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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節 洋務運動與守舊勢力之沖突

咸豐季年,英法聯軍起,中國一敗再敗,最后,首都且為人所據,終以屈辱成和。經此教訓,有識之士,深受刺激。于是身歷其境之大臣如恭親王奕、侍郎文祥、寶鋆等,遂于創痛猶新之際,首先倡議講求西法,取人之長,以固海防,求自強。同時,疆臣中如曾國藩、李鴻章、左宗棠等,于長江下游與太平軍作戰,亦得與西人多所接觸,而深知其海陸軍威力之可畏,與夫中國舊有武力之不足恃,于是內外同時開始在軍事、外交上謀革新,以求追步泰西列強。而洋務運動,遂由此起矣。

所謂“洋務”,顧名思義,可知為一切與“洋人”交往之事務。其直接者,為外交上肆應外人所要求之通商、傳教、遣使領、訂條約等一應之交涉事務;其間接者,則中國仿效西法富強之術,以求日后捍御外侮之一切工作也。

同治中興,全國復歸一統,大局重獲安定,而外人在華基礎亦趨鞏固,勢力且漸次深入內地。于是中外之交涉愈繁,而洋務工作之需要亦愈增。中土人士之身當其沖者,愈與外人交往多,明其內情,即亦愈知人我實力之懸殊,而亟謀所以急起直追,以自衛自立之道。

李鴻章為甲午以前三十余年間倡行洋務之重心人物也。其于同治十三年上疏籌議海防時,即嘗痛切言之曰:

臣查:各國條約已定,斷難更改。江海各口,門戶洞開,已為我與敵人公共之地。無事則同居異心,猜嫌既屬難免,有警則我虞爾詐,措置更不易周。值此時局,似覺防無可防矣。惟交涉之事日繁,彼族恃強要挾,在在皆可生釁。自有洋務以來,疊次辦結之案,無非委曲將就?!笕苏搫莶徽摾恚艘员鴦菹鄩?,我第欲以筆舌勝之,此必不得之數也。……然則今日所急,惟在力破成見,以求實際而已。何以言之?歷代備邊,多在西北。其強弱之勢,客主之形,皆適相埒。且猶有中外界限。今則東南海疆萬余里,各國通商傳教,來往自如,麇集京師及各省腹地。陽托和好之名,陰懷吞噬之計,一國生事,諸國構煽,實為數千年來未有之變局。輪船、電報之速,瞬息千里;軍器機事之精,工力百倍。炮彈所到,無堅不摧,水陸關隘不足限制。又為數千年來未有之強敵?!暌院螅膭蒹V骎內向。薄海冠帶之倫,莫不發憤,慷慨爭言驅逐。局外之訾議,既不悉局中之艱難,及詢以自強何術?御侮何能?則茫然靡所依據。自古用兵,未有不知己知彼而能決勝者。若彼之所長,己之所短,尚未探討明白,但欲逞意氣于孤注之擲,豈非視國事如兒戲耶?!臣雖愚暗,從事軍中十余年。向不敢畏縮自甘,貽憂君父。惟洋務涉歷頗久,聞見稍廣。于彼己長短相形之處,知之較深。而環顧當世,餉力人才實有未逮。又多拘于成法,牽于眾議,雖欲振奮而末由?!兑住吩唬骸案F則變,變則通。”蓋不變通,則戰守皆不足恃,而和亦不可久也。……總之,居今日而欲整頓海防,舍變法與用人,別無下手之方。伏愿我皇上顧念社稷生民之重,時勢艱危之極。常存欿然不自足之懷,節省冗費,講求軍實,造就人才,皆不必拘執常例。而尤以人才為亟要。使天下有志之士無不明于洋務,庶練兵、制器、造船各事,可期逐漸精強。積誠致行,尤需歲月遲久,乃能有濟。目前固須力保和局,即將來器精防固,亦不宜自我開釁。彼族或以萬分無禮相加,不得已而一應之耳……[1]

