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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詩歌

麥克沙恩:我想還是開門見山,先請博爾赫斯大致說說他自己的詩歌創作。

博爾赫斯:對,為什么不呢?當然,其中一個訣竅就是不說教。該發生的事都會發生,世事稍縱即逝。好吧,我想我就直奔主題,有些是老生常談,顯而易見的。不管怎么說吧,我們都在努力成為詩人。盡管經歷種種失敗,但是我仍然還在繼續努力成為詩人(我馬上七十二了)。

我認為最難寫的其實是自由體詩,而年輕詩人往往傾向于從自由體詩著手,這是一個非常大的錯誤。早在一九〇九年,阿根廷詩人萊奧波爾多·盧貢內斯(1)出版了《傷感的月歷》,一本至今仍具有革命性的詩集,我要借用書中所說的話。盧貢內斯在前言中寫道,他正在嘗試詩歌實驗——正在嘗試發明新的音步,把“舊時的”音步,如八音節詩、十一音節詩、十四音節詩等等,重新組合。他知道他所進行的嘗試倉促輕率,很有可能失敗。但是他想提醒讀者,他已經有作品證明,他對古典形式的詩歌得心應手。他接著說,一個人不可能一上來就革除舊習,但是就他的情況而言,他覺得自己已經獲得了實驗的權利,因為他出版了幾卷不錯的詩歌,或者說,至少是差強人意的古典詩歌。我認為這是一個實事求是的說法,但這僅僅是道德層面上的理由。有必要的話,可以找到更好的理由。舉例說吧,如果你嘗試寫一首十四行詩,你會有一種錯覺,以為有些東西真的擺在了你的面前。那是十四行詩的框架,無論你選擇意大利式的還是莎士比亞式的。在你動手寫第一行詩之前,這種形式已經存在。然后你必須去找一些押韻的詞。這些押韻的詞限制了你的發揮,同時讓你覺得更容易。這并不意味著我更喜歡十四行詩而不是自由體詩,這兩種詩體我都喜歡。如果你拿沃爾特·惠特曼的《草葉集》中最好的篇章,問我是不是比莎士比亞、華茲華斯、濟慈或葉芝的十四行詩寫得更好,我會說這個問題毫無意義。既然你可以同時擁有這兩種詩體,就沒有必要在兩者之間進行取舍。但是區別在于:如果你嘗試寫十四行詩,你已經有了一些現成的東西,讀者可以期待這種形式;如果你嘗試寫自由體詩,一切都必須發自你的內心。你必須在技術上游刃有余才能嘗試自由體詩,而放棄你認為是過時的東西。當然,如果你碰巧是沃爾特·惠特曼,你就會有內在的力量或內在的沖動,讓你有能力并且配得上去創作自由體詩歌,但這并不會發生在我們大多數人身上。我早在一九二三年出版第一本詩集《布宜諾斯艾利斯激情》時,就犯了這個錯誤。我用自由體寫了那本書——當然,我讀過惠特曼的書——因為我覺得自由體詩更容易些。現在我知道這要困難得多。如果我一時興起要寫詩,如果我倉促應場不得不去構思,我就會借助一個固定的形式,因為這對我來說更容易。所以,我建議年輕詩人從詩歌的經典形式開始,只有在這之后再去革新。我記得奧斯卡·王爾德有一個評論——一個有預見性的評論。他說:“如果沒有十四行詩這種有固定格式的詩,那就只能靠天分了。”這就是當下正在發生的現象;至少是在我的國家發生的現象。差不多每一天我都會收到一些詩集,就看我有沒有天分了——也就是說,那些詩在我看來毫無意義。即使詩里的比喻也難以辨別。所謂比喻,是把兩種事物聯系在一起,但在這些詩集中,我無論如何看不出任何聯系。我感覺這些詩集雜亂無章,就像是一臺發瘋的計算機寫成的,卻期待我去感動,去享受!我在第一本書中犯了那種天分的錯誤(我認為我在第二本書中也重蹈覆轍;或許第三本書也未能幸免),然后我發現十四行詩有一種真正神秘莫測、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這種形式本身似乎是一些隨意偶然的句型組合、韻腳變化——意大利式、莎士比亞式、斯賓塞式——卻能夠產生完全不同類型的詩歌。

