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一副冷峻做派,緩步沖秦承走來,軍靴震地有聲,秦承聞之發顫。
“吳憲吳五郎,替關中父老謝過郎君振臂一呼。”吳憲鞠了個工整的躬。
“嗯?”怎么就峰回路轉了?秦承連忙扶起他。
吳憲娓娓道來,原來是早前去盧攜府請愿的事,他直贊秦承為同州士子揚名。
“指揮使謬贊了,國事卻一切如故。秦某登高一呼只成全了自己的虛名,于黎庶無補。”
秦承見他眉頭緊鎖,想必是為了處理趙舜一事發愁。
“殺人償命,傷人抵罪。舍弟出手傷了貴營軍將,領二十軍棍可否,再補貼湯藥費?”
吳憲目光堅毅,卻也躲著秦承的直視,可趙舜倒來了脾氣。
“誰敢打?動手也是他們先動手,我有什么錯。”他雙手環抱,背朝秦吳二人。
“誰敢打?”秦承說話時,牙齒都打顫,他是真動了肝火。倒不是單單因為他惹是生非,阻撓自己延攬人才,而是憤慨他一點時勢都看不清,把現在當成了天寶年間,還是一副五陵年少的做派。
秦承卻抄起案幾上的硯臺,狠擊趙舜腰腹。趙舜沒料到他會如此,先叫了一聲,后又撫著腰腹茫然無措。他接著又打,第三次時吳憲才伸手阻攔。
“二郎,何以至此?”
秦承放下硯臺,撫摸趙舜的傷處。
“疼嗎?”
“不疼,可我心里難受,阿兄怎能為了外人打我?我不是什么好人,可我從來沒有對不起阿兄你啊。”
秦承不討厭趙舜,他能感受到趙舜對自己的真摯的感情。一個少不更事的衙內,好勇斗狠也算不上本性多壞。
但在自己關于未來的藍圖里,趙舜十分重要。他需要長大,需要成熟,需要承擔責任,時不我待。
趙舜撇過臉去,他竟流起淚來。
吳憲見狀遣走帳內一干人,秦書等人見機也跟著走了。秦承為趙舜拭淚,左手輕撫其背。
“快成家立業的人了,還和小時候一樣哭鼻子。阿舜,你會成為父親,會釋褐(任官),會成為他人依靠。為人處世不能老使性子,我跟阿舅不可能一直在你身邊。”
“別人打我,我若叫屈,那我就是妾養的青頭。可阿兄,你不能打我,我對你是一片真心。”趙舜許是見人都走了,都快哭出聲來。
“阿兄也不對,不該動手。傷了你的心,阿兄道歉。”
趙舜這才點點頭,收起哭腔。
“何至于此。”吳憲終于說話了。
這事算是翻篇了,帳外眾人再次入內。他看見趙舜眼眶泛紅也心有不忍,但他接下來與吳憲的對話將至關重要,絕不容有失。
軍士重新布置一番座位,數人相對而坐,秦承要來公文案牘一閱,吳憲自無不可。
原來吳憲處理的是營里柴米油鹽一類勤務,他也不懂,便讓秦書與林周看看。
未幾,秦書便似乎有了評判。
“米面之物價格約比秦氏商行進價貴兩成,與市價無異,具體賬目大致無誤。”秦書期間空手做撥弄算盤的動作,看來有一手珠心算的功夫。
“讓郎君見笑了,營里書辦多蠹蟲,非我多番審閱不可。本營員額二百,實編不過八成,即便如此,養軍仍有捉襟見肘之感。”
“小人有一建議不知當講不當講。”林周突然出列說道。
“噢?”竟然是他,秦承看不出來他還有點擔當,“不必拘束,吳指揮豈會以言廢人?”
“其實倒有些微末法子可以為左營增加些收入。”
“壯士請講。”吳憲忙道,他手里杯子都險些握不住了。
“山頂有好些巨樹,砍了運往長安,一棵少說也能賣上百貫,嫌麻煩運去馮翊賣也能賺個五六十貫。后山林子有小溪,可養些雞鴨。這山人跡罕至,料想山貨不少,可讓軍士閑暇去采伐賣錢。”
秦承似乎聽到吳憲一聲輕嘆,這主意不錯嘛,多少也能貼補軍用。
“如此一來,左廂還算軍隊嗎?”他雙眼下視,“本廂可非州縣那些散漫營伍可比。”
看來吳憲是鐵了心要架起鍋來煮道理了,大米又從何而來?秦承突然福如心至,想出了一出兩全之策。
“吳指揮不愧我同州軍楷模,官軍上下若能如此,豈容草賊禍亂我山東黎民?”秦承話鋒一轉,“公中錢糧不足之處,某一力承擔,不需指揮費心。”
出乎秦承意料,他竟看到吳憲先是愕然,隨后滿臉通紅。
“好叫郎君知道,左廂是國家經制武力,非誰家之私物。”
乖乖,他嘴巴大張,險些叫了出來。唐末之季,小小同州竟有如此規矩的武人?
