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這一走，彭城縣令的位置，又是由誰接替？

圣旨中只字未提。

狄仁杰收拾著家當，心事重重。

“大人，陸刺史求見。”

“大人，陸刺史在縣衙外。”

“大人…”

小六不時來到門外，可每次都沒有回應。雖然左右為難，但狄大人即將離開彭城，想來舍不得父老鄉親，他也只能請陸賢先進縣衙。不過陸刺史一改先前作風，勢必要等狄大人親口回話，小六只好一次次來后院問詢。

時間一晃，已到了晌午。

“小六？”

狄仁杰收拾好戶冊、公文種種，正準備交給張柬之核查，開門卻見小六站在門外，怔了怔才回過神：“請陸刺史進來吧。”

小六動也不動，遲疑著應道：“這個，大人，城里一些百姓知道您要走，如今都在公堂里候著…”

狄仁杰微微頷首，眼里終于生出一抹笑意。

百姓沒有忘了本官！

不過為官者務必穩重，若像他剛中明經、初入仕途時那般直來直去，恐怕惹出事端不說，也難以得到百姓信任。

后院到正堂的甬道不長，狄仁杰的腳步由快到慢，揚起的眉毛也生生低下許多。

到了正堂。

他步履瀟灑、神態超逸，成熟俊俏的臉上，笑容儒雅隨和：“諸位…嗯？”

這正堂里…

不過三五人嘛！

狄仁杰笑得有些僵硬。

“狄大人、狄刺史，可算把您盼來嘍！”

陸賢連忙上前，滿臉諂媚之色：“下官之前多有得罪，您大人有大量，萬萬別跟下官計較！”

言罷，對狄仁杰又躬又拜。

“不敢不敢。”

狄仁杰急忙還禮，又花了幾息，才想通陸賢意欲何為。

無非是馮萬榮對兩人態度相悖。

陸賢唯恐有難，希望他能美言幾句。狄仁杰面露難色，他一不去京城，二跟馮萬榮沒什么交情，恐怕做不了主。

“狄大人…”

陸賢嗅覺尚算靈敏。

但剛想說什么，就被人揚聲打斷。

“魏州不能去啊！”

一個中年人躥上前，心急火燎地喊道：“大人，彭城雖然毀了，可也好過外邊的牛鬼蛇神，您千萬不能去…”

“是啊。”

“就算有官道，有守軍，誰能保證離了彭城，會不會被妖怪吃了？”

其他人連聲附和。

各個面目急色，絲毫不似作假。

“大膽，”陸賢兩眼一瞪，“大周治下，豈有什么牛鬼蛇神？爾等之言有辱國體，再敢胡言，休怪我與狄大人無情！”

“我們彭城的事，你管不著！”

一個年輕小伙冒了出來，態度更是囂張，全然不將陸賢放在眼里。

陸賢火冒三丈：“你敢頂撞本官？”

“小東子？”狄仁杰認出此人，連忙出聲制止陸賢。

先前小東子為了江西情的趙小姐，刻意去品安酒館搗亂，以至縣衙里所有人，都對他印象深刻。

不過此時。

小東子衣著破爛，窟窿里盡是傷疤，左邊袖子空空蕩蕩，頭頂發絲薄了不少。

“狄大人，您不能走！”

他沒看出狄仁杰的驚詫，反而眼圈一紅：“彭城外強盜橫行、妖異叢生，連折沖府都要小心應對，您要是出了什么事…咱們彭城怎么辦？”

說到最后，小東子聲淚俱下。

陸賢冷笑不止：“放你娘的屁！真有你說的那么危險，馮公公怎么無恙，本官怎么無恙？”

“呸！”

“要不是那么多人護送，你們敢出門嗎？”

堂中百姓厲聲怒斥，差役們也看不過去，有人兩眼通紅、攥著拳頭，恨不得打陸賢一頓。

這叫人話嗎？

當初李溫南下，從洛陽開始，房良便帶兵護送。

陸賢在蘇州當土皇帝，這次來彭城，更是出動大批府兵；馮萬榮統領內侍省，連神策軍都帶過來了。

“嗎的…”