李鴻章此等見解,蓋實可代表當時久經外事、通曉洋務人士之一般態度。彼輩深知中國實力之決不能敵外人。故每遇對外發生事故時,皆力主持重,寧讓步以成和局,而不欲輕開釁端,致大局難于收拾。而對內則盡其最大努力,以創行其所認為足以富國強兵之諸種西法建設與軍事改革。三十年來,計其成就,亦頗有足述。舉其大者:在外交方面,總理各國事務衙門(簡稱“總署”或“譯署”)于咸豐十年年底創設于京師。由中樞簡派大員數人兼理之[2]。從此,中國始有統籌對外交涉之中央機關。而后來有關洋務之事件,亦往往由總署倡議核定,因以施行。蓋以其與外人接觸多,見聞較廣而新也。自成立至光緒十年,廿余載間,皆恭親王以軍機大臣兼主。恭王罷職之后,則慶郡王奕劻主之。下迄甲午開戰之頃,同值總署者,樞臣中為孫毓汶、徐用儀,其他則大學士福錕、侍郎張蔭桓、廖壽恒、崇禮等[3]。而孫、徐、張三人尤為得力。駐外使臣亦于光緒元年以后漸次遣派[4]。對于外國情形,因以益增了解。而使臣歸國,往往亦見解一新,頗有助于開通風氣,并有影響于外交、國防大政,如郭嵩燾、曾紀澤皆其尤著者也。此外,如同治初年在京滬創設之同文館、廣方言館[5]。對于培養明習外事之通譯人才,亦甚有貢獻。

在內政方面之洋務建設,則以軍事為主體。李鴻章所統率之淮軍,于同治初年即首開風氣,改用西式槍炮,軍容一新,戰斗力因之倍增,遂成全國首屈一指之勁旅。平定粵、捻皆利賴焉[6]。以后湘軍繼之,亦作相當之革新。左宗棠遂因以蕩平西北,底定天山[7]。同光以降,各省督、撫整頓綠營,選練制兵,以為練軍。頗改習洋槍,以代刀矛弓矢[8]。雖成效不一,而此后中國軍隊之戰斗力,究已漸勝于前。西式槍炮之應用既廣,于是兵工廠(當時稱為機器局或制造局)之需要亦與日俱增。最早成立者,為同治四年李鴻章、丁日昌等在上海創辦之江南制造局,規模頗宏。以后各省頗多興辦,其規模亦大小不一[9],而以李鴻章所主持之天津機器局為最有成效[10]。光緒十六年,張之洞在漢陽創辦槍炮廠,亦逐年擴充,規模之大,機器之新,頗著聞于時。光緒廿一年戰后,始全成。即后來之漢陽兵工廠也[11]。

當時全國軍隊以湘、淮為主力,而李鴻章自同治九年以后,直至光緒乙未(二十一年)任直隸總督、北洋大臣,凡二十余年。駐節天津,統籌北洋海防。淮軍精銳屯扎要地,捍衛京畿。裝備之優,訓練之新,皆甲于全國。同時又加意整頓直隸練軍,統以淮將,勒以淮軍營制,亦甚著成效。后來甲午戰時頗有戰績之聶士成軍,即屬直隸練軍也。此外,更于光緒十一年設立北洋武備學堂,調軍中下級官弁入學,聘德國軍官教練,以求提高水準[12]。而天津機器局先后由劉含芳、張士珩等主辦,亦能力求改進,追步西洋。

海防要塞,三十年來,亦頗多興建。北洋為近畿之地,故亦最受重視。大沽炮臺,毀于英法聯軍之役后,又重修筑。同治九年,李鴻章調直督后,益以新法擴修大小炮臺數十座于津沽??谝粠?。光緒以后,山海關、旅順口、威海衛、煙臺、大連灣等諸炮臺皆先后興建,屯兵駐守,而旅、威以海軍軍港所在,尤受重視。南洋則主沿長江設防。始于同治十三年中日因臺灣生番事件關系緊張之時,以后漸次增修改進。南京以下,炮臺頗多,而尤以吳淞、江陰為最。此外,如福建之閩江口,廣東之珠江口,浙江之舟山、鎮海一帶,亦皆于光緒初年建炮臺。海防力量亦遠逾從前[13]。

海軍方面,中國之開始講求,亦在咸豐末年英法聯軍之后。恭親王、曾國藩等首倡購外洋船炮,同時亦謀仿西法自造。同治五年,福建船政局由左宗棠、沈葆楨等創立于馬尾,規模頗具。并附設學堂,習西語及工程諸學,后來海軍人才頗由此出。以后逐漸改進,成船頗多。初猶全賴洋人,后乃漸能自為。次年,李鴻章亦于上海創設江南造船所。規模雖不如閩廠,而亦有其成就。此兩廠自造諸船雖樣式陳舊,不堪與歐美軍艦相比擬。然亦頗增海上交通運輸之力。軍需民用,多所利賴。后來輪船招商局設立,亦頗取給于此焉。

