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瞬間，沙族青年的表情崩潰了。

他抱著腦袋，表情極其痛苦地哀嚎道，“我的記憶，怎么回事……”

接下來，他便伏在地上，繼續雙手死死頂著自己的太陽穴，身體顫抖，嘴唇無聲而飛快地咒罵著：“該死該死該死愿救主令一切完蛋！……”

但與此同時，他卻仍然瞪大眼睛死死盯著鏡子里的自己，不論怎樣痛苦也不肯挪開視線。

“……費薩爾？你在哪里？”

在他身后，卻傳來了陌生的少女呼喚聲。

“希達”，似乎終于從沉睡中醒來了。她頭一次自發地搖搖晃晃地站直了起來，然后，挪動腳步。

褪下的兜帽下，依然是少女的容貌。但她挪動身體的方式，卻像是有一只無形的怪物，在把玩人偶一般撥弄著她的四肢。

“費薩爾？你在那里嗎？”怪異地挪動著，她一邊發出呼喚聲，開始朝著沙族青年挪去。

沙族青年卻依然沉浸在自己的痛苦中，似乎完全沒意識到身后發生的異變。

他幾乎將臉埋入了鏡子里，腦袋的汗如瀑布一般淌下，顫抖著眼球，繼續在嘴里念叨著：“我是誰我是誰我不是約書亞我不叫這個名字我的臉……”

終于，“希達”挪動到了沙族青年的背后。

她佝起背，彎下腰，將手垂下，觸到了沙族青年的背上：“費薩爾——”

但這時候，沙族青年的似乎已經穩定了下來了。

他低聲，但穩定地喃喃自語著：“沒錯，我想起來我真正的名字了。大家，都叫我‘暴躁的阿里’。

“我來自巴格達，是榮耀的沙漠子民，是最后先知的子孫。

“我確實曾經遇到過一對可憎的奸夫淫婦，卻根本不叫做希達和費薩爾?！?

“——但在我莫名其妙變成‘約書亞’的那個夢里，所遇到的那個叫做希達的那個女人——也的確，令我作嘔?！泵麨榘⒗锏纳匙迩嗄杲K于緩緩回過頭來，雙目充血地瞪著她道，“閉嘴，你這個該千刀殺的淫婦。我不是你的奸夫費薩爾，也根本不認識你。你給我下地獄去吧！”

“希達”的動作凝滯了片刻。

然后，她發出非人的尖叫聲，身軀迅速蒸發為一團灰霧，飛速揮發了個干凈。

阿里在原地呆滯了片刻，然后轉向了始終袖手旁觀的格雷。

不等他開口詢問，格雷已經吹了個口哨，答道：“沒錯。要消滅‘悔恨’，并不一定非要用到暴力。比如在我們現在所遇到的情況——‘希達的悔恨’是一種虛假的記憶，所以當你的真正記憶蘇醒的時候，‘希達的悔恨’也就失去了存在的基礎……只需要你一句語言，就可以輕輕松松地將她徹底否定掉。”

然后，格雷再次望向了阿里的身后：“……但是，還沒完。當‘悔恨’消失之后，‘瘋狂’就會到來?！?

阿里一驚，剛要回頭，卻已經有一道黑影竄了過來，纏住了他的脖子，將他提了起來。

美麗的閃族少女“希達”的臉，再次與他的臉親密地貼在了一起。

只有臉。

從尚未徹底消散的灰霧之中，新的怪物出現在了阿里的背后。

怪物的頭顱，依然是那個美麗的閃族少女“希達”。

但從頜骨往下，卻是血淋淋地赤裸著的頸脊。

怪物的頸脊比常人的背脊都更長，如蛇頸，如鵝，此時正緊緊纏繞著阿里的脖子。

而在怪物頸脊下方連接著的軀干同樣也是剝去了皮與肉，更是如被剖開的魚一般左右打開著肋骨并展平，暴露著空蕩蕩沒有任何器官的胸腔。

“費薩爾，為什么？為什么要這樣對我？”

“是我錯了？不，不！聽我解釋，是約書亞的錯，是他強迫我的！他是個魔鬼！”

“所以殺了他吧？在我們遠走高飛之前殺了他吧？我對他只有仇恨！”

“所以放過我吧，別再懲罰我了，我好痛啊……”

“好痛，好痛！費薩爾，停手，求你饒過我吧啊??！”

