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下了船之后,該治傷的治傷,該休整的休整。
此時,鄧世昌向接待他們的來人提出可否有機會參觀英國人的軍艦,不多時得到回復說可以,安排在翌日,并且他們將參觀的就是當日接引萬年清進港的孤勇號,這艘戰艦屬于駐泊于此處的皇家海軍戰斗序列中的三等蒸汽穹甲巡洋艦,平時較多執行的是外海巡邏和港口警戒的任務。
第二天在眾人滿懷期待中很快到來。
清晨,新加坡港駐錨地,此時太陽還未完全升起,一片薄霧籠罩著港口,對比港內那些蕞爾小船,幾個魁偉的身影依稀可見,顯然它們都是此時日不落帝國捍衛新加坡殖民統治的急先鋒和馬前卒,稍加留意的話能夠發現昔日極富特色的巨大風帆已蕩然無存,須知當今世界各海軍強國已陸續完成由風帆戰列艦到蒸汽鐵甲艦的轉變,此時作為頭號海上強國的英國皇家海軍,自然更不例外。
瞿朗踟躕走到一處房門前,先是輕聲喚門,見里面毫無反應,繼而輕叩了一下門,還是如此,無奈只好加重拍門,過了會兒房門終于打開,瞿三總算睡眼惺忪地出來了。見到此情此景,尤其是瞿三這張臉龐,一種恍如隔世的心境又涌上心頭,他回想起那時候與吳娜,李荃共同去往大東溝勘測的情狀來,那時也是自己叫醒的李荃。
昨晚聽說次日一干大哥要去參觀英國人的戰船,這小老弟喊嚷著也要去,瞿朗說要去可以,但第二天務必得早起,因為自己的那些同窗經過學堂幾年緊張的學習生活,早起已經成為了他們的習慣。
當往日的主仆,今日的兄弟二人結伴來到碼頭的時候,能遠遠看見那邊廂船政學生團的眾人三三兩兩聚在一起,在那里討論著眼前英國人的軍艦,看他們的樣子估摸已經到了多時。
瞿朗轉頭對小老弟言語道:“怎么樣,我說他們一定來得夠早吧……”瞿三看來也是十分驚訝,下意識吐了一下舌頭。
沒去過多理會瞿三這個小動作,瞿朗的目光已然聚焦在那些鋼鐵巨獸身上了,自己將要參觀的“孤勇”號目測艦長 220至 230英尺,以國人熟悉的公制來計算,差不多是 67米到 70米之間,雖然不是一級主力艦,但它應用了當時最先進的穹甲防護技術。所謂穹甲,水線以上裝甲呈平直狀態,然后兩邊往斜下方延伸,護住水線以下部位,整個看起來就像一面穹頂,故此得名。這種新式結構巧妙地借用海水的阻力,兼顧水線的上方和下方,解決了以往平直裝甲對舷側保護薄弱的痼疾,算是艦船發展歷史上的一大進步吧。
至于孤勇號的火力,艦艏雙聯裝 21倍徑 193mm克虜伯艦炮一座,艦尾單裝 21倍徑 165mm克虜伯炮一門,左右舷各三門 75mm輔炮,外加八門 56mm口徑快炮,它的最高航速可達 15節,續航力 4000海里/10節。按說這樣的配置和火力對付這一帶猖獗的海盜,應該是手拿把攥才對,然而事實卻非如此。海盜依然在這片海域過得相當滋潤,想來應和他們長于分散襲擾,貫徹打得贏就打,打不贏就跑之機動靈活的戰術不無關系,如果再厚黑一點兒,瞿朗甚至愿意相信,這其中有部分人故意留著海匪而不禁絕,以便從商船和海盜那兒收取雙份好處的齷蹉事也說不定。
到了約定的時間,孤勇號上緩緩放下舷梯,于是一行人依次踏上舷梯。
都說軍艦是一個國家領土的延伸,各人在這片英國的“海外領土”上小心翼翼地挪著步,盡管求知的眼神饑渴,遇到英國人設置圍欄加以靠近限制的區域,仍個個身體努力前傾到最大,意欲把這些裝備看個清楚,卻還是有所收斂。如此這般怎么看怎么別扭的情形,瞿朗知道,顯然是不想節外生枝碰壞什么,也辜負鄧世昌為大家爭取來這難得的參觀機會。幾年后,他們之中的不少人將會去往真正的英倫諸島深造,繼續中國人海洋強國之夢。
眼前的景象何其熟悉,瞿朗記起當年曾看過的一張老照片,八十年代初,時任海軍司令的劉華清上將有次受邀參觀美軍太平洋艦隊的航母,也是像這樣身體前傾著,艱難地觀看美國人允許我們看的裝備。參觀完畢,劉將軍忍不住對陪同人員發出感慨,“什么時候我們才能擁有這樣的航母?”