中國之購置西洋軍艦,最初頗零星散買,多屬小型炮艦。光緒初年,李鴻章、沈葆楨、丁日昌等始漸議籌巨款,購大艦,成立艦隊。于是始派遣學生出洋肄習。沈、丁尋卒,遂由李鴻章專主,而中樞亦頗加支持。光緒五年,始向英定造超勇、揚威兩艘小巡洋艦(當時稱“快船”)。皆鐵殼木質者,戰斗力不強,然在當時中國,則為最有威力者矣。次年,兩艦到華,于是北洋海軍乃漸積極創立。一方面修建軍港、要塞、船塢等必需設備,同時開始向德國訂購主力戰艦(當時稱“鐵甲船”)二艘(即后來之定遠、鎮遠)、巡洋艦(當時稱鋼甲快船)一艘(濟遠)。以淮軍將領丁汝昌任統領,聘英國海軍上?,樛锶谓叹?,設海軍學堂于天津。于是海軍規制始具雛形。光緒十一年,鐵艦修成到華。海軍衙門(簡稱海署)隨以成立。醇親王奕為總理,慶郡王奕劻(甲午年升親王)、李鴻章等佐之,而實際籌辦指揮則仍為李鴻章。以后又續在英、德定造致遠、靖遠、經遠、來遠四新式快船及魚雷艇船等,皆于光緒十四年到齊。于是海軍章程立,北洋艦隊成軍。海防力量頗具規模矣。此外,南洋閩、粵亦各添置船艦,惟以國力集中于北洋,故雖有艦隊之名,而實力則頗不足道也[14]。

陸海兩軍之外,與富強大計密切相關之交通事業亦有建樹。其主要者輪船、電報、鐵路是也。

輪船招商局于同治十一年由李鴻章、盛宣懷等創立。雖經艱困,仍能規模日展,以與外輪相抗衡。下迄甲午,有船數十艘。碼頭、倉庫,一應俱備,為當時官督商辦事業之巨擘[15]。電報始于光緒五年,亦由李鴻章、盛宣懷等創辦。最初試行于津沽之間,甚有成效。次年,李鴻章遂于中、俄伊犁爭議緊張之時,以軍事上必需為理由,奏請設立南北洋陸線。并開學堂訓練電務學生。以后漸次擴展,由沿海以至內地,下至甲午,全國各大城市間,幾皆可以電訊聯絡矣。初,外人頗侵越國土,私設電線。至是皆交涉收回。此亦當時官督商辦事業之卓有成效者[16]。鐵路之由國人自建者,最早始于光緒三年唐山胥各莊間之八十里運煤線。當時識者頗議大舉興修,以便軍運,通商利。終以阻力過大,不果。光緒十三年,始由海軍衙門王大臣之主持,逐漸修成天津至榆關一段,下至甲午開戰時,此一段鐵路,乃成為直隸海防與夫接濟關外之大動脈[17]。

與輪船、鐵路有密切關系之煤礦,當時亦頗由地方督撫試以新法開采。其卓有成效者,則以光緒七年由李鴻章創辦之開平煤礦為最。北洋海軍、招商輪船以及津榆鐵路、天津機器局所需之煤,皆取給于是[18]。此外,如海關,則自咸豐年間,即因事實需要,開始聘用洋人,代辦洋商征稅事宜。以后商埠增開者日多,而海關之組織亦日龐大。總稅務司英人赫德久居斯位,才力甚優,海關一應制度,皆其手定。效率甚佳,稅收劇增,遂漸成國庫大宗[19]。赫德本人與中國官方亦相處甚得,常活動于名公巨卿之間,多所獻替,對于中國之洋務工作貢獻亦甚大焉[20]

以上所舉,皆內政方面洋務建設之犖犖大者。其開創多出于李鴻章,而成就亦以北洋為最。以此種種,在當時中國所造成之改變,與夫咸豐庚申以前相較,其進步誠亦不可忽視。然而此等進步與當時列強日新月異之發明相較,與日本維新之大刀闊斧、突飛猛進,以從事全面改革相較,則相形見絀,固遠不足以應付外力之侵凌也。當時從事于洋務運動之健者,如李鴻章等對此亦深自知,試檢閱甲午以前三十余年來之李氏奏牘、書札,對于中國處境之危,實力之不如人,與夫徹底以西法求自強之不可緩,皆屢屢痛切言之。然而終不能暢行其志者,則當時一般認識之不足,守舊勢力橫加阻礙牽掣,實為一要因也。

