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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時分,我從瑞士阿爾卑斯山腳下的小城,登上了開往日內瓦的列車。

白天一整天在陡峭的少女峰上爬山,片刻不停,現在忽然放松下來,才感到肢體的極度疲倦。列車停停靠靠,走得很慢,幾個小站過后,我沉沉欲睡,竟不知身在何處。好像過了很長的時間,列車又一次停靠在某個小站,聽不清站名叫什么,我伸手拿過水瓶,喝了一口。為了努力讓自己清醒一點,便從桌上拿起已經讀了一半的納博科夫的小說《塞·納特的人生真相》,接著再往下看。

自從登上了這趟火車,二等車的這排沙發椅上只有我一個人,對面的座位始終空著。就在這時,走過來一位個頭不高、看上去約莫六十七八歲的男人,他朝我禮貌地點了一下頭,把手提包放在頭頂的架子上,便在對面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列車繼續前行,窗外遠近的燈光一閃而過,在空中繪出上下飛舞的直線和圓弧。我正盯著窗外舞動的線條發呆,忽覺玻璃窗上映出一雙明亮的眼睛,正在注視著我。扭頭一看,對面的陌生人正在朝我和藹地微笑,他的兩條粗重的眉毛跳動了幾下。天氣真不錯。

You…Japanese?他帶了一點法語腔問,以為我是日本人。

No…當然不是。我不習慣和陌生人搭話,歐洲人經常弄錯,把中國人當成日本人,問得次數多了,讓人心中略生不快。

陌生人摘掉手上的羊皮手套,指著桌上的書說,你懂英文?我點點頭,和他含糊應酬幾句,目光又轉向窗外。我此時并無心情和人聊天,陌生人也順著我的眼睛向窗外看去。這時,火車駛入了日內瓦湖區,月光下的湖水銀波蕩漾,遠方的阿爾卑斯山脈影影綽綽。

戰后我第一次去英國,陌生人忽然說。他停了一下,兩條粗重的眉毛跳動了一下,眉毛是灰白色的,我注意到,那兩只夸張的耳朵還在輕微地抖動。陌生人扳著手指頭說,好像在自言自語,我去的是倫敦、劍橋、曼徹斯特、愛丁堡……他看了一眼沒有數到的大拇指,然后朝我跟前湊近一點。你去日內瓦?

我點點頭,是第一次來瑞士。

讓我來猜猜,像你這樣的亞洲女子,獨自在歐洲旅行,是來度假,還是來找人?他把腦袋向左邊一側,兩條濃眉下面的眼睛專注地看著我,兩只耳朵繼續微微地顫動。

我不想回答,嘴里卻說:找人。難道他還要繼續盤問?

陌生人稍微張了一下嘴,點點頭,若有所思的樣子。他拿起放在身邊的羊皮手套仔細戴上,然后又輕快地把它脫下來。我叫奈斯畢特,說著他伸手,和我握了一握。

奈斯畢特?真奇怪,這人難道是從納博科夫的小說里走出來的?我把自己的名字也告訴了他。原來你是中國人。

陌生人忽然來了興致,他接著剛才的話頭繼續說:二戰后我先是到了倫敦,然后又搬到巴黎。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剛成立的時候,我在秘書處干了兩年半,認識幾個中國人。我那時很年輕,現在已經退休十多年了。記得當時一個很有學問的中國人在某一個部門主事,他叫什么名字?讓我想想,游—黨—林……是林語堂嗎?我好奇地問。

對,對,是他……啊……對不起……他從衣兜里掏出一疊紙巾,抽出一張,開始大聲地擤鼻涕,擤了一會兒,又抽出一張紙巾,仔細地擦了擦自己發紅的鼻頭,然后把用過的紙巾仔細卷起,放進褲兜。

接下來,他又說:啊,我記起來了,新成立的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秘書處有一位能干可愛的中國女人,英語講得漂亮,還會說法語,她人很聰明,見過世面,好像是搞科學出身的,名字我還記得,叫桂—簡—路。

桂—簡—路,魯—桂—簡?她是誰?好像從來沒有聽說過這個名字。

奈斯畢特先生似乎猜到了我的心思。他說,等一等。馬上站起身,從行李架上把公文包拿下來,打開側面的拉鎖,從里面掏出一個很舊的筆記本,嘩嘩地翻幾下,從本子里撕下一頁空白紙。我遞給他一支圓珠筆。奈斯畢特先生抬頭看我一眼,在紙上把他剛才所說的名字工工整整地寫下來,遞給了我。我接過來一看,上面寫著Gwei-Djen Lu,這是很少見的漢字注音,既不是老派的韋氏拼音,也不是當年傳教士使用的注音符號,比如像用Peking來書寫“北京”的發音。

我搖搖頭,從未見過這個名字。

窗外的燈火飛馳而過,猶如月光下閃爍的河流。我意識到火車開始減速,透過鐵道附近樓房的黑影,隱約看見道路上一晃而過的紅綠燈,公路橋下開始出現川流不息的車流。這時,列車上的廣播響了:前方到站是洛桑車站。

火車駛進車站時,車廂里立刻沸騰起來。身背行李肩扛滑雪板的年輕人,大呼小叫、成排結對地往外走,奈斯畢特先生碰巧也在這一站下車。他站起身來,將公文包從行李架上取下,不慌不忙地說:認識你很高興,后會有期。

我與他揮手道別,也說了一句同樣的話,奈斯畢特先生走到車門口,略停了一下,轉過身對我說:哦,聽說Gwei-Djen Lu女士后來去了劍橋大學。

奈斯畢特先生的背影逐漸消逝在站臺的夜幕之中。

我低頭又看了一眼寫著Gwei-Djen Lu的紙片,然后把它仔細夾在我正在讀的小說書頁里,腦筋飛快地轉動起來。這個陌生人讓我想到納博科夫一本書里的那個煙斗不離手的同學Nesbit。哪會有這么巧,奈斯畢特的名字聽起來一模一樣?但我明明知道,納博科夫書里的那個奈斯畢特只是一個化名,其實并無此人,就連作者自己都沒有刻意隱藏這一點。

車輪正在有節奏地向前行駛,窗外景物變得越來越暗淡,我的思緒也隨之渙散起來。這時,Nesbit和Gwei-Djen Lu這兩個名字的十六個字母,慢慢地升到空中,在我的眼前旋轉起來,如同動畫片里的單個字母,歪歪斜斜地分散開來,組成奇奇怪怪的詞組,但我一個都認不出,好像在辨認徐冰的《天書》里面的神秘的字。

忽然,有個詞組從一堆飛舞的字母中跳了出來,那字形似曾相識,卻看著陌生,使我焦急萬分。正當我努力克服自己的惰性,打算看得清楚一點時,那個神秘的詞組卻早在空中化為烏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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