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何緣故,原本酒量一般的瞿朗大概是和方天祥十分投緣,這天也特別能喝。完了也壓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房間的,第二天酒醒后一見到方大哥,馬忠人等,對方直夸自己非但酒量驚人,而且酒品好,能結識瞿朗這樣的兄弟真是祖上蔭庇。
于是瞿朗就在方天祥的寨子里舒坦地住下,除了雷打不動地每日教授拳擊技藝,瞿三依然每天像瞿老爺的代言人似的,嚴格督促瞿朗念書。不忍讓自己的這個小跟班太難做,他勉為其難地也就應付一下。最主要的,自己必讀書單里全都是像《文心雕龍》《左傳》《資治通鑒》這類,不僅卷軼浩繁,晦澀難懂,而且不外乎都是從右至左豎著排版,通篇沒有一個句讀。
這天夜里,許是白天訓練他方大哥那幫兄弟累了,瞿朗很快便進入了夢鄉。
天地一片昏暗。這情形他只在暴風雨降要吞噬海天之時見到過,可是今次的壓迫感是前所未有的!
眼前的海底地貌像是被巨靈神揮舞著巨斧猛然間劈開一條巨大的裂縫,又似是小時候在浴缸中玩水。反復來回拔開缸底排水口的橡膠塞,任由浴缸中積聚水流打著旋兒沖向下水管,放一只紙船在水上,那輕巧的小船以比水旋兒更劇烈十倍的程度震顫著轉動著,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拉向了它的宿命。
這正是吳娜和瞿小明兩人現在正遭遇的,而此時他們就是浴缸中那只小紙船。
“小明,今天這事看來沒法用科學解釋了。記住,我們隨身帶的急救包里有野外求生的全套工具,想辦法穿過這該死的漩渦。要是被沖到某個無名小島別慌,咱們演練過許多次了,用這些工具活下去,等待救援!”吳娜被卷入那巨型漩渦之前的叮嚀猶言在耳。
這次夢中能回想起的細節比之前都要翔實許多,此時倦意上涌,他翻了個身,沉沉睡去……
“瞿兄弟,還沒起嗎?弟兄們等著你去教拳哩。”外面渾似一聲驚雷平地起,把瞿朗從夢鄉里給生生拽了出來。
“你別吵吵嚷嚷的,少爺還沒起,準是昨日累著了,讓少爺多睡會兒!”
一聽便知是小伴讀的聲音。
“嘿你家少爺他不是醒了嘛?瞿兄弟我說你帶來這小兄弟可真是心口不一啊,早上叨叨著說你今日又少讀半天書。這會兒我來叫你起床,他還又不讓了你說……”
看到瞿朗走出了臥房,馬忠大大咧咧地言語道。
“現在是什么時辰了?”睡眼惺忪的少年剛走出來就問道。
“回少爺,已近午時了。用過午飯,咱們繼續讀昨日還沒讀完的《公羊傳》罷。”年輕伴讀一本正經,幾句話離不開讀書。
瞿朗沒好氣地看了瞿三一眼,旋即走過去朝他鞠起躬來,“我的哥,高抬貴手饒了我吧。我就不是那讀書的料。”
接連鞠了兩躬,將要鞠第三個的時候想到有什么地方不妥,只得戛然而止由此作罷。
他的眼角余光掃到站在一旁五大三粗的馬忠,好似抓到一根救命稻草。
“馬忠兄弟,弟兄們都等得心焦了吧,咱們快些走,去練武場。”說完沒等小伴讀反應過來,拉著馬忠一溜煙地跑了……
芒碭山山頂,一片開闊的人工開挖夯平的即是練武場了。原本擺放石鎖和刀槍劍戟的場地為十數個掛滿了結實沙包的木桿所取代。“砰砰砰”擊打沙袋的聲響此起彼伏,遠近相聞。
在把胸中所有的存貨掏干抹凈之后,已經是教無可教,意興闌珊的瞿朗走到一旁,拉過一把椅子,從石桌上隨手拿起一盞茶啜飲起來,一邊觀看自己的一眾徒弟訓練。
望著一幫留著辮子的赤膊大漢在瘋狂地打沙袋,有些悟性高的甚至已能開始對練,瞿朗真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王端,記住組合拳不打則已,一經打出就要達到雷霆萬鈞,一擊制敵的效果來。”
“唐放兄弟,你的臂展不夠,但你的優勢在于拳頭份量重,不要和別人在他擅長的距離過多糾纏,想辦法沖進去打近戰。”
