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迪·喬瓦尼:你們每個人手里都有一份《決斗(另篇)》的副本,但是自我們一年多前翻譯這個故事以來,博爾赫斯還沒有聽過。我打算先讀一讀,幫助他回憶。博爾赫斯想評論的時候,隨時可以打斷我。

《決斗(另篇)》:多年前一個夏天的傍晚,小說家卡洛斯·雷伊萊斯的兒子卡洛斯在阿德羅格對我講了下面的故事。

博爾赫斯:這么說吧,這只是對實際發生的事情的陳述。我從別人那里也聽說了這個故事,但是同時提兩個人的名字和兩個人物有些尷尬,我就略去另一個朋友不提。阿德羅格對我來說非同尋常,因為它代表著我的童年和我的青春。這是我父親生前最后去的地方,我對它有著非常美好的記憶。阿德羅格位于布宜諾斯艾利斯南部,曾經是一個環境宜人的小鎮,如今卻被公寓樓、車庫和電視給毀了。在那個年代,大花園別墅比比皆是,即使迷了路,也有樂在其中的感覺。阿德羅格像是一座迷宮,沒有平行的街道。雷伊萊斯是烏拉圭著名小說家的兒子。

迪·喬瓦尼:長期積怨的歷史及其悲慘的結局如今在我記憶里已和藍桉樹的藥香和鳥叫混在一起。

博爾赫斯:我認為這是明白無誤的,不需要任何評論。

迪·喬瓦尼:我們和往常一樣,談論的是阿根廷和烏拉圭混亂的歷史。

博爾赫斯:是的,這是因為烏拉圭東岸共和國的歷史和我們自己的歷史無疑形影相隨。事實上,我祖父博爾赫斯出生在蒙得維的亞(1)。他在卡塞羅斯戰役(2)中與羅薩斯(3)作戰時,才十五六歲。

迪·喬瓦尼:卡洛斯說我肯定聽人提到胡安·帕特里西奧·諾蘭其人……

博爾赫斯:是的,事實上……不,恰恰相反,他是我虛構的,因為我的故事需要第三個角色,所有其他人都是巴西人或西班牙人的名字。為了讓整件事富有當地色彩,我將他虛構成一個愛爾蘭人,或者一個愛爾蘭人的兒子,帕特里西奧·諾蘭。我想帕特里西奧·諾蘭夠愛爾蘭的。

迪·喬瓦尼:卡洛斯說我肯定聽人提到胡安·帕特里西奧·諾蘭其人,他以勇敢、愛開玩笑、調皮搗亂出名。

博爾赫斯:從某種意義上說,我預言了未來,因為你們很快就會發現,他說的是什么樣的笑話。我希望你們也會留下一個印象,這是一個相當殘忍的國家,我要講的故事在那里被認為是一個笑話。

迪·喬瓦尼:我撒謊說知道這個人。諾蘭是一八九〇年前后去世的,但人們仍像想念朋友似的想起他。也有說他壞話的人,這種人總不缺少。卡洛斯把他許多胡鬧行為中的一件講給我聽。

博爾赫斯:他說這是一個胡鬧行為,可是當你們發現這是個什么樣的胡鬧行為時,你們會大吃一驚,因為它遠遠不止胡鬧那么簡單。

迪·喬瓦尼:事情發生在泉城戰役前不久……

博爾赫斯:泉城戰役代表了烏拉圭的革命,稱為“阿帕里西奧戰爭”。

迪·喬瓦尼:……主角是塞羅拉爾戈的兩個高喬人,曼努埃爾·卡多索和卡曼·西爾韋拉。

博爾赫斯:卡曼是一個女人的名字,但是對于高喬人來說,起一個女人的名字是相當普遍的,只要名字不以a結尾。所以,一個高喬人可以叫卡曼·西爾韋拉。但是他們既然都是冷酷無情的人物,所以我認為其中一個應該有一個男人的名字。當然,他們真實的名字已被遺忘,因為他們都是些默默無聞的高喬人。

迪·喬瓦尼:……曼努埃爾·卡多索和卡曼·西爾韋拉。

博爾赫斯:因此,你看到兩個葡萄牙人,更確切地說,巴西人的名字。這類名字在烏拉圭很常見,在阿根廷則不常見。同時,我也在試圖融入當地的色彩和真實感。

迪·喬瓦尼:我想在這兒問你一個問題。這是一個真實發生的故事嗎?真的是卡洛斯·雷伊萊斯的兒子告訴你的嗎?