守舊勢力實代表根深蒂固之傳統思想與作風,而以大多數科舉正途出身之士大夫為中心。此輩熟諳章句舊學,經國家歷年培養選拔,人數極多,全國官紳多由此出。向受國家社會之重視,亦全國才智之總匯。其中頗多以志節自負,廉介自許,對于中國傳統之政教根本、治術精華了解較深,思想教養,亦師法前哲,自有其風采境界,為士林所宗奉,在全國有極大之潛勢力。

迨歐風東漸,洋務繼興,此輩人士遂亦大受刺激。彼等大都與外國人少有接觸,對于中西實力之懸殊,頗無所知,亦幾于無法想象。惟見外人之活躍強橫,無孔不入,而我方則遷就屈辱,勉求息事,憤懣莫名,遂自然歸咎于當軸大臣之畏怯無能,甚而詆為漢奸。中外有事,此輩則攘臂言戰,迨事不利,則歸之于用人不當。

惟其不審外敵之強,故亦不知中國之弱與危,因之,對于李鴻章輩所竭力從事之洋務建設,亦大多不以為然,而尤嫌其靡費,且懼其他日足以破壞彼等所認為無可改易之社會秩序焉。加以洋務建設之內容,又特重士大夫所不屑為之奇巧技藝與夫孜孜為利之事業。經辦之人,多出身雜流,又常經手巨款,貪污亦所不免。于是益為此輩所不齒。

士大夫以科舉為進身之階。其高第則入翰林,次則授部、院、司、員,再次亦得補地方州縣,逐次升遷,皆有出路。固無須借洋務以自顯,遂亦得鄙夷之以自高。而京內之翰、詹、科、道,各省之學使、考官,以至于書院山長,皆由此輩掌握,內外相應,以論議時政,臧否人物,號稱“清議”。聲勢之盛,上足以聳動君上,鞭策執政;下則領導全國士子以為聲援。此一強大之輿論力量,在甲午以前,蓋為守舊勢力阻礙、牽掣洋務運動之一重要武器也。

當洋務新政初興之時,當軸大臣,頗思獲得士大夫之支持,借以轉移士林風氣。同治五年,總理衙門議考選正途五品以下京外官入同文館從西人肄習天文、算學[21]。大學士倭仁上疏反對。倭仁為理學名臣,其所持論,蓋極可代表當時士大夫之見解也。原疏略曰:

……竊聞立國之道,尚禮義,不尚權謀;根本之圖,在人心不在技藝。今求之一藝之末,而又奉夷人為師,無論夷人詭譎,未必傳其精巧。即使教者誠教,學者誠學,所成就者不過術數之士。古今來未聞有恃術數而能起衰振弱者也?!乙娜?,吾仇也。咸豐十年,稱兵犯順。憑凌我畿甸,震驚我宗社,焚毀我園囿,戕害我臣民,此我朝二百年來未有之辱。學士大夫,無不痛心疾首,飲恨至今。朝廷亦不得已與之和耳!能一日忘此仇恥哉?議和以來,耶穌之教盛行,無識愚民,半為煽惑。所恃讀書之士,講明義理,或可維持人心,今復舉聰明雋秀、國家所培養而儲以有用者,變而從夷,正氣為之不伸,邪氛因而彌熾,數年以后,不盡驅中國之眾咸歸于夷不止?!裉煜乱咽芷浜σ?!復揚其波而張其焰耶?!聞夷人傳教,常以讀書人不肯習教為恨。今令正途從學,恐所習未必能精,而讀書人已為所惑,適墮其術中耳!伏望宸衷獨斷,立罷前議,以維大局而彌隱患。天下幸甚!……[22]

奏上,交總署議。于是恭親王等亦上疏論辨,略曰:

