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天的時間眨眼過去,萬年清號再度啟程,接下來他們將斜向對穿印度洋,用大約兩到三周的時間抵達他們的下個目的地-南非的伊麗莎白港,這里也是英國已經營許久的一處深水良港,扼控非洲大陸最南端好望角附近海域。
一方碧藍如洗的天際顯現在眾人的眼前。
自從加爾各答港出發后,這一路上都是舒朗的天氣,大家的心情也為之大好,再次齊聚甲板上勘測水文,觀察地理。前方的航程,他們這批來自五千年東方古國的青年人將首次踏足對他們來說同樣神秘莫測的另一片大陸,亦是遠古人類起源的地方。
連日來被海風又吹黑了一圈的瞿朗,閑著也是閑著,正在教自己的小兄弟怎樣使用六分儀觀測海上的實時經緯度。
將雙手撐在船舷邊,將將出神思考的嚴復,沒來由嘆息一聲:“離家已三月有余,不知故鄉現下如何……”
“怎么,又陵兄,這是想家了?”
瞿朗知道嚴家父親早逝,家中現在只有一個母親和他相依為命,嚴復又是遠近聞名的孝子,當初準備實訓遠航的時候,他考慮到母親年邁,需要自己的照顧原本是不想去,甘愿讓出名額的。最終在沈葆楨的一再登門動員,并許諾會照應他家中齊全才改了主意。不過接下去的行程還有數月,恐怕嚴復的思家之情會更甚,想到這一層,瞿朗仍然出言安慰道。
“又陵兄大可放心,相信學堂那邊定然會遣人將你家里安排妥當,這趟出發前沈大人也是親口承諾過的,我們幾個好兄弟俱為見證……
再說咱們也就是去一載的時間,而今三個月已匆匆過去,春夏秋冬四季已然度過一季。常言,時光如白駒過隙,世事如白云蒼狗,我相信我們很快就能返家?!闭f完,瞿朗順帶拍了拍嚴復的肩膀以示寬慰。
聽聞好友如此安慰自己,嚴復的心情饒是好了一些。
“瞿兄,咱們前方要去的目的地,聽說也是一塊悠遠的大陸,英國人稱它叫作 Africa,在那里生活的族群膚色相貌,生活習性不要說與我們,就是和英夷法夷比較都大為不同……”
此時,萬年清號駛向非洲的航線再次切過赤道無風帶,又恰逢正午,能感到些許燥熱,陽光也不免有一些刺眼,瞿朗手搭涼棚望向遠方,同時不忘回答道。
“嗯沒錯,其實當年三保太監率領的船隊也曾到達過那里,對了,那時候還帶回了一只神獸麒麟,引起舉國轟動呢……”
“麒麟?莫不是山海經中明文記載龍身,馬蹄,鹿尾的神獸?世間果真有此物?”嚴復驚異道。
“咳哪有什么麒麟啊,其實就是長頸鹿罷了……編撰山海經的先人一定是親眼見過這種相貌奇特,非洲這片土地獨有的物種,否則絕無可能憑空想象出那樣的動物……
也正好從一個側面說明我們的祖先很有可能早就和非洲文明有過接觸,又或許華夏文明的先祖就是發源于現在的非洲大陸,印證了時下興起的人類非洲起源假說……”
瞿朗又是忘乎所以一頓海侃,再次忘記他的聆聽者所生活的時代與自己相差近兩百年。
做完今天測繪任務的楊用霖走過來加入他們的討論,不過他的著眼點卻并非在這里生活的神秘生物,作為自考入船政學堂起就以富國強兵為己任,致力于建立強大近代海軍的他來說,無時無刻不在思慮國家大事。
楊用霖言道:“從地圖上看,這片大陸的海岸線只在這最南端有所曲折蜿蜒,其余地點的海岸線俱是平直無有阻礙,端的是設立良港的絕佳地點……
只可惜方才聽瞿兄說,這里土生土長的人民尚未開化,枉有一片大好山河,卻是林立著一個個小小的部落,都不曾建立統一的國家,沒有像樣的軍隊,更遑論海防?”
另一旁靜聽三人講談的林永生,眼中光芒閃爍,沉聲道:“我卻有不同的見解,推彼及己,我認為相比這里的情況,咱們大清目下面臨的環境更為險惡……”
只見這名小個子的船政學堂準畢業生將手指從地圖上非洲大陸的東海岸挪到亞洲的東部沿海地區,隨后他擲地有聲。
“你們看,我國有長達將近兩萬公里的海岸線,先看南邊,按理說這里有咱們傳統的藩屬國越南,暹羅坐鎮,縱然這里海天遼闊,原本不用太過操心……
然而時過境遷,英國人眼下控制著印度,但誰能保證他們不繼續覬覦越南,暹羅乃至整個東南半島?他們的船艦各位都見過,憑他們的實力,假若真想來硬的,我們何從抵擋?況且英夷手中還攥著一個嵌在我朝腹地的楔子-香港。麻煩的是,別忘了在亞洲同樣勢力不小的法夷。”
船政學子眾人紛紛點頭表示贊同。他們均經過西式實用主義教育的熏陶,眼界遠非那些國內一路由正統儒家教育出身的學生們可比,特別是對世界大勢的評判和見解,頗有自己獨到的地方。但有一點,他們與歷史上那些仁人志士如出一轍,那就是一顆滾燙火熱的拳拳報國之心。
林永生略一停頓,,繼續說道。
“可是,如果將我如上所說的都比作疥癬之疾,那么在我國東部虎視眈眈的東瀛日本才是我們的肘腋之患。前幾天和洋老師們閑聊,他們當中有消息靈通的無意間提到,近來日本已派出多批使團前往英法等國的造船廠考察,重點是各個列強正在建造的最新式鐵甲艦。他們眼下沒有自造的能力,料想必定是想從英法這兩強手中購買了……
試想,假若只是要守衛本土,假若背后沒有狼子野心,何須盯著那動輒幾千噸,且火力兇猛的鐵甲巨艦?”
