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寫作乃我的精神家園

單霽翔:1954年生,歷任北京市規劃委員會主任、國家文物局局長(2002—2012)、故宮博物院院長(2012—2018)等。現任中央文史館特約研究員、中國文物學會會長、故宮博物院學術委員會主任。2005年3月,獲美國規劃協會“規劃事業杰出人物獎”。2014年9月,獲國際文物修護學會“福布斯獎”。出版《從“功能城市”走向“文化城市”》《萬里走單騎:老單日記》等著作50余部。
每年在世界讀書日這一天我都有機會參加一些相關的活動。其中記憶猶新的是2012年4月23日的第十七個“世界讀書日”。那天在北京房山區石樓鎮二站村的賈公祠內,百余名中小學生齊聲誦讀經典詩詞:“閑居少鄰并,草徑入荒園。鳥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朗朗詩書聲,既是獻給“世界讀書日”的禮物,也是祝賀賈島圖書館開館。
回想賈島圖書館的設立,有一段令人難忘的故事。1999年深秋,我的父親因病去世。父親畢業于前中央大學——南京大學的前身——文學系,但是為生活所迫,一生沒有能夠從事文學研究。父親一生熱愛中國古典文學,敬佩學者、詩人,閱覽群書,通過詩詞以明志。父親也是藏書愛好者,所居住的房間里和走廊上,擺滿書架、書柜。晚年退休以后又訂閱各高等院校校刊等學術資料,希望寫一部研究古典詩詞的專著,然而最終未能實現,留下了大量書稿。父親在生命的最后時刻寫下了“于今卜茲一抔土,幸近唐僧推敲眠”的詩句,開始我并不解其意。直到父親在病危時向我說出兩個愿望,一是把一生所藏圖書捐贈給圖書館,二是將骨灰埋葬在房山區石樓鎮二站村的賈島墓旁一段時間,我才理解父親所說的“唐僧”是賈島,將骨灰埋葬在賈島墓旁一段時間,竟然是希望追隨賈島學習詩歌。
據史料記載,賈公祠始建于清康熙三十七年(1698),為紀念唐代著名詩人賈島而建,但是早年已經被拆毀。1999年我尋訪賈島遺跡時,只在村莊南側的荒坡上找到了兩座石碑,一座立著,一座躺倒在那里,顯得那樣無助。訪問當地鄉親們,他們似乎對于詩人賈島,以及賈島與村莊的地緣關系不甚了解。我滿足了父親的遺愿,父親在賈島墓旁停留了10年,直到2009年母親去世以后,才把父親的骨灰再次請出來,在北京昌平選擇陵園與母親合葬。這一過程引起當地人對賈公祠的關注。全國勞動模范田雄先生籌措資金3200萬元,對賈公祠進行了修復,并建成賈島公園。
2009年,我再次來到賈島公園時,注意到賈公祠內不少建筑閑置在那里。聯想到2007年,我訪問云南騰沖時,被一座建設于鄉村的圖書館所吸引。1928年,在艾思奇先生的故鄉,由一些有識之士捐建了一座圖書館,即和順圖書館,經過80年發展,擁有藏書8萬余冊。這座小小的圖書館迎接著來自十里八鄉的讀者,成為一處難得的文化天地,特別是孩子們在圖書館里汲取知識、閱讀人生,日后很多人成長為社會棟梁之材。于是,我決定發起在賈公祠籌建一座鄉村圖書館,讓附近的孩子們能享受到閱讀的樂趣。
幾十年來,讀書、寫書,日積月累,在我家里存放的圖書就變得“堆積如山”,堆在地上的“書山”達到2米多高,已經難以想起藏在“山”里的是什么書籍,甚至開始擔心樓板的承重問題。這一狀態使我開始思考一個根本性的問題,收藏書籍究竟為什么?書籍是為社會和社會發展服務的文化資源。大量看過的書籍,或根本沒有時間看的圖書,堆積在那里,事實上有損書籍的尊嚴,物盡其用才是最好。于是在2012年春節,我和夫人花了7天時間,整理出7000多冊圖書,作為第一批書籍捐贈給賈島圖書館。故宮博物院的兩位老院長——張忠培先生和鄭欣淼先生也是第一批圖書捐贈者。
