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想死
- 花與龍的大巡禮
- 緋白鷺
- 3767字
- 2023-10-26 11:23:14
在接下來的時間里,在“神學造詣深厚卻虔誠憐憫棄暗投明的前教士”這樣的偽裝之下,格雷開始肆無忌憚地操弄著語言,將無知的年輕村人唬得暈頭轉向。
不久之后,年輕人看他的眼神,已經充滿崇敬愛戴,如同看著教父,也對他的問題知無不言。
可惜,年輕人知道的確實不多。
從他嘴里所能挖出來的信息之中,最重要的也就只有“雖然村子信仰雨神已經很久。但雨神烏列真的顯靈也不過是從三年前開始的”這一點而已。
格雷估摸著從他嘴里也榨不出再多的油水來了,便不著痕跡地提出了告辭。
年輕人挽留了幾句,見格雷態度堅決,便轉而親熱而尊敬地攙扶著他,親自送他到了門口。
這一次,是正門。
然后年輕人為格雷推開了房門——格雷望著映入眼簾的對面人家,卻是一愣。
對面的屋子,十分怪異地沒有屋頂,甚至連墻都可以算沒有。
被有意推平到齊腰高的墻根所圍起來的區域里,如尋常家庭一般擺著各種家具,以及——
年輕男人,老人,小孩。
男人在檢查鐮刀。
老人在編織。
孩子則在玩著泥巴。
在無頂的家中,在滂沱的大雨下,三個人表情平靜地各自做著自己的事情,展現著一幕普通而溫馨的日常……若不看那雨。
格雷不自覺翹起嘴角。
這三人,正是格雷之前跟丟的三個雨民。格雷想過他遲早會與他們再見……但再見得如此之快,仍然令他感到有趣。
“那是老提姆一家,都是真正的雨民。”身后傳來年輕村人的聲音,“您也認識他們?”
格雷回頭一看,從年輕村人的臉上看到了羨慕的表情。
“雨民……”格雷陷入沉默,似乎在沉吟著這兩個字所代表的含義。
片刻之后,他突然提問道:“老提姆一家也死過?”
年輕村人很自然地接話了:“老提姆的兒媳婦早些年就死了。而老提姆和他的兒子,還有孫子,則是在上一次霧月的時候,三個人在村外遭遇了落石,被意外砸死……”
“然后,他們就被卡萊爾大人賜福……復活,成為了雨民。”
“卡萊爾……?”格雷想了想,“你是在說,那位‘雨之妃’?”
年輕村人趕忙改口:“是的,雨之妃,雨之妃!”
原來“雨之妃”也有名字?她叫做“卡萊爾”?格雷立刻將這個重要的情報記了下來。
而年輕村人則繼續遠遠望著對面遠遠地望著對面在雨中平靜生活著的一家,臉上再次露出了羨慕的神色,輕聲道,“我也想被雨之妃賜福,我也想成為雨民——”
“但想要變成雨民,好像一定要先死一次才行,而我……還是有些怕死。
“萬一我死了,偉大的烏列卻不愿意復活我了怎么辦?
“另外,說起來很不好意思,但我也怕疼……
格雷回頭看著年輕村人的表情,突然伸出手抓住了他的臉。
聽著年輕村人的講述,又聯想到了古夫的遭遇,他一下子升起了某種好奇心,有些想要看看——到底“死者”是如何變成“雨民”的。
年輕村人愣了愣才反應過來。
或許是剛才談話中格雷刷的好感度起了作用,年輕村人身體抖了抖,卻沒反抗,而是繼續乖乖地被抓著,同時禮貌地請求道:“格雷先生,您這是在和我開什么玩笑嗎?但還是請您放開,我看不見了——”
“這種小事,我可以幫你啊。”格雷說道。
聽過格雷這幾句話,年輕村人的身體此時已經僵住了。只有從格雷抓住他臉的手的指縫間露出的那只眼球正以不尋常的速度轉動著,表達著下意識的不安。
——確實有這種人,想死,又不敢。
格雷一邊想著,一邊打量著指縫間的那只眼睛道:“你想成為雨民?又不敢去死?”
“我理解。”他同情地點點頭。
確實,死亡對許多人來說其實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
因為死不是人固有的屬性,不是這世間理所當然地存在著的最初范式之一。是造物主創造了死亡,才令人有機會去死。
也因此,反過來說,死亡是一種珍貴的祝福。
“這個我可以幫你,對我來說很容易的。”格雷漫不經心地說道。想著眼前之人是多么幸運遇到了他。他可難得如此好心,順便還能看看珍奇的戲劇——
啊,不,等等,格雷想起來這可得同親愛的妹妹打個招呼,免得惹她生氣。
——這個可以殺吧?
格雷向著靈魂深處的通道默念道。
片刻之后,佐伊從通道那邊傳來了回應的波動。
“……”
格雷表示收到。
……好的好的,明白了,我親愛的妹妹……
……我不可以為了而玩鬧殺人,我也不可以為了方便而殺人,因為死亡是神圣的,不是為了給我擦屁股而存在的……
……但如果是他自己決定要死,那么你會祝福……
格雷徹底放下心來了。
“好消息,佐伊不反對你去死。”他快樂地將這個好消息同對方分享,然后期待地看著對方從他指縫里漏出來的眼睛,期待著能從里面看到感謝。
……可惜,那只瞳孔里迅速升騰起來的情緒,卻好像更像是“恐懼”啊。
原來如此,格雷又點了點頭,意識到自己的態度嚇到他了。
因為他此時對這件事除了助人為樂之外其實沒什么特別的想法,所以情緒和表情都比較平淡,顯得不太認真,甚至有幾分隨意,像是那種像是剛剛決定了早飯吃什么的一般的表情。
這確實不是什么大事,不值得深思熟慮的,甚至不值得去反悔。
所以一旦決定了,就是決定了。
畢竟這本就只是早飯吃什么同樣重要的程度罷了……
但格雷并不是不解風情之人,他向來善解他人之意,他向來擅長體會他人的情感。他在瞬間便理解,就是他的這種想法,讓對面的年輕人感到害怕了。
這也沒辦法呢。
畢竟他覺得并“不重要的東西”,在對方看來卻“十分重要”——畢竟,“那個東西”是對方的生命。
理解歸理解,格雷搖頭嘆息。只想好好說教一下對方,像這樣——
——真是的,不可以這樣哦?