我想說的是,從長計議,要打破規則,你必須了解這些規則。現在所有這一切都十分明顯,但是盡管顯而易見,卻似乎不被大多數年輕人所理解,更不用說年長的人了,我就是一例。接下來,我們可以討論我的一些詩句。這些詩句恐怕是自由體詩,這說明我的確不知道自己一直在說些什么。不過,我是在嘗試了其他詩歌形式之后,才回到自由體詩歌的。

這將引入另一個有趣的話題:我為什么有時寫自由體詩,有時寫十四行詩?我的詩是如何寫成的,這才是最重要的謎。我可能正走在街上,或在國家圖書館的樓梯上上下下——心中想的是布宜諾斯艾利斯——突然我知道一些事情要發生了。接著,我靜下心來。對即將到來的事情,我必須全神貫注。它可能是一個故事,也可能是一首詩,無論是自由體詩還是有格式的詩。此時此刻,最重要的是不去篡改。除非我們雄心勃勃,否則我們必須讓圣靈、繆斯女神或潛意識——如果你喜歡現代神話的話——在我們內心通行無阻。到時候,如果我沒有欺騙自己,我會被賜予一行詩,或者說有可能是詩的朦朧概念——也許是匆匆一瞥——雖然離一首詩還很遙遠。通常,我幾乎無法辨別。接著,那個隱隱約約的形狀,那團隱隱約約的云朵,漸漸成形,我聽到內心在發聲。我從最初聽到的節奏中,知道一首詩是否正呼之欲出,無論是十四行詩還是自由體詩。這是一種寫詩的方法。

另一種方法,我認為稍遜一籌,你得有一個情節。然而,這個情節也是“賜予”我的。例如,兩三天前,我突然發現我對一首詩的情節有了想法。此時付諸筆端仍然為時過早——必須等待時機。時機成熟,它會不請自來。我一旦寫了兩三行之后,就知道整個作品的大概形狀,知道它是自由體詩還是某種傳統格式的詩。歸根結底是一句簡單的話:詩是賜給詩人的。我不認為詩人可以隨心所欲坐下就寫。如果他坐下就寫,就寫不出有價值的作品。我盡力抵制這種誘惑。我經常捫心自問,我是怎樣寫出這幾卷詩的!可是我讓這些詩堅持到底,有時候這些詩鍥而不舍,冥頑不化,最后終于得逞了。到了那時,我想:“如果我不寫下來,它會使勁催我,讓我坐立不安,最好還是把它寫下來。”一旦付諸筆墨,我聽從賀拉斯(2)的建議,擱置一邊,放上一周、十天的。接著,毋庸置疑,我會發現自己犯了很多明顯的錯誤,于是我推敲一遍。如此反復三四次之后,我發現已經盡力了,再修改反而有可能弄巧成拙。這時候我才去發表。好吧,我為什么要發表呢?偉大的墨西哥散文作家、泰斗詩人阿爾方索·雷耶斯(3)對我說:“我們必須發表自己的作品。如果我們不發表,就會沒完沒了地修改,嘗試無窮的可能。我們要超越它。”

所以最好先去發表,然后著手其他的事情。我自己的作品很少記在心里,因為我不喜歡我寫的東西。事實上,我發現其他詩人的作品把我的心聲表達得更好,而不是我自己的作品,因為我對自己所有的錯誤了如指掌——我知道哪兒有漏洞、哪兒是拼湊的,我知道哪一行詩寫得拙劣,等等。我讀其他詩人的方式是不同的,我不會去字斟句酌。現在,在念我的詩之前,你們還有問題嗎?我非常感謝所有的問題,我可以加一句,我不喜歡沒有異議。我喜歡有人糾正我。