“睜眼說瞎話，鄉親們！”

眾人氣勢洶洶。

陸賢縮著腦袋，嚇了一跳：“你，你們想干嘛？”

正堂里頃刻大亂！

“諸位。”

狄仁杰攔住眾人，語氣嚴肅了些：“鄉親們的掛念，本官甚感欣慰。但圣旨不可違…大家不必擔憂。”

“彭城的戶籍名冊、修復重建、農事生產等，本官已詳細整理，待下一任彭城令上任，必定能將這些，做得比本官更加出色。”

“各位要信任朝廷…”

果然。

百姓們火氣頓消，臉上或晴或暗。

“哼。”

陸賢哼哼了聲，原本遮住上身的雙手，這時正好往下放放，裝作是在整理衣衫：“狄大人，我看這些刁…”

話沒說完。

“還請陸刺史相助，”狄仁杰嘴角銜著溫和笑意，“本官今日便要離開彭城，不過下任縣令還未履任。”

陸賢豬嘴逐漸張大。

“你我情誼深厚，彭城若有需要，陸刺史必會傾力相助。”

“是否？”

眼見狄仁杰笑意愈濃。

陸賢吞咽唾沫，額頂生汗，急忙拱手應道：“是…是！狄大人盡管放心，既然您心系彭城百姓，本官一定盡力，盡力…”

嗯。

狄仁杰暗暗點頭。

“各位也請放心。”

“李縣尉身手矯健，必能護本官周全。”

他向堂中百姓躬身一拜，趁著眾人還在沉思，就此告辭，回了后院。

百姓之憂。

除卻他的安危外，還有新縣令是何作風，務農經商策略是否有變。陸賢憂慮自身難保，他算得上救命稻草，自然會滿口答應。

這是互喂定心丸。

不久后。

“大人，已經收拾妥當。”

縣衙大門前，七輛馬車裝得滿滿當當。

另有兩輛空車供四人乘坐。

隨行除卻小六、秋燕，幾個差役，還有城里各商鋪感念狄仁杰、特地花大價錢雇來的龍虎鏢行鏢師。

狄仁杰頷首：“走吧。”

爾后上了馬車。

此刻艷陽高照，萬里無云，彭城長街卻格外冷清。

“怪了。”

馬車上，狄仁杰望著對側的蘇瑤，不由苦笑：“看來咱們兩年來的作為，盡被墨家毀于一旦了。”

蘇瑤掀開車帷，語氣淡然，似在自語。

“誰知道呢？”

狄仁杰暗暗嘆了口氣。

當了兩年父母官，臨走時無一人相送。

這為官之道，他已越發不懂。

但行至北城門時，馬車忽然停下。隔著車帷，狄仁杰聽見外邊吵嚷陣陣，剛想問問出了何事，小六便掀開簾子。

透過一角縫隙，城門前擁擠堵塞的場景，映入了他的視野。

“大人…”

未等小六稟明情況。

“狄大人，聽說您到北邊兒高就，咱家準備了點東西。”

“大人，這是家里種的黃瓜…”

“還有我的！”

車簾掀開的那一刻，堆在城門前的百姓們一擁而上，爭相擠在馬車前，大馬受驚嘶鳴。

“感謝各位…”

狄仁杰趕緊下了車。

但望著眾人手里臟污的布袋，他的眼前有些模糊。

“大人息怒！”

“咱們實在，都，都埋土里啦…”

有人以為狄仁杰嫌棄、又不愿直說，只得凄然低下頭。狄仁杰默然不語，往事一幕幕浮上心頭，他感慨萬千，卻不知從何說起。

高中明經、入朝為官，以御史之名正天下；

兩朝交替、含冤入獄，彭城一隅治縣兩載。

今日升任刺史，萬民相送。

苦心孤詣，總算沒有白費。

“多謝各位鄉親。”

狄仁杰收下禮物，收拾好心情，向嗚嗚泱泱的百姓躬身拜謝，又重新回到馬車里。

“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