這張極其有名的照片,把老將軍,把那一代海軍掌舵人如斯渴求航母這般國之重器的期盼定格在方寸之間,也把一代國人看得內心無比酸楚,而今中國已有具備自主知識產權的國產航母問世,足以告慰劉將軍的在天之靈。
而現在,更早一批的海軍先驅們,與后世渴求強國強軍的自然流露竟是如出一轍。瞿朗跟在隊伍最后看得分明,頓時眼睛一酸,雙眼不覺濕潤了。
“你怎么了,大哥?”
“沒什么,今天海港內風太大迷了眼睛……”瞿朗盡力掩飾著。
“今天這風大嗎?不大呀……”瞅了一眼港口內樹立著的風向標,正無精打采地耷拉著,瞿三不由摸了摸后腦勺,自問自答道。而他的大哥對此微微一笑,未置可否。
原定兩個小時的參觀活動,不到一個時辰在孤勇號大副陽奉陰違的執行下匆匆結束了,船政學生團眾人意猶未盡地只得下了船。
回去旅店的路上,大家仍舊熱烈地討論著今天的所見。
“以往只是從洋教習的口中,從書本上知道這洋人的堅船利炮,今日得見,果然名不虛傳。而且這還只是他們的三等巡防艦,已然嘆為觀止,若是一二等主力艦又該何如?不敢想象,不敢想象,真是大開眼界!”還綁著石膏板的林履中,自顧自興奮地說著,全然沒有留意到旁邊幾名同窗臉上的憂慮之色。
“古人說耳聽為虛眼見為實,今日得此機緣,親身所見這洋人的船艦確實比我們強上許多,想我福州船政自力更生所制造的萬年清已算得上亙古未有的,可與英國人的比起來……哎一言難盡,我輩能做的只有勉力追趕了……”
于昨日惡戰之后被貝錦泉評價為勇毅與鄧世昌,林永生并冠三軍的楊用霖,不失時機地接上話茬,他的話起初也是承認了中英兩國之間在海軍技術領域的巨大差距,不過好在最后沒有流露出自暴自棄的情緒,瞿朗聽了甚是欣慰。
“咱們大清國與列強在海上的差距,今日看來,著實是一道天塹鴻溝,我輩有生之年,哎莫說是我輩,就是我之后輩,也是莫想追上咯……”
不知是誰冒出這樣一句,雖然陳述的是事實,但未免有些過于消極了。
“瞿兄,你的見解呢?咳瞿兄你怎么又拉在隊伍最后了,你在想什么呢?”堪稱瞿朗頭號擁躉的嚴復說道。
走在人群最后的穿越者,此刻確實在腦海中快速播著電影,前世的他酷愛軍事,看過很多戰史紀錄片,尤其對1991年海灣戰爭題材的反復看過多遍。他清晰地記得,當年這場具有劃時代意義的戰爭,一舉點醒了中國軍隊的高層。以美軍為首的多國部隊其全新的作戰理念和先進的高科技兵器,對當年號稱世界第三軍事強國的伊拉克軍隊真真正正堪稱是降維打擊。但凡當年看過海灣戰爭紀錄片的人,瞿朗相信他們所有人內心的震撼程度,絕對不亞于現在這些同窗觀摩過英國人堅船利炮后的驚異。想到這里,他暗自下定決心,然后大聲說道。
“我同意雨臣兄的見地,差距是客觀存在的,不以我們的主觀意識而轉移,但國家耗費巨資,沈大人殫精竭慮經營船政學堂,培養我等,為的就是有朝一日迎頭趕上,雖道阻且長,我輩要做的就是正視差距,抹平就是!”
“對,大家要有信心,借用一句瞿兄的名言,星火可以燎原嘛!”嚴復忽然來了這樣一句,瞿朗先是一怔,隨后兩人默契地笑了起來。
眾人聊著走著,不覺已回到下榻的旅店門前,但見貝錦泉已等候多時。
“諸位回來得正好,今晚裕格總督在總督府設宴招待我等,大家回去略作準備,晚間隨我準時赴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