賈島寫詩,以刻苦認真著稱,在眾星璀璨的唐代詩壇擁有獨特地位,為后世留下許多佳作,其中“鳥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是人們最熟悉的“推敲”的典故。人人皆知賈島作詩下苦功夫,希望今日的青年人在賈島圖書館潛心讀書,遠離浮躁,善于因借,多下苦功,成為明日祖國建設的棟梁之材。鄭欣淼先生是中華詩詞學會會長,他發揚賈島的“推敲”精神,在詩人浩如煙海的詩詞中,選擇詩句“朝來重汲引,依舊得清冷。書贈同懷人,詞中多苦辛”中“汲引”兩字,作為賈島圖書館內的圖書室名稱。“汲”是“從井里打水”的意思,“引”是“招來”的意思,“汲引”一詞對于圖書館來說頗具深意。這座“汲引室”,以收藏文物、博物館類的圖書為主,希望能夠幫助青少年更多地認知歷史、認知祖先、認知祖國,弘揚光大中華五千年文明。
當年,我到香港看望國學大師饒宗頤教授時,談到賈島圖書館的籌建。他老人家十分高興,認為在農村地區建設圖書館很有意義,于是揮毫題寫了“汲引室”三字,并將他的著作捐贈給賈島圖書館。2013年7月我再次赴香港訪問時,向饒宗頤教授呈上了捐贈證書。隨后一些專家學者、文化名人、媒體記者、房山游子加入到捐贈的行列,我也多次捐贈圖書。大家只有一個心愿,就是使這些歷史、文化、文物、博物館等方面的書籍,與農村的孩子們更加親近。阿根廷著名作家博爾赫斯曾自問:“天堂是什么樣?”自答:“天堂是一座圖書館。”應該說賈島圖書館就是一片文化綠洲,是給今天的,也是給未來的。
在2020年“世界讀書日”,我出版了新書《我是故宮“看門人”》,有的朋友向我表示祝賀,還說我近年來是高產的作者,不僅出版了很多專業著作,而且也有作品面向大眾讀者。其實“讀書加寫作”是我多年以來的生活習慣,每天必須讀上兩三個小時的書,寫下一些東西,幾十年下來,自然而然就寫作出版了幾十本書。每天吃過晚飯,沏上一杯茶,攤開喜愛的書籍,打開電腦,這是我每日最美好的個人時光。如果是出差在外,我會選擇不住套間,除了考慮節約之外,還有一個私人原因,就是減少不必要的應酬,避免接送的人員在房間內坐下來聊天,會占用彼此不少時間,還不如索性房間內沒有地方坐下,大家各干各的事。在生活中這樣節約時間的“竅門”還有很多。

2017年11月26日,單霽翔等向賈島紀念館、圖書館捐贈圖書
長期以來,我面對的工作任務一直比較復雜和繁重,每天都在忙忙碌碌,因此保證讀書時間就成為非常不容易的事情。但是我慢慢地掌握了一套應對的辦法。一是密切結合正在進行的工作來讀書和寫作,形成“把工作當學問做,把問題當課題解”的習慣,也就是帶著研究的意識來推動工作,帶著課題的意識來破解難題,相互促進,收獲很大。二是想方設法擠出時間用于讀書和寫作。例如我基本不在外面吃飯,因為在家里和單位用餐20分鐘就可以解決;我的家里長年沒有客人,爭取所有事情在單位解決。總之,大量時間是可以“擠”出來的。三是鍛煉出“特異功能”。有的人喜歡在路上看風景或思考問題,我喜歡在路上打字。一般只要車轱轆一動,有10分鐘以上的車程,我都會打開電腦開始寫東西。每天上班、下班來回的路上,總能寫上幾百字吧;出差一次,無論是坐飛機,還是坐火車,總能寫上上千字吧。日積月累,收獲大量時間。因此可以說,我寫作的內容大部分是在路途上完成的。那么為什么說我有“特異功能”呢?因為有一次從西藏的江孜到貢嘎機場要翻過5000多米高的雪山,4小時車程,我只休息了20分鐘,其余時間一直在打電腦,而其他同事在盤山路上則處于暈車狀態。還有一次乘船去西沙群島調研,船上也只有我在寫東西。這些被同人看在眼里,于是我就被他們說成有“特異功能”。其實每個人都有連自己都不知道的潛能,關鍵是如何用意志把自己擁有的潛能給激發出來。