……臣等查閱倭仁所奏,陳義甚高,持論甚正。臣等未曾經理洋務之前,所見亦復如此,而今日不敢專恃此說者,實有不得已之苦衷,請為我皇太后、皇上詳陳之?!葑匝髣罩d,迄今二三十年矣。始由中外臣僚未得窾要,議和議戰大率空言無補,以致釀成庚申之變。……自定約以來,八載于茲,中外交涉事務,萬分棘手。臣等公同竭力維持,近日大致雖稱馴順,第茍且敷衍,目前則可;以為即此可以防范數年、數十年之后則不可。是以臣等籌思長久之策,與各疆臣通盤熟算,如學習外國語言文字,制造機器各法,教練洋槍隊伍,派員周游各國,訪其風土人情,并于京畿一帶,設立六軍,借資拱衛。凡此苦心孤詣,無非欲圖自強。又因洋人制勝之道,專以輪船、火器為先。從前御史魏睦庭,曾以西洋制造火器,不計工本;又本之天文度數,參以勾股算法,故能巧發奇中。請在上海等處設局訓練。陳廷經亦請于廣東??谠O局制造火器。臣等復與曾國藩、李鴻章、左宗棠、英桂、郭嵩燾、蔣益澧等往返函商。僉謂制造巧法,必由算學入手。其議論皆精鑿有據。左宗棠先行倡首,在閩省設立藝局、船廠,奏交前江西撫臣沈葆楨督辦。臣等詳加體察,此舉實屬有益。因而奏請開設天文算學館,以為制造輪船各機器張本。并非空講孤虛,侈談術數,為此不急之務。又恐學習之人,不加揀擇,或為洋人引誘,誤入歧途,有如倭仁所慮者。故議定考試,必須正途人員。誠以讀書明理之士,存心正大,而今日之局,又學士大夫所痛心疾首者,必能臥薪嘗膽,共深刻勵,以求自強實際,與泛泛悠悠、漠不相關者不同。倭仁謂夷為吾仇,自必亦有臥薪嘗膽之志。然試問所為臥薪嘗膽者,姑為其名乎?抑將求其實乎?如謂當求其實,試問當求之愚賤之人乎?抑當求之士大夫乎?此臣衙門所以有招考正途之請也。今閱倭仁所奏,似此舉斷不可行。該大學士久著理學盛名。此論出,而學士、大夫從而和之者必眾?!惶貙W者從此裹足不前,尤恐中外實心任事、不尚空言者,亦將為之心灰而氣沮。則臣等與各疆臣謀之數載者,勢且隳之崇朝,所系實非淺鮮?!摯髮W士既以此舉為窒礙,自必別有良圖。如果實有妙策,可以制外國而不為外國所制,臣等自當追隨該大學士之后……如別無良策,僅以忠信為甲胄,禮義為干櫓等詞,謂可折沖樽俎,足以制敵之命,臣等實未敢信?!?a href="Section0006_0003.xhtml#ch23" id="ch23-back">[23]

觀此,并前引李鴻章之疏,洋務工作經始之難與阻力之大,亦可概見矣。而總署考選正途,習天文、算學之議,雖奉旨準行,而士大夫則“聚黨私議,約法阻攔。甚且以無稽謠言,煽惑人心”。而投考者遂寥寥無幾[24]。士大夫之不親洋務如故,而放言高論亦如故。于是“以罵洋務為清流,以辦洋務為濁流”遂成一時之“世議”矣[25]。

洋務運動與守舊勢力既如此格格不入,于是三十年來,二者之沖突遂無已時。舉其大者:對外方面,如同治九年之中法天津教案,曾國藩即以懲兇主和,大遭士大夫詬厲[26]。以后光緒元、二年間之中英滇案,光緒五、六年間之中俄伊犁交涉,光緒九、十年間之中法戰爭,守舊士大夫皆力主強硬,痛斥總署王大臣與李鴻章等之讓步謀和政策[27]。而中俄伊犁交涉之終得改約,中法戰爭之和前小捷,尤使此輩主戰論者得所依據,以歸咎于李鴻章輩之畏怯無能,以致喪權辱國也。

下至甲午,中日事起。李鴻章之主和政策乃益不能為士大夫所諒解。蓋對歐西列強,中國自承不敵,猶可說也。東鄰蕞爾之日本,則向為中朝所輕視者,今乃亦敢向中國為無理之挑釁。而李鴻章對之,竟亦欲讓步謀和,此則益非士大夫所能堪矣。

自朝鮮壬午之變(光緒八年),吳長慶率軍定亂,留駐朝鮮之后,中國方面,朝野清議即頗有主張東征日本,進窺琉球者。而李鴻章等于比較敵我實力之后,則以為“未有謀人之具,而先露謀人之形者,兵家所忌”。目前惟當“精修武備,力圖自強”。而“添練水師,實不容一日稍緩”。壬午以后,又繼之以甲申之變(光緒十年),又為袁世凱以迅疾之手段平之。此二役,中國皆得稍占上風,絕日人覬覦之謀。甲申變后,遂有中日之乙酉(十一年)天津條約。而朝鮮遂得維持將近十年之安定。至于約中規定:嗣后朝鮮有事,中日出兵相互知照一點,今人認為中國最大之失策者,在當時則無論和戰新舊諸派皆未能辨之也[28]