博爾赫斯:是的,他告訴了我這個故事,但是我還得編一些詳情細節,為人物取個名字。他只是講到“兩個高喬人”,但是那太籠統了,所以我取了我認為合適的名字——卡多索和西爾韋拉。

迪·喬瓦尼:所以你虛構了起著重要作用的諾蘭?

博爾赫斯:正如你已經看到的,我不得不去虛構一些東西,但這個故事是真實的,我聽說兩次了。

迪·喬瓦尼:他們之間的仇恨是怎么形成的,原因何在?那兩個人除了臨終前的決斗之外沒有驚人的事跡,一個世紀以后怎么能勾起他們隱秘的故事?

博爾赫斯:我在這兒玩了一個由來已久的文學手法——聲稱對許多事情一無所知,讓讀者對其他一些事信以為真。不管怎么說,就這件事而言,這是真的,我對這場世仇確實一無所知。

迪·喬瓦尼:雷伊萊斯父親家的一個工頭,名叫拉德雷查……

博爾赫斯:確實有這樣一個工頭。雷伊萊斯告訴我關于他的事,因為這個名字很奇怪,揮之不去。拉德雷查(La derecha)在西班牙語里的意思是“右手”。

迪·喬瓦尼:……“長著老虎般的胡子”……

博爾赫斯:這也是雷伊萊斯說的。

迪·喬瓦尼:……從老輩人嘴里聽到一些細節,我現在照搬過來,對于它們的真實性信心不是很大,因為遺忘和記憶都富有創造性。

博爾赫斯:我想,這都是真的。我不時酌情添加觀察到的細枝末葉,不至于講一個沒血沒肉的故事。

迪·喬瓦尼:這是我們一起翻譯小說時,你和我一直說到的“標記”。

博爾赫斯:沒錯,我一直在重復這種舊把戲。

迪·喬瓦尼: 另一個故事《佩德羅·薩爾瓦多雷斯》(4)的第二句,是這樣寫的:“我認為最好是敘述時不加評論,不添枝加葉,不作任何沒有根據的猜測。”

博爾赫斯:但我想,其他作家還有其他的手法,不是嗎?

迪·喬瓦尼:其他標記。

博爾赫斯:是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標記——或者是別人的標記,因為我們好像一直都在抄襲。

迪·喬瓦尼:曼努埃爾·卡多索和卡曼·西爾韋拉的牧場是毗連的。正如別的激情一樣,仇恨的根源總是曖昧不清的,不過據說起因是爭奪幾頭沒有烙印的牲口或者是一次賽馬,西爾韋拉力氣比較大,把卡多索的馬擠出了賽馬場。

博爾赫斯:這種事情常常發生,所以我沒有在這里虛構不可能發生的情節。據我所知,我說的是實話。我不得不解釋兩人之間的仇恨——畢竟故事就是關于這個——兩個高喬人用他們那種認真的態度憎恨對方。高喬人不善言辭。

迪·喬瓦尼:幾個月后,兩人在當地的酒店里一對一地賭紙牌,摸十五點。

博爾赫斯:我想我教不了你們怎么玩,我身邊沒有西班牙式撲克牌。而且,我玩牌手氣不好。不過,我已經玩過很多回了,錯不了。

迪·喬瓦尼:西爾韋拉每盤開始時都祝對手好運,但最后把對手身邊的錢統統贏了過來,一枚銅幣都沒給他留下。

博爾赫斯:這種事我自己在布宜諾斯艾利斯看到過,發生在一個布宜諾斯艾利斯人和一個來自內陸省份的人之間。來自布宜諾斯艾利斯的人叫尼古拉斯·帕雷德斯,另一個人來自拉里奧哈省,接壤安第斯山脈。帕雷德斯不停地向對方表示祝賀。他說,作為布宜諾斯艾利斯人,他對這種游戲一無所知,他真正地上了一課。最后他卻贏了大約一百比索,并感謝對方。我給了我的高喬人同樣的特點。一個賭客贏了,向另一個賭徒表示祝賀,以此來嘲笑他。“謝謝你,先生,給我上了一課。現在,我抱歉地說,我得接受你的一百比索。”

迪·喬瓦尼:他一面把錢裝進皮帶兜……

博爾赫斯:那是高喬人放錢的地方——在皮帶里。

迪·喬瓦尼:……一面感謝卡多索給他上了一課。我認為他們那時候幾乎干了起來。爭吵十分激烈,在場的人很多,把他們拆開了。當時的風氣粗獷,人們動輒拔刀相見。

博爾赫斯:這種事甚至在行吟歌手中也時有發生。兩個男人在一場吉他彈唱賽事中,一個人會突然走出去,一言不發。然后,場上的一個也會離開,發現另一個在外面鬼鬼祟祟,他們會拔刀一決高低。他們會從一場對決走向另一場對決——從吉他到匕首,都是他們的工具。