“把工作當學問做,把問題當課題解”支撐著我面對繁雜的工作狀態,一路前行走到今天。不斷出現的問題、不斷凸顯的矛盾和不斷涌現的挑戰,將時間撕裂成塊塊“碎片”,甚至一天之內需要幾次“腦筋急轉彎”。如果不能針對閃過的想法,及時停下來深入思考,如果不能面對發現的問題,及時靜下來深刻反思,就必然會陷入疲于應付、不堪重負的境地。因此讀書、思考、寫作、歸納,成為每一天的必修功課。將考察的感想、調研的體會、閱讀的心得及時記錄下來,這是一次次思緒的梳理,也是一次次認識的深化。持之以恒,長久堅守,居然積攢下上千萬字的記錄,包括論文、報告、訪談、提案,林林總總,其中既有“一吐為快”的真實感受,也有“深思熟慮”的肺腑之言,還有“臨陣磨槍”的即席表達,匯集起來,不但是一個時期實踐經驗的點滴記載,而且是一個時代事業發展的綜合紀實。
實際上,“把工作當學問做,把問題當課題解”,作為一種有效的讀書和研究方法,來源于吳良鏞教授所倡導的“融貫的綜合研究”理論指導,就是以正在做的事情為中心,著重研究實踐中最緊迫的理論問題,著眼于對實際問題的思考,著眼于新的實踐和新的發展,力圖從更廣闊的視野、更深入的角度,分析和梳理事物之間的內在聯系,探索新的有效策略和可行路徑,使制約發展的重點、難點和瓶頸問題不斷得以解決。事實上,無論擁有多么宏偉的發展戰略、多么輝煌的前景設計,都需要落實在持續的行動和具體的細節上。只有把每一項工作都與精細化管理掛起鉤來,把樁樁件件事情都做得細而又細,才能獲得持續發展,這是我在故宮博物院工作期間獲得的體會。
今天,我們處在影像和電腦時代,習慣于讀圖和敲擊鍵盤,按動手機接收信息,但是對于閱讀能力,只能加強,不應削弱。今天閱讀的內容早已從無所不讀的泛讀時期,進入有所挑剔的選擇時期,更加注重理性閱讀。目前我對于讀書的范圍有所選擇和約束,在專業方面,主要閱讀城市規劃和建筑設計方面的圖書;在事業方面,主要閱讀文物和博物館方面的圖書;在趣味方面,主要閱讀文學和文化藝術方面的圖書。帶著需求和問題意識讀書,可以啟發思考角度,完善知識結構,更能從閱讀中得到幫助。
面對這些海量且繁雜的“原生態”記錄,我早已萌生出系統歸納的愿望,離開一線工作崗位,使我獲得了最為珍視的時間,大量希望能寫出來的題目也就紛紛涌來。雖然是個人體會與觀點的匯集,但是來自團隊智慧與經驗的集合,把這些內容生動地整理揭示出來,是我應盡的責任。堅持閱讀與思考統一、讀書與運用結合,根據不同內容進行分類歸納,才能把零散的東西變為系統的,把孤立的東西變為關聯的,把粗淺的東西變為精深的,把感性的東西變為理性的。
我們的前輩學人,把寫作出版的事看得很重,無論寫詩還是著書,反復琢磨,反復斟酌,講究“板凳要坐十年冷,文章不著一字空”,努力達到最佳。這也是當年父親贊美賈島的“推敲”精神,而對自己的著作遲遲不愿出手的原因。實際上,文物系統的一些老專家學者盡管著述宏富,但是對于自己的論文和專著,總是反復“推敲”,希望自己的觀點經得住歷史檢驗,而不能誤導后人。在這方面我自愧不如,建筑師、規劃師出身的我,總認為無論建筑還是規劃,都被稱作“遺憾的藝術”,隨著時代進步而落伍,無論觀點還是評論都具有時效性,用于解決當下的問題,于是想說就說,想寫就寫,因此不免降低標準,往往留下遺憾。
事實上,任何理論問題都源于現實問題,任何現實問題都蘊含著理論問題。以理論的方式面向現實,揭示出內在規律,就總會有讀不完的書、想不完的道理、寫不完的體會。樂此不疲、欲罷不能,成為我長期以來生活的真實寫照。長期保持讀書的習慣,可以感受到對于生命的滋養和呵護。本來對于事物探究的興趣是讀書的基礎,如果沒有探究的興趣,也就不會有真正的讀書生活。反之,只要讀書生活形成趣味,就必然能夠從中享受快樂,讀書的愛好也就具有堅實的基礎。因此,我始終認為閱讀是一種精神活動,是一種特殊的精神享受,能夠幫助我們全方位地認識人生,了解社會,探索未來。