乙酉以后,日本之自強工作益為積極。明治十九年(光緒十二年)財政改革以后,國家收入與年俱增。陸海軍亦迅速擴充,裝備編制,精進不息。愈近甲午,成效愈著。而帝國憲法亦于明治二十二年(光緒十五年)頒布,議會隨之召開。對中國作戰之準備則尤著著進行,以求貫徹其大陸政策[29]

中國之士大夫于此則懵然無知。而甲午戰起,和戰兩派觀點之分野,亦即在于對日本之認識與估計迥然不同也(參看本文第二章一、二兩節)。且猶不僅學士、大夫之輕視日本也,即身為湘軍元老、久任兵事之兩江總督劉坤一,在戰事初起時,亦以為“日本國小民貧,并力一舉,其勢斷難支久。將來待其困斃,自易就我范圍”。而主張“務在痛予懲創”也[30]。

關于國內之自強工作,則三十年來,阻礙尤甚,推進尤難,一切大小洋務事業之創建,幾無一不遭士大夫之批評與反對者。例多,不擬贅論。茲惟舉其關系后來局勢最大,而當時又阻礙牽掣最多之海防與鐵路兩事,以見甲午之敗因。

同治中興,首致力安內。四年,太平天國覆敗。七年,捻平。十二年,陜、甘、云南諸回起事皆平。次年正月,貴州苗變亦平。于是國內局勢始大定。十三年,中日臺灣生番事件起。九月,事定。中樞始籌議海防,以總署所擬練兵、簡器、造船、籌餉、用人、持久六條,下各省疆臣議。至光緒元年,而中英滇案又起,于是沈葆楨、李鴻章始奉命兼督南北洋海防[31]。然海防創辦工作,隨在需款。中國財政沿襲舊制,未經改革,收支本極有限[32]。又久經大亂,國用益艱。故每辦一新政,常為餉力所困,輾轉挪移,支絀萬狀。李鴻章于同治十三年復奏籌議海防六條之疏(見前引),論及籌餉時,以為:“近日財用極絀,人所共知。欲圖振作,必統天下全局,通盤合籌,而后定計?!倍鲝垼簽槟壳盎I餉計,亟應收束新疆軍事,對諸回部遙事羈縻,核減出塞之軍,而即以節出之餉,開辦海防。蓋“新疆不復,于肢體之元氣無傷;海疆不防,則腹心之大患愈棘”。而中國則“只此財力”,勢不能“既備東南萬里之海疆,又備西北萬里之餉運”也[33]。

然此一籌餉大端,終未能為中樞所接受。而左宗棠西征,且綿延數載,大軍紛紛出關,海防經費亦多抵撥西征軍餉[34]。直至光緒五年,始底定回疆,于中國固為一重要武功。而海防工作則因之蹉跎歲月,幾于無所建樹。

光緒五年以后,始著力籌建海軍,訂購鐵甲艦。中經中法戰役,經驗猶新。于是醇親王當政,主持于上,海軍經費始有的款。海防工作,一時尚稱順利。(參看本章前文)

然光緒十四年以后,直至甲午,則又未嘗添購一船[35]。蓋自光緒十二年訂購四快船后,海軍經費遂漸撥修三海及頤和園矣[36]。至光緒十七年,頤和園成。戶部則以“庫款支絀,虧短甚巨”,奏準飭令南北洋購買外洋槍、炮、船只、機器暫停二年,即以所省價銀解部充餉。并令全國勇營一律裁減一成,以“籌補庫儲”[37]。于是海軍提督丁汝昌等屢請添購快船、添置快炮于各艦之議,遂亦因此無由實現[38]。而日本此時則自明治二十二年(光緒十五年)以后,正分年購造新艦。下至甲午,已達九艘之多,速度與快炮設備,皆遠勝中國[39]。于是甲午戰爭一起,而海上遂任人橫行,并終成中國海軍覆敗之致命傷矣。

周馥自訂年譜,嘗記其光緒十七年與李鴻章之談話曰:

……一日,余密告相國曰:北洋用海軍費已千余萬,只購此數艦,軍實不能再添,照外國海軍例,不成一隊也,倘一旦有事,安能與之敵?朝官皆書生出身,少見多怪。若請擴充海軍,必謂勞費無功,迨至勢窮力絀,必歸過北洋。彼時有口難訴。不如趁此閑時,痛陳海軍宜擴充,經費不可省,時事不可料,各國交誼不可恃。請飭部樞,通籌速辦。言之而行,此乃國家大計,幸事也。萬一不行,我亦可(自)站地步。否則人反謂我誤國事矣。相國曰:此大政,須朝廷決行,我力止于此。今奏上,必交部議。仍不能行,奈何?余復力言之。相國嗟嘆而已?!?a href="Section0006_0003.xhtml#ch40" id="ch40-back">[40]