迪·喬瓦尼:曼努埃爾·卡多索和卡曼·西爾韋拉的故事獨特之處在于他們無論在傍晚或清晨不止一次地會動刀子……

博爾赫斯:我不得不虛構這種離奇的說法,因為如果不是這樣,兩個揮刀自如的人,兩個互相憎恨的人,怎么可能沒有一決高低呢?因此,我不得不虛構這些情形,同時予以解釋。

迪·喬瓦尼:而直到最后才真干。也許他們簡單貧乏的生活中除了仇恨之外沒有別的財富……

博爾赫斯:這是我自己編的,就像白衣騎士(5)是編出來的一樣。

迪·喬瓦尼:……因此他們一直蓄而不泄。

博爾赫斯:是的。想到一個高喬人或牛仔,你會想到浪漫的生活,但對生活其中的那些人來說,此類生活并無浪漫可言。他們認為這不過是一天的工作,或者,據我所知,懶洋洋的一天。

迪·喬瓦尼:兩人相互成了對方的奴隸而不自知。

博爾赫斯:因為當你恨一個人時,你會一直想著他,從這個意義上說,就成了他的奴隸。當我們墜入愛情時,也會同樣如此。

迪·喬瓦尼:我不知道我敘述的這些事究竟是果還是因。卡多索為了找些事做,并不真心實意地愛上了一個鄰居的姑娘塞爾維利安娜。

博爾赫斯:塞爾維利安娜不是一個常用的名字,除了在高喬人中。

迪·喬瓦尼:西爾韋拉一聽說這事,就按自己的方式追求那姑娘,把她弄上手,帶到牧場。過了幾個月,覺得那個女的煩人,又把她趕走。

博爾赫斯:這是通常的做法。

迪·喬瓦尼:女人一氣之下去投奔卡多索,卡多索同她睡了一夜,第二天中午把她打發走了。

博爾赫斯:他和她度過了一個晚上,因為他是個男人。但自那以后,他不想與她有任何瓜葛,因為她是他敵人的情婦。

迪·喬瓦尼:他不愿要對手的殘羹剩飯。

博爾赫斯:我想,人們完全可以理解這一點。

迪·喬瓦尼:在塞爾維利安娜事件前后,那些年里又出了牧羊犬的事。

博爾赫斯:因為故事必須加以鋪敘,所以我不得不去編牧羊犬和那件事。

迪·喬瓦尼:西爾韋拉特別寵愛那條狗,給它起名“三十三”……

博爾赫斯:三十三代表烏拉圭歷史上的三十三位英雄,他們力圖將自己的國家從巴西的統治中解放出來,并取得了成功。他們越過烏拉圭河回到自己的家園,僅有三十三個人。如今烏拉圭是一個獨立的共和國,我認識他們的許多后代。

迪·喬瓦尼:后來狗失蹤了,在一條溝里發現了它的尸體。西爾韋拉一直懷疑有人投了毒。

一八七〇年冬季,阿帕里西奧革命爆發時……

博爾赫斯:這是烏拉圭的兩個傳統政黨。科羅拉多黨代表了在布宜諾斯艾利斯所謂的集權派;也就是說,他們代表了文明。白黨不是高喬人——因為高喬人對政治一無所知——而是,比如說吧,農村人。白黨和科羅拉多黨,你們中會說西班牙語的人,可能知道這兩個常見的短語:“科羅拉多,紅如公牛的血”;“白黨,白如死馬的骨”。如今它們仍然在烏拉圭使用。

迪·喬瓦尼:……他們兩人正好在上次賭牌的那家酒店。

博爾赫斯:我曾經經營一個酒吧,為什么不用用呢?