隨意點評了幾句以后,他從懷中摸出一塊薄薄的木板,開始盤算起日子來。從木板上所刻的記號來看,已然在這里住了有兩旬多的時間,也到了該辭別方天祥歸家的時候。倒不是說懷念瞿家的富足生活,在這個世界的娘親還在等著自己回轉,原本說好就跟著方天祥進山幾天,現在不覺已經超出時限,可不能讓她太擔心了。
聽說拜把子兄弟住了二十多天就思歸,方天祥自然是極力挽留,可瞿朗去意已決,他也不好強留,只好讓手下人安排好送行宴。其實說是宴會,也就是比平時的飯食好上那么一些,部分弟兄上山里采摘了不少當季的鮮竹筍,還有部分人下河里去撈河蚌活魚這類,湊成一桌看上去還不賴的筵席來。
這十多天來,徹底顛覆了瞿朗初識他們時候的印象。自己用磨練多年的拳擊技法打得他們滿地找牙的那日,只當這些人就是當地的惡勢力,所以出手也就沒分輕重。可與他們朝夕相處的這些日子里,才知道他們心腸端的不壞,平日里只打劫為富不仁的,除了留下山寨耗費之數,他們的頭領會定時派弟兄們下山接濟窮苦的鄉親們。
貴為四大名著之一的《水滸傳》相信很多人都熟悉,瞿朗小時候也愛讀。少不經事初讀之時,只看得到梁山好漢的快意恩仇,義薄云天,稍過幾個春秋之后帶著批判性思維再讀第二遍第三遍,卻又讀出了迥然不同的意味。這些所謂的好漢原來也會草菅人命,大名府梁中書的寶貝小衙內還是個幾歲的孩子,他犯了什么過錯,就為了賺朱仝上山,就被李逵這個生啖人心的惡漢一斧子給咔嚓啦?霹靂火秦明,雙鞭呼延灼,金槍手徐寧這些昔日擁有大好前程的朝廷武將,哪一個不是被宋江吳用之輩用齷齪的,甚至可說是下三濫的手段給逼得條條退路斷絕,沒辦法才上的梁山?
相形之下,方天祥和他的眾位兄弟可謂是綠林中的清流了。所以瞿朗很樂得和他們稱兄道弟,短短的十多天時間之中也是無話不談。席間方天祥一定要瞿朗給他些臨別贈言,瞿朗思來想去,覺得這些自己初到這個時代新交的朋友們一直就這樣窩在芒碭山不是長久之計,故此決意利用自己是穿越者身份,給他們指一條明路。
“方大哥,兄弟們在芒碭山此地聚義,地為床天為被,逍遙快活自然是一樁美事,只是眾弟兄都是人生父母養,將來總要娶妻生子,孝養雙親。有道是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方大哥你要及早為兄弟們謀一條正經出路啊!小弟想著,你們不如去投軍吧。”
“投軍?投那些整天抽大煙的綠營兵嗎?如若是這樣,瞿兄弟免開尊口,弟兄們要真去了那地方,每月的餉銀本就可憐,還要讓伍長壓榨。何況好好的一個人進去,出來就成了病怏怏的大煙鬼,我這人平生最痛恨鴉片,把弟兄們送去綠營何止是折煞方某!”
方天祥越說越激動,方才還是好好地坐著,猛不丁他就站了起來。
“方大哥稍安勿躁,講了如此多,快喝口茶潤潤嗓子。”瞿朗取過一只茶碗斟滿了,恭敬地端給方天祥。他早就料到對方一定會激動,所以并不驚訝。
“小弟說的投軍當然不是指投已經朽壞的綠營。目下我大清已漸漸有舍棄往日天朝上國虛名的趨勢,轉而虛心向洋人求教。往后全國范圍內都要興起新式學堂,各種西洋器械制造之所。我估計朝廷很快就會編練新軍,尤其是海軍。咱們大清的水師今后還要有自己的鐵甲艦,而駕馭這鐵甲艦可不是誰都行的。必須要有強健的體魄,水性純熟,學習能力強。你說對兵員素質有這樣高要求的軍隊是綠營能夠比的嗎?眾家兄弟打小在水邊長大,水性自然差不了,而根據這段時間我觀察他們學習打拳的情況來看,學一樣新東西也都是一點撥就通達。所以,在投水師這件事上,我對你們很有信心!”
“若當真如此,投軍也未嘗不可,能有機會抵御外侮是大丈夫所為。我會正式召集弟兄們商議寨子的前途去向。”方天祥斬釘截鐵地回答道。
“哦對了,剛才賢弟提到的鐵甲艦是何物?”
“簡單來說,鐵甲艦就是有鐵殼的一條大船,其上有威力無窮的鐵炮。總之屆時你們投了水師,成為了船上正式的水兵以后自然有機會見到。而且,你們極有可能成為咱中國有史以來最早的一批鐵甲艦船員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