人暗箭。”

盛憲聞言后，露出奇異的笑容：“仲尼說：‘勇者不懼’，恐怕說的就是子云這樣的人啊。”

王易已經(jīng)在盛憲那詭譎的語氣里聽出對方猜出真相的喜悅之情。當然，王易也發(fā)現(xiàn)盛憲雖然已經(jīng)近乎知曉了真相，但并未有什么其他什么對他不利的想法。于是王易笑道：“小子平生極惡一事，即是暴虎馮河。為三言兩語所激迫便拔劍而出，有智之士不為也。”

盛憲喟然嘆道：“是啊。父母在，而輕言為友報仇，輕言舍身投義，君子恥之。不久之前，張氏的二子張桓便是因行為莽撞，被一個小吏和一個沽酒的徒隸當街殺死，哎，這不是很可笑么。”

見王易默然無語，盛憲突地拋出了一顆重磅炸彈：

“子云，我年歲已老，近來漸漸感到內(nèi)里虛空，不能長往了。江東才俊倍出，非有膽識的勇者不能馭之。不多久，我就要乘舟北上尋訪青州故人孔文舉，與一群志同道合者尋幽飲酒，寫賦吟詩。那時，我就在齊魯之地等候子云佳音了。”

王易驚惶不能言，許久，才憋出句：“盛公之意……”

盛憲輕舉小杯，笑道：“我欲推舉你為吳郡太守。江東之地，非你而莫屬啊。”

那最后一句話因一語雙關(guān)而驚心動魄。

幾案孤立，兩張淺短的衽席隔相對望。在這里品茗中的一兩句話，難道就將這縱橫數(shù)千里的廣袤地域，都這么草率地定下來了？王易頓時覺得但凡涉及軍國的大事，是不能全以普通的、庸俗的眼光來看待了。

王易離席，違身而立，一揖到底：“承蒙盛公厚愛。只是小子年少幼稚，見識淺薄，何德何能占據(jù)這一方印綬！”

盛憲哈哈笑道：“子云既放出豪言壯語，滿面充盈著澄清天下之志，又何須過于謙虛，以至于妄自菲薄呢！”

他拉著王易坐回原位。在王易坐定的一剎那，盛憲突然伸長脖子，對王易耳語道：“子云這些月來在吳郡做得這樣大的事業(yè)，瞞得住元元大眾，又瞞得過自己的心么？”

王易極受震動——眼前這個一郡之長對他如此推心置腹，他為何還要扭捏作態(tài)，故作無知呢。

“恭敬，不如從命。”

王易正襟危坐，目光洞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