迪·喬瓦尼:一個巴西混血兒率領了一小隊騎馬來的起義者向酒店里的人動員,說是祖國需要他們……

博爾赫斯:你看,他實際上不是東岸人,即烏拉圭人。我讓他是巴西人,因為那倒像是真的。這個人自己不應該是烏拉圭人,但應該告訴烏拉圭人對國家的責任等等。而且,巴西人在烏拉圭很常見。

迪·喬瓦尼:……說是祖國需要他們,政府派的壓迫再也不能忍受……

博爾赫斯:當然,他們對政府派在國內的壓迫一無所知。這些事,他們不可能懂。他們只是鄉下人,頭腦簡單的鄉下人。

迪·喬瓦尼:……向在場的人分發白黨標志……

博爾赫斯:整件事他們都被蒙在鼓里。他們是被拉進白黨的,但他們也很有可能被拉進科羅拉多黨。當然,他們不可能懂歷史——也不可能懂政治。對此,他們滿不在乎。

迪·喬瓦尼:……大家并沒有聽懂這番話的意思,但都跟著走了,甚至沒有向家人告別。

博爾赫斯: 在《馬丁·菲耶羅》(6),我們的國詩——人們這樣稱呼它——里,馬丁·菲耶羅被允許和他的妻子道別。在眼下這個故事中,這是不允許的,因為這些人說不定會逃跑。所以巴西人匆匆把他們送走,送去打仗。

迪·喬瓦尼:曼努埃爾·卡多索和卡曼·西爾韋拉接受了命運的安排;當兵的生活并不比高喬人的生活艱苦。幕天席地枕著馬鞍睡覺……

博爾赫斯:是的,叫做雷卡多的一種復雜的馬鞍:多層地毯或羊皮疊加而成,也可作枕頭和毯子用。事實上,我那一丁點兒的騎馬本領,是坐在雷卡多鞍上學的。

迪·喬瓦尼:……對他們并不是新鮮事;他們習慣于宰牲口,殺人當然也不困難。騎兵投入戰斗時總能聽到馬鐙和兵器的震動聲。

博爾赫斯:我是從我外祖父阿塞韋多那里聽說的。我外祖父是個平民,但他參加過兩三次戰斗,對此了如指掌。他告訴我,開始人們總是感到害怕。吉卜林寫過這幾行關于南非戰爭的詩,我不知道你們是否熟悉:“他看到鐵青的白臉,強咧著嘴笑/他感到五臟在陣痛,腸子在失禁”,等等。這類事情是會發生的,過后你就有可能成為英雄。

迪·喬瓦尼:人們只要開始時不負傷就以為自己刀槍不入了。

博爾赫斯:巴勒莫街坊的一個政治頭領曾告訴過我這一點。他說,第一陣槍響之后,你發現自己沒被打死或受傷,你想,嗨,可能永遠都會毫發無損。

迪·喬瓦尼:他們想象力一般,從來不受恐懼和憐憫的支配……

博爾赫斯:這里我應該引用一位英國詩人的話:“懦夫一生多回死;/勇士一生死一次。”(7)然而,我的兩個高喬人沒有想象力,所以他們既不盼望打仗,也不害怕打仗。

迪·喬瓦尼:……雖然沖鋒陷陣之前有時也感到恐懼。

博爾赫斯:是的,因為仗都是騎兵在打。在這些內戰中沒有步兵,大家都騎在馬背上打仗,用長矛和標槍。

迪·喬瓦尼:他們認為領餉是天經地義的事。祖國的概念對他們比較陌生;盡管帽子上帶著標志,他們為哪一方打仗都一樣。

博爾赫斯:這很自然,他們不懂政治。

迪·喬瓦尼:他們學會了使用長矛。在前進和后撤的行軍過程中,他們終于覺得雖然是伙伴,仍舊可以繼續相互為敵。

博爾赫斯:這樣他們私底下還能繼續恨下去。

迪·喬瓦尼:他們并肩戰斗,但據我們所知,從不交談。

一八七一年秋季悶熱難耐,他們的氣數已盡。

博爾赫斯:至于秋天的悶熱,必須寫進故事,以便使故事具有真實感。我不知道那天是不是真的很悶熱,但天氣通常是悶熱的。

迪·喬瓦尼:戰斗前后不到一小時,是在一個不知名的地點進行的。

博爾赫斯:這種事在戰役中總會發生。士兵在滑鐵盧戰役中喪生,但他們中沒有人聽說過這個地方。

迪·喬瓦尼:地名都是歷史學家們事后加上的。戰斗前夕,卡多索躡手躡腳走進指揮官的帳篷,低聲請求說,如果明天打勝仗,留個紅黨俘虜給他,因為他迄今沒有砍過人頭,想試試究竟是怎么回事。

博爾赫斯:這種事發生過很多次,因為沒有人請求寬恕或給予寬恕。戰役之后,戰俘就被割了喉嚨。既然這是意料之中的事,對他們來說也不奇怪了。至于躡手躡腳走進軍官帳篷,我知道這種事總是發生。戰役之后,允許割斷別人的喉嚨,被認為是一種獎勵。