提問:說到用固定的格式寫詩,你不認為這取決于伴隨著你成長的詩歌類型嗎?例如,我無法想象去寫十四行詩或押韻的對聯詩。

博爾赫斯:非常抱歉。但是我覺得相當奇怪,你對過去一點都不感到好奇。如果你用英語寫作,那你就是在遵循一個傳統。語言本身就是一種傳統。例如,為什么不遵循十四行詩詩人悠久而輝煌的傳統呢?我覺得忽略形式很不可思議。自由體詩寫得好的詩人畢竟不多,而掌握其他詩體格式的作家卻比比皆是。就連卡明斯(4)也寫了許多優秀的十四行詩——有一些我還會背。我認為你不可能拋棄過去的一切。如果你拋棄過去,你會冒這樣的風險:自以為有了新的發現,其實早已被發現了。這源于缺乏好奇心。你對過去不好奇嗎?你對本世紀的詩人同胞不好奇嗎?上個世紀的呢?十八世紀的呢?約翰·多恩(5)對你沒有任何意義嗎?還有彌爾頓?我真不知道如何回答你的問題。

提問:人們可以閱讀過去的詩人,并把所學到的東西轉化為自由詩。

博爾赫斯:我不明白的是,你為什么一開始就迎難而上,嘗試自由體詩?

提問:但我覺得自由體詩并不難。

博爾赫斯:好吧,我不了解你的作品,所以我真的不能說什么。也許寫的時候不難,而讀的時候會難懂。大多數情況下,我認為這與惰性有關。當然,還有例外,比如惠特曼、桑德堡(6)、埃德加·李·馬斯特斯(7)。我認為主張自由詩歌的一個理由是,讀者知道他不指望從中獲得信息,或者說不指望被詩中的內容說服而去相信一些東西——不像一頁散文,那可能屬于德·昆西(8)所說的知識文學,而不是力量文學。讀者指望從自由體詩中獲得激情——感到升華,生命在沸騰,七情六欲在撕裂。我的意思是,自由體詩中的一些東西會在肉體上影響讀者。即使自由體詩音樂感不強,一般來說音樂感是差一些,讀者仍然知道他在讀這首詩時,詩人希望他擁有這種精神。

提問:我認為很難認同陳舊的、通常不熟悉的形式。你認為有可能創造新的寫詩的形式嗎?

博爾赫斯:這樣說吧,從理論上講,我想這也許是可能的。但是我真正想說而還沒有說的是,結構始終存在,從一個明顯的結構入門更容易一些。結構是必需的。我想馬拉美說過,“沒有散文這一說法;一旦你注重節奏,散文就成了詩句。”這與斯蒂文森所說的話不謀而合:“詩句和散文的區別在于你閱讀的時候”——他指的是經典的詩歌形式——“你有所期待且如愿以償”。但是談到散文時他說過這樣的話,句子結尾必須出人意外,但又妙趣橫生,通常這談何容易。另一方面,茹爾丹先生(9)說,他一生說的全是散文,自己卻不知道。他弄錯了。我們不會拿散文當話說,我們說話是盡量讓別人聽懂。如果我想把我說的話寫下來,我會盡量用散文的語言,那就另當別論了。

總而言之,所有這些可以歸結為,比如說,濟慈的十四行詩和惠特曼的自由體詩之間的區別。以十四行詩為例,它的結構明顯,所以更容易寫;如果你試著寫《亞當的子孫》或《自我之歌》(10)這樣的詩,結構你必須自己去創造。如果沒有結構,詩就不會有形,我認為沒有形的詩不成其為詩。好吧,我們現在就來看一首詩。也許我們應該從《一九六八年六月》這首詩開始。這是自傳體詩——或者說,至少我認為是自傳體詩。我寫這首詩的時候很快樂,可是我的感覺也許不像我想象的那么快樂。我的朋友諾爾曼·托馬斯·迪·喬瓦尼讀他翻譯的這首詩,我們可以在不同的地方停下來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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