觀此,當時任事之難,與夫掣肘之甚,可以略見。而關鍵尤在于餉之難籌。統籌餉項,權在戶部。自光緒十二年以來,戶部尚書為翁同龢,而翁則當時清流士大夫之魁首,后來甲午時主戰派之首要人物也。其對洋務,自無由同情贊助,而海防工作之重要性與迫切性,尤無從體認。已用之款,猶嫌其靡費。欲其更加增籌,自無可能。蓋戶部之籌餉,又實為守舊勢力牽掣洋務運動之一重要武器也。

中國之創議大興鐵路,始于光緒六年淮軍將領劉銘傳。其著眼點主在軍事,其奏疏中述修建鐵路之意義與辦法曰:

……自強之道,練兵、造器,固宜次第舉行,然其機括則在于急造鐵路。鐵路之利于漕務、賑務、商務、礦務,以及行旅、厘捐者,不可殫述。而于用兵一道,尤為急不可緩之圖。中國幅員遼闊,北邊綿亙萬里,毗連俄界,通商各??谟峙c各國共之。畫疆而守,則防不勝防,馳逐往來,則鞭長莫及。惟鐵路一開,則東西南北呼吸相通。視敵所驅,相機策應。雖萬里之遙,數日可至;雖百萬之眾,一呼而集。……且兵合則強,兵分則弱。以中國十八省計之,兵非不多,餉非不足,然各省兵餉主于各省督撫。此疆彼界,各具一心。遇有兵端,自顧不暇。征餉調兵,無力承應。……若鐵路造成,則聲勢聯絡,血脈貫通,節餉裁兵,并成勁旅。防邊防海,轉運槍炮,朝發夕至。駐防之兵,即可為游擊之旅。十八省合為一氣,一兵可抵十數兵之用。將來兵權餉權,俱在朝廷,內重外輕,不為疆臣所牽制矣。方今國計絀于防邊,民生困于厘卡。各國通商,爭奪權利,財賦日竭,后患方殷。如有鐵路,收費足以養兵,則厘卡可以酌裁,并無洋票通行之病。裕國便民之道,無逾于此?!裼藭r力辦,莫如議借洋債。借洋債以濟國用,則斷斷不可。若以之開利源,則款歸有著,洋商樂于稱貸,國家有所取償。息可從輕,期可從緩……查中國要道,南路宜修二條。一由清江經山東,一由漢口經河南,俱達京師。北路宜由京師東通盛京,西通甘肅。雖二費浩繁,急切未能并舉。擬請先修清江至京一路,與本年議修之電線相表里。……事關軍國安危大計……若輾轉遷延,視為緩圖。將來俄約定后,筑室道謀,誠恐臥薪嘗膽,徒托空言,則永無自強之日矣!……[41]

此疏一上,士大夫反對之議大起。中樞下南、北洋議。李鴻章力主之。而南洋劉坤一則以妨害民生厘稅為言。終以朝臣諫止者眾,詔罷其議。迨至甲申(光緒十年)中法之役以后,執政始漸知鐵路關系軍事至重,李鴻章、左宗棠等先后再請修鐵路。至光緒十三年,始由醇親王之主持,由海署請準擴展開平至閻莊之商辦運煤鐵路,西至大沽、天津。然后再東向展修至山海關。次年,天津、唐山間修成,于是李鴻章因商民之請,又創議修天津通州一段,以通漕運,便軍事。已請準施行矣,而士大夫之反對又大起。奏疏、函牘紛然并舉,要旨不外資敵、擾民、失業三大端,或則主張移修邊地,毋近京畿。中旨下軍機、海署議。醇親王、李鴻章等復奏痛駁之,仍主修建。又下各省疆吏議。于是兩廣總督張之洞創為調停之論,建議停修津通,改辦蘆漢,遂為中樞所接受。張尋亦調任湖廣總督,與李鴻章分頭興辦。時光緒十五年也。次年,因東北邊事亟,又從海署議,移蘆漢鐵路款,先辦關東鐵路。于是唐山以東,遂又展修。下迄甲午,全國干線僅天津至山海關一段。此外則劉銘傳在臺灣所修基隆至淡水六十里之路而已[42]。