瞿朗點點頭,接話道。
“日本這個國家,四面環海,以前幕府當政的時候學我們閉關鎖國,結果 1853年的江戶黑船事件,美國人硬是敲開了他們的國門。沒想到這件事倒促成了日本的變革,讓他們覺醒了……
我贊成鐘卿兄的見解,這個對手的崛起,于我國來說確實不是好消息,因為他們離我們太近了……并且你別看日本人日常表面上對比自己地位高之人極盡恭順,他們上至天皇,下至平民,骨子里都有一股狠勁。哦對了,日本國民普遍有賭徒心態,別人最多是賭錢財或身家性命,而他們可以把國運拿來賭!所以對于這樣的鄰居加對手,我們千萬不可等閑視之?!?
“所以我等要快快完成實訓回去,屆時返回祖國我們還有許多事情要做??!”其他人如是說。
聽著周圍同窗們的七嘴八舌,瞿朗背過身,望著碧藍的海天怔怔出神。片刻過后沒來由地,一曲深邃憂傷的旋律在他的耳邊低吟回轉。
“東方有一片海,海風吹過五千年的夢
東方有一只船,船一去飄來的都是淚
灑在海邊
再不愿見那海,再不想看那只船
卻回頭向她走來
卻又回過頭
向她走來……”
這首哀傷的歌,是電視連續劇《北洋水師》的片頭曲,那時候每每循環聽這首歌,他的眼里都會不覺間噙滿淚水。
那是滿滿的不甘啊,那是對命運不公的訴說!
曾經傲視亞洲的鐵甲艦隊,緣何那五個小時的黃海激戰后,損失數艦,超勇管帶黃建勛,致遠管帶鄧世昌,經遠管帶林永生,揚威管帶林履中先后壯烈殉國,犧牲死難官兵八百多人;而敵聯合艦隊雖多艦受重傷,卻一艘未沉,要知道,早有統計數據證明北洋艦隊的戰場命中率是高于日寇的。
不是將士們不效死疆場,也不是提督丁汝昌臨陣擺錯了陣形。稍對比一下雙方的主力裝備就能知道,大清北洋水師的主力艦基本都是 1880年-1885年左右陸續建成,那時世界海軍還處在崇尚炮大甲厚的時代,且主炮多設在船艏??蓻]過幾年,一場重大技術變革席卷而來,強調側舷火力的速射炮外加高航速成為這一時期的主流海戰構想,而后起直追的日本聯合艦隊,在這幾年間以平均每年一到兩艘速度新入役的戰艦,恰好和這一時期重合。誠然,他們沒有定鎮這樣令人望而生畏的巨艦,但日本聯合艦隊的噸位更平均,航速對比北洋艦隊遙遙領先,速射炮數量方面更是壓倒性優勢。
所以丁汝昌下令將艦艏對敵是為了發揮己方大口徑火炮,特別是定遠,鎮遠各四門 305mm克虜伯重炮的優勢,并且規避了一字陣型情況下必定有一門側舷主炮無法發射的弊端。計劃是毫無問題的,奈何各船航速太慢,未能達成沖過日軍橫陣將敵分割的戰術企圖;開戰不久旗艦定遠的信號旗又被敵炮所毀,全艦隊瞬時間陷入各自為戰的不利境地,這種在世界海軍戰史上都屬于極少數個例的倒霉事,是時也?是命也?恐怕也只有三國時期,站在上方谷口眼睜睜看著一場突如其來的瓢潑大雨,把自己全部希望澆滅的諸葛孔明,能夠感同身受了。
既然上天給了自己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自己定然要攪動風云,改寫春秋,為前輩雪恥,為北洋正名!想到這里,瞿朗的目光愈發堅定。
這時候,瞿三走來求教六分儀的問題,瞿朗收回思緒,陪著小兄弟去往那邊的甲板繼續勘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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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帝都的紫禁城。
乾清宮,清晨的一抹微曦照映在皇城的琉璃瓦上,顯出奇魅的瑰麗,為這里莊嚴肅穆的氛圍平添了幾分炫麗的格調。
年輕的愛新覺羅.載淳,身佩朝珠,冠冕隆盛,正端坐于龍椅之上,面朝群臣,他的頭頂是那塊著名的“正大光明”匾額。他的身后懸著流蘇制成的一副珠簾,在那簾子后面并排坐著的正是徽號分別為慈安和慈禧的兩宮皇太后,此時距離這位少年天子親政的時間尚有一年多。
今天的朝議已近尾聲,最近幾年還算太平,內患基本平定,只有少量捻匪還在流竄,不過有曾左李那班漢臣在,捻匪覆滅那是早晚的事,不足為慮。洋人那頭也沒有找太多麻煩,所以通常大臣們討論的無非是一些穩固內政,與民休息的話題。
見辰時已過大半,太陽已然初升,值更太監唱個諾:“有本奏來,無事退朝。”
此時,近期正在京述職的陜甘總督左宗棠邁步出列,從馬蹄袖中抽出一份東西。
“臣有一封轉自福建船政大臣沈葆楨的奏折要呈給皇上圣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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