他不怒反喜,以金錢合則以金錢分,以義氣和才能牢不可破。若自己能讓吳憲折服,日后也不用怕他擁兵自重了。
吳憲或是覺得自己話重了點,叉了下手便背對秦承。而秦承此時腦筋急轉,人興奮得像是飛了起來。機不可失,時不再來,此時正是將吳憲納入夾袋的最好機會。
“若黃巢率軍破潼關,你如何應對?”
“草賊烏合之眾而已,覆滅在即。”
“陳勝吳廣起事,也不過烏合。”
“吳憲一介武夫,自是精忠報國,有死而已。”
等來了!
“舍生取義何其易已,死了便一了百了,徒留同州黎庶為巢賊蹂躪。吳指揮,你的名聲比一州百姓還要重要嗎?”
“把國家武力變成秦氏私軍便行?眼下中原諸鎮討賊不力,不就是那些節度使視官軍為私軍?”
“若十數萬草賊越潼關而來,吳指揮可將二千人御之?”
吳憲先低頭思索,隨后還是搖了搖頭。
“一萬人?”
“我怕是指揮不來,我非韓信,豈能多多益善。”
“黃巢、王仙芝也不過私鹽販子罷了,他們能,你怎么不能?”
吳憲先點頭,后搖頭:“一萬人也難說,但保護鄉梓不受草賊肆虐,問題不大。”
“十萬人!”
帳篷沉寂了一刻,吳憲單拳擊向幾案,帳外烏鴉都受驚喧嘩作鳥獸散。
“若能提十萬眾,當為王前驅,征討四方不臣,收四方權柄歸一。”
“我來助指揮一臂之力,為同州練就一支鐵軍。”
“我吳家自高祖太宗設立府軍以來,便戮力王室,無半點非分之舉。”他雙手抱頭,聲音顫抖,“吳憲若聽任私人,如何對得起祖宗?就憑郎君,練就十萬眾,未免太自信了。”
“難道國家興衰也比不上你個人的名節了?”秦承乘勝追擊,“軍隊由你練就,若日后我秦氏有不臣之舉,五郎不正好帥兵勤王嗎?”
火候已經差不多了,吳憲躲著他的目光,但似乎也有點躍躍欲試的感覺。
“茍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你難道要為了名聲避趨之?”
過猶不及,秦承不等回答,留了本書遞給他便揚長而去,留下吳憲思考人生。
那是他根據后世有名兵書改編而得,得其三昧,足以讓他折服了。
一出帳門,秦承便展露笑顏。自那日以來,這是他第一次如此放松恣意。
眾人就在帳外苦等,不知多久,吳憲親自出帳。他不說話,只是伸出雙手與秦承緊緊相握,二人目光對視良久。
兩人握到手出了毛毛汗,才惜惜相別。
眾人這便離營而去,一入山林,秦承便忍不住放聲大笑。
“林陪戎舉薦人才有功,當大賞。”秦書正在夾袋里翻找銅錢之際,秦承直接把手里玉佩遞了過去。
“如何使得?如何使得!我也是今日才知吳憲那潑才如此莽撞,郎君不嫌棄我就足夠了。”林周手舞足蹈,誠惶誠恐,倒不似作偽。
“他算個什么人才?”趙舜余怒未消,“不過就是裝腔作勢罷了。”
“給點賞錢就能隨意使喚的武夫多了去了,吳憲這種剛正純真的軍人可是鳳毛麟角。”
秦承參加工作后,對所謂的任人唯親更有了深刻的理解。當你需要將決定成敗的重擔托付他人之時,大部分人都會選擇更值得信賴的人而非能力更出眾者。
而所謂的“親”,乃是更值得信重,并非單純的親疏遠近。即使法正活到了白帝城托孤之際,劉備仍會托孤于葛公,而非與他更親近的法正。
他不由暗喜,如此耿介忠貞之士,真乃上天賜福也,恍惚間,他竟然有股天命在我的感覺。
他正喜不自勝之際,旁邊卻傳來“咕”的一聲,原來是趙舜餓了。
“先墊墊肚子。”秦承從坐騎夾袋里抽了一只胡餅扔了過去,“今晚回去讓火房給你做頓好的。”
“火房的飯淡出鳥來,龍門渡禮賓樓的羊肉湯名氣可大了,阿兄你得陪我吃完再回去。”
秦承自無不可,但他卻想不到這會引起何等的風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