迨甲午戰起,遂仍蹈中法前失,調兵運械幾遍全國。而以交通不便,除津榆一段外,皆稽延時日。影響于軍事者,蓋非淺鮮也。

綜上所述外交內政兩方面,可見洋務運動與守舊勢力二者間抵觸之甚。李鴻章為當時推行洋務工作之首要人物,故與清流士大夫之沖突亦最多,遂亦最成矢的。士大夫對于彼之一應措施,既不能了解其意義,于是猜測橫生,而李氏遂亦“三十年來,日在謠諑之中”[43]。下迄甲午,主戰士大夫之對李氏全不信任,必欲去之而后快,蓋無足怪也。(參看第三章一、二兩節

以上所述,皆洋務運動與守舊勢力之對立沖突也。然二者之間,亦頗有因認識程度之異,而介乎其中者。如左宗棠、張之洞,其尤著者也。大致言之,彼等在內政方面,亦熱心講求洋務,主張仿行西法,以求自強;然在外交上,則力主強硬,往往批評洋務派之過于軟弱。因而為輿論所稱誦,而為李鴻章斥為“要譽”者也[44]。在平時,洋務工作,頗因此輩之協助而得稍增成效,然對外有事時,則亦益增當軸之困難。

清流士大夫之中,其認識固亦各有程度之別。其中亦頗有留心外事、見解較新者,如甲申以前張佩綸輩,甲午以前之文廷式、張謇等,皆是也。特其所講求之洋務,大都著眼于國際情勢之縱橫捭闔,而不甚注意于人我國力之實況,與夫增進中國國力之實際辦法。故其分析當道舉措之一時得失,往往言之成理,頗動視聽;而與實際任事之人如李鴻章輩,則又常相水火。雖亦侈談洋務,而與實際之洋務工作,則無甚關聯。然此輩在士大夫之中,則又實為倡導風氣之人物。張之洞亦出身其中,而尤為前導,其作風亦始終與李鴻章輩相異。迨甲午敗后,此輩之認識較前有進,遂成為晚清時期推行新政之主流矣。

洋務運動,外在阻力之大,由上文已可概見,而內部則亦問題重重,往往事倍功半,不能精益求精。蓋事屬初創,工作人員之技術、知識皆有未足,效率自難苛求;而風氣猶未大開,自好之士,往往難至,黠慧之徒,睹洋務為利藪之所在,則趨之若鶩,終于流弊暗生,名不副實。下至甲午戰起,亦頗食其果,而尤以有關軍事者為最(參看第二章第四節、第三章第三節),凡此,其關鍵皆在于人才之難求。李鴻章早于同治十三年議海防時,即痛陳培養人才之重要曰:

……抑臣更有陳者:用人最是急務,儲才尤為遠圖?!妱彰C清以后,文武兩途,仍舍章句、弓馬,末由進身。而以章句、弓馬施于洋務,隔膜太甚?!梅撬鶎W,人才何由而出?近時拘謹之儒,多以交涉洋務為浼人之具;取巧之士,又以引避洋務為自便之圖。若非朝廷力開風氣,破拘攣之故習,求制勝之實濟,天下危局,終不可支。日后乏才,且有甚于今日者!……臣愚以為……似應于考試功令稍加變通,另開洋務進取一格,以資造就?,F在京師既設同文館,江省亦選幼童出洋學習,似已辟西學門徑。而士大夫趨向猶未盡屬者,何哉?以用人進取之途,全不在此故也。……[45]

此下,則提出具體辦法:請于沿海省份設洋學局,招收生徒,講授西學,然后優予出路,使與正途無異。以為如此,則二十年后,人才可出。

然此等主張,并未為中樞所采用。而才難之嘆遂常為李氏之感慨。光緒二年與劉秉璋之函曰:

從前每覺才多,今名位已極,責任尤重,恒無可用之人。獨來獨往,將何已時?為之三嘆!……[46]

光緒十五年致醇親王之函,則尤慨言之曰:

目今解事人少,辦事人尤少。鴻章實有才難之嘆!——外間每疑鴻章用人似濫,不知節取器使,稍窺古人略短錄長之義。津沽耳目切近,尚能隨時督查訓勵,若鞭長莫及之地,自非有獨當一面之才,不敢輕于付托。區區微忱,愿資芻獻?!?a href="Section0006_0003.xhtml#ch47" id="ch47-back">[47]

人才之難如斯,下至甲午戰時,雖區區之洋務建設,又安能期其盡所用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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