肖復興老師說:“像我們那一代人,每一個喜歡讀書的人都會有自己關于讀書的故事。”上世紀70年代初,16歲的我從農村回到城市,成為北京遠郊一座工廠的工人。精力最旺盛、求知欲最強的8年時光,卻無學可上,渴望讀書的心情,恐怕今天年輕的朋友們難以感受得到。但是,我始終感恩2年農村生活、8年工廠經歷帶給我終身受益的生存智慧,沒有荒度。上世紀70年代末,對于25歲才進入大學校園的我來說,“把失去的時間奪回來”成為讀書的動力;上世紀80年代初,作為改革開放以后第一批本科留學生,“為中華民族崛起而讀書”成為我讀書的動力;進入新的世紀,將近50歲還能和年輕同學在同一教室讀博士研究生課程,“人生能有幾回搏”成為我讀書的動力。
讀書是一輩子的事,應伴隨終身,既不能著急,也不能松懈。豐富的書籍,就像一雙巨大的手,始終推動我快樂地面對新的一天,滿懷信心地走向明天。人生永遠有如此強大的后援力量,多么幸福!中國文化歷來崇尚讀書。讀書和美好生活本來就緊密聯系在一起,因為讀書是通向內心寧靜的一條捷徑,滋養精神生命,讓人們真正感到幸福。
生命有限,讀書需要動力,需要目標。人生關鍵節點往往只有幾步,感恩祖國,感恩時代,感謝恩師,感謝同人,使我遇到這么多讀書的機遇,使我得以如饑似渴、心無旁騖地讀書,而且一發不可收拾,一路走了下來,不斷滿足永不知足的“讀書癮”。“身體靠鍛煉,心靈靠讀書”,閱讀是一種享受,更是讀者和作者之間的心靈交流。
《我是故宮“看門人”》記錄了我在故宮博物院任職期間的真實感受和體會。在紫禁城建成600周年之際,與大家分享,應該說也是一種積極的交流方式。在此,我要特別感謝謝辰生、耿寶昌、吳良鏞三位即將百歲的老人。三位先生不但同齡,更是同樣為保護和弘揚中華文化而奮斗一生。幾十年來,他們是我前行道路上的燈塔,指引我堅定前行。此次三位先生又為我的新書寫了寄語,鼓勵我繼續努力。
附:
吳良鏞教授在《良鏞求索》一書中對我的學習生活有一段描述,他寫道:“在這里我想談談我接觸較多的文化遺產領域的專家單霽翔同志。單霽翔早年是從日本歸國的留學生,最初在北京市城市規劃管理局工作,后來又去北京市文物局,此后相繼在北京市規劃委員會、國家文物局等擔任領導工作,在城市規劃和文化遺產保護兩方面都有頗深的造詣。在文物局期間,他經常根據自己的學術觀點推動文化遺產保護的一些重要的大事,我認為這是他的一個重要特點,例如大遺址保護,便是其中意義重大的一項。我自1950年代初即與文物界人士交往,也參加了一些重要的會議,對文物事業一直很關心,這也是源于我本人熱愛傳統文化的個人情感,因此,我與單霽翔有很多共同語言。因此,我邀請他做我的研究生,2008年他獲得了博士學位,論文題目是《文化遺產保護與城市文化建設》。當時我在論文評語中寫道:‘本論文特點在于作者撰述上述觀點時,從中國歷史與現狀出發,針砭時弊,暢所欲言,提出一系列帶有開創性的建議。論文作者視野開闊,立論嚴謹,邏輯清晰,文章鏗鏘有力,有獨立思考、甘苦自得之論……當前有關我國文化遺產保護、城市文化的論述并不少,側重點不一,學術思想立足點不一,但將各方面的問題加以聯系,指出明確發展方向之論述并不多見。論文是作者在長期從事政府城市建設與文物管理兩方面工作的過程中,不斷積累實際經驗,長時期思考求索而成的’。在他擔任了10年文物局局長之后,調任故宮博物院院長,上任之后推行‘平安故宮’、建設故宮北院、成立故宮研究院,等等,故宮的文物活了,人也活了。我非常欣賞他這種學術視野和推進文化事業的魅力。除此之外,他筆耕不輟,每年都有不少重要的文章發表,他曾撰文闡述‘有機更新’理論、廣義建筑學、人居環境科學、‘積極保護、整體創造’理論對文化遺產保護事業的貢獻。他至今已出版39部著作,并在全國各地舉行數百次演講,孜孜不倦,宣傳文化遺產保護的理念與思想。他的思想和工作,對于我所從事的事業也有重要的啟發和推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