——不是你自己說想要成為雨民的嗎?所以不可以想要去死,卻還是把生死看的那么重要……這樣,不管你侍奉的是什么神,他們都會不高興的。
——偽神也好,造物主也好,異鄉神也好。不管在何種“神”的眼中,人之生死就是這么不重要的東西啊。
——別說人之生死現象,就連“死亡”這個概念神“本人”,也只是造物主最后最小的孩子罷了。
格雷漫不經心,繼續抓著年輕人的臉,將此時想到的東西隨意地脫口而出:“看來你對雨還不夠虔誠。你想要成為雨民的念頭,也并不誠懇啊。”
在他的手掌下,年輕人從眼睛里透出了更深的恐懼。
而格雷更覺得對方實在太優柔寡斷了。
于是,他的手指開始收緊:“還沒決定嗎?這種小事——算了,要不我來替你決定吧。優——”
最后一刻,年輕村人似乎終于沖破了什么封印似的,從指縫下面破聲大喊了出來:“——不要!!”
“好好好,不要就不要吧。”格雷只好悻悻然地將手收了回去,“吼那么大聲做什么。”
年輕村人大口喘息著,像是剛才窒息已久。
然后,等呼吸稍稍喘勻,他再次抬起頭來望向格雷。
片刻之前,還如同望著教父那樣的敬愛已經沒有了,此時他臉上的,只有無法抑制的緊張,以及混合著不解的本能懼色。
年輕村人開始緩緩后退,想要退回自己的屋子里。
格雷不在意地看著他的動作。
只是在年輕村人最后將要完全退入門洞內的黑暗之前,格雷突然想起來得禮貌地說句“再會”。但他又旋即意識到,雖然剛才同年輕村人聊了會那么久,他卻一直沒詢問過這位“教子”的名字。
于是,格雷和藹地道:“對了,你叫什么名字?”
這個普通的問題,卻奇怪地再次讓年輕村人的臉色與動作一起僵住了。
“我沒有名字。”他生硬地答道。
“沒有名字?這怎么可能。”格雷有些驚奇。
“您別問了!我不能有名字!”這一次,年輕村人拼命揮手,露出恐懼神色,“這是村子的規矩——不,就像您說的,我怕死,我對雨不夠虔誠!”
丟下這句話,他不再等格雷說什么,直接扭頭鉆回了屋檐下的黑暗之中,然后“砰”地一聲關上了門。
格雷聳聳肩,轉身進入雨中。
……
之后,格雷又選了幾間主人不在的長屋,潛入進去。
在每一間屋子里,他都看見了落雨天井式樣的神壇,以及與年輕村人家相同的“圣物”——規定了晴雨循環的黏土板。
然后,他覺得今天的成果已經足夠,便決定回去教堂。
帶著完成工作后的瀟灑感覺,他在大雨的街道上漫步著,一邊愉快地踢著水,一邊一邊自言自語。
“雨神烏列的威能。”
“復活。”
“天氣的復現。”
“還有……名字。”
格雷并沒有在思考,去編織。他只是無意識地念著從腦子里閃現出來的念頭,甚至將其哼唱成歌。
他完全不擔心被人聽見。
因為街道上大雨滂沱。
周圍沒有人,而且他的話語剛出嘴邊,便已經被嘈雜的雨聲蓋過了一切
……
突然之間,格雷停下腳步,表情認真。
前方的雨幕中,隱約出現了一個人影。
繡著花邊的精致白紗長裙被雨浸透,緊貼身軀半透出下面的肌膚。
雨水沿著銀制面具淌下,如同淚水。
赤足在泥地中行走,濺上點點的泥漿。
——是那個神秘的女人,村人口中的“雨之妃”。
“雨之妃”似乎沒看到格雷,只是如幽靈一般地從前面的路口橫穿而過,很快消失在了左側房屋的遮擋之后。
格雷急忙追了上去。
可等他僅僅在幾個呼吸之后沖入路口,轉身輪番向著四條道路張望——卻已經沒再看到任何身影了。
格雷站在那里,望著四條空無一人的街道,沉默了片刻。
“怎么又跟丟了。”然后他嘟噥著抬起手來,按在了自己的臉上,“只好用SL大法了。優——”
只吐出一個字,格雷卻自己中斷了召喚,悻悻然地放下手來。
——因為從靈魂深處,佐伊正傳來強烈的不滿情緒。
……
格雷回到教堂,發現剛才離開的古夫已經回來,重新坐回了水池中。
與長老們的交涉有結果了?格雷心想著,走近過去。
然后他發現,看起來古夫的表情不太高興。
果然,古夫抬頭見到格雷走過來,便招了招手,然后對他直言道:“兄弟。抱歉,事情辦砸了。”
“哦?怎么回事?長老們不相信我這個外人?”
“不。”古夫搖搖頭。
他說道:“長老們的想法倒也不是沒有道理。他們只是說——現在暫時沒有你能用的名字。”
——“名字”?
又是名字?
格雷起了興趣。
但還沒等他提問,古夫已經“嘩啦啦”地從水池中站起身來:“作為補償,來,我帶你去看我們準備的祭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