——“希達的瘋狂”，少女的臉龐緊緊貼著阿里的臉，一邊摩擦，一邊說著令人毛骨悚然的情話。

而在同時，少女的頭顱下方，屬于怪物的長長蛇脖則緊緊纏著阿里的脖子，將他緩緩提至半空中。同時，怪物軀體的兩扇打開的血淋淋的肋骨也開始緩緩合攏，像是關閉牢籠鐵門一般，將阿里納入它的體內。

阿里因為窒息而滿臉鐵青，在半空中無力地蹬著腿，痛苦掙扎著，竭力向著格雷伸手求救。

格雷卻看都沒看他一眼，反而在一旁幸災樂禍地扭頭逗著身后的箱子：“佐伊，你看，我果然沒錯吧？是希達，是希達！要是你一開始就同意我砍了希達，問題早就解決啦！哈哈……佐伊？”

箱子沉默不語。

格雷作出慌張表情：“噫，佐伊，你別生氣，你別鼓著腮幫子蹲在墻角里不理我??！”

“……哥哥，別做這么具體但是奇怪的想象。你和我都知道我還沒有實在的肉體，所以并沒有腮幫子可以鼓……”箱子淡淡回道，“我只是在觀察阿里，他好像快不行了?！?

——兩扇打開的肋骨完全合攏，阿里已經被完全關入怪物體內了。

“……好吧，看起來阿里靠自己不太行啊。那就讓我來幫他一把吧。”格雷這才聳聳肩，抬起手來，抓向已經完全將阿里關入體內而陷入沉默的怪物，凝視著它們兩個，一字字清晰地念道，“神劍·赫洛斯·優琪的追憶?！?

閃亮的銀河瞬間淌過。

……

在逐漸消散的灰霧中，阿里落到地上，捂著嗓子咳嗽著。

“怎么樣，是不是已經完全想起自己實際上是誰了？”格雷慢慢踱到他身邊，問道。

阿里捂著腦袋點著頭：“對……我叫阿里，不叫約書亞。我是沙族人，不是閃族人。我的確來自巴格達……但并不是什么叫做阿尼村的小村?！?

“我確實是這個商隊的一名搭車客，這一點沒錯，我也記得在進入車隊的第一天就見到了你，背箱子的怪人。但我明明是獨身一人進入車隊的。我根本沒有背著什么戀人，我也根本不認識什么‘希達’與‘費薩爾’。

“然后，好像就從來到阿尼村附近的那一天晚上……”他搖晃著腦袋，“我就莫名其妙覺得自己是什么‘約書亞’？而且……而且，身旁多了個‘希達’？”

“該死，為什么我一直都沒覺得有什么不對勁……”

“啊，‘希達’……沒錯，在‘約書亞’的夢里，甚至一直到現在，我都還清清楚楚記得的那個女人所作的一切，清清楚楚記得我……不對，是約書亞對那個女人的愛。”阿里終于嘔吐了出來，“該死，一旦變回我自己，就感覺根本受不了。那種女人——”

格雷站在一旁，情緒高昂地一拍手：“這就對了?。　?

他絮絮叨叨著：“這就對了。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我看著一個沙族人說自己叫約書亞，說自己是閃族人就覺得不對勁。還有‘巴格達的阿尼村’……呵呵，在被流放了一千年之后，閃族還剩下多少個可稱得上‘村子’的聚集地呢？屈指可數的幾個，反正其中肯定沒有‘巴格達附近的阿尼村’……總之，這就是所謂‘兩個阿尼村’的真相。根本不存在‘巴格達的阿尼村’這個地方。”

阿里抹抹嘴，抬起頭來，表情仍然有些迷茫，抬頭道：“所以到底……在我身上，發生了什么事情？”

格雷聳聳肩，沒再賣關子，清楚明白地說道：“希達是龍，你被她洗腦了?！?

“洗……什么？”阿里依然茫然。

格雷撓撓頭：“哦，我是說——記憶覆蓋。希達的巡禮，便是與費薩爾剛剛開始便宣告結束的私奔逃亡之路。

“所以，她的‘悔恨’把她自己的記憶灌注到你的靈魂里去，掩蓋了你原本的大部分記憶，又與剩下的小部分交織混雜。

“于是，你以為你是費薩爾，背著的是希達。

“于是，你會覺得發現眼前的廢墟與你巴格達附近的家鄉一模一樣。

“……因為虛假的不是這個地方，而是你關于‘家鄉’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