迪·喬瓦尼:指揮官答應了他,說是只要他表現勇敢,就讓他滿足這一心愿。

白黨人數較多,但對方武器精良,占據山岡有利地形把他們殺得死傷狼藉。

博爾赫斯:我祖父戰死的時候,發生了這種事。他的反叛軍人數上絕對占有優勢,但政府軍——阿根廷歷史上首次——擁有雷明頓步槍,因此反叛軍被消滅了。那是遠在一八七四年,大約在這起事件發生后三四年。

迪·喬瓦尼:他們兩次沖鋒都沒能沖上山頂……

博爾赫斯:由于他們只有標槍,而對方有步槍,他們被消滅了,無可奈何。

迪·喬瓦尼:……指揮官受了重傷,認輸投降。對方應他的要求,就地殺死了他,免得他受罪。

博爾赫斯:我想我可以給你們講一件軼事,不僅僅是關于高喬人的,而是關于高喬人和印第安人之間的軼事。在布宜諾斯艾利斯西部邊緣地區,發生了一場微不足道的小戰斗,潘帕印第安人被打敗了。他們知道是要被割喉的。他們的酋長,或是首領,受了重傷。盡管如此,他還是盡力向敵人——政府軍——走去,用結結巴巴的西班牙語說:“殺吧,佩恩上尉知道該怎么去死。”然后他挺著脖子,對著刀,就這樣被割了喉嚨。

迪·喬瓦尼:白黨士兵放下了武器。指揮紅黨軍隊的胡安·帕特里西奧·諾蘭十分繁瑣地布置了慣常的俘虜處決。他是塞羅拉爾戈人,對西爾韋拉和卡多索之間的夙怨早有所聞。

博爾赫斯:當然,我必須讓他來自塞羅拉爾戈。不然的話,他就不會聽說這兩個高喬人是死對頭。

迪·喬瓦尼:他把兩人找來,對他們說:

“我知道你們兩人勢不兩立,早就想拼個你死我活。我有個好消息告訴你們……

博爾赫斯:好消息!他確實是這樣想的。

迪·喬瓦尼:……太陽下山之前,你們就能表明誰是好漢。我讓你們每人脖子上先挨一刀……

博爾赫斯:這在西班牙語中被稱為“站著砍頭”。很少有站著砍頭的,但我從我父親那里聽說過。

迪·喬瓦尼:……然后你們賽跑。上帝知道誰獲勝。”

把他們押來的士兵又把他們帶了下去。

消息很快就傳遍整個宿營地。諾蘭事先決定賽跑是下午活動的壓軸戲。但是俘虜們推出一個代表對他說他們也想觀看,并且在兩人之中一人身上下賭注。

博爾赫斯:他們都感到好奇,他們對兩個將死之人之間的比賽非常感興趣。

迪·喬瓦尼:諾蘭是個通情達理的人,同意俘虜們的請求。于是大家紛紛打賭,賭注有現錢、馬具、刀劍和馬匹。本來這些東西應該及時交給遺孀和親戚的。天氣熱得出奇,為了保證大家午睡,活動推到四點鐘開始。

博爾赫斯:這些不久將被割喉的人,想在長眠之前睡一會兒。

迪·喬瓦尼:諾蘭按照當地白人的風俗,又讓大家等了一小時。

博爾赫斯:不論在機場還是在軍營,總是按照當地白人的風俗行事。

迪·喬瓦尼:他和別的軍官們談論勝利,馬弁端了馬黛茶進進出出。

博爾赫斯:馬黛茶是一種我們休閑飲用的咖啡。

迪·喬瓦尼:泥土路兩邊帳篷前面是一排排的俘虜,坐在地上,雙手反綁,免得他們鬧事。

博爾赫斯:除非坐在牛的頭骨上,高喬人通常是不坐的。他們只是蹲著,覺得舒服。

迪·喬瓦尼:不時有人罵娘,一個俘虜開始念祈禱文時,幾乎所有的人都顯得吃驚。當然,他們抽不了煙。

博爾赫斯:這很自然,因為他們的手被綁住了。這讓正式的割喉容易些。

迪·喬瓦尼:現在他們不關心賽跑了,不過大家還是觀看。

“他們也要吹我的燈。”一個俘虜含著妒意說。

“不錯,不過是成堆干的。”旁邊一個說。

“跟你一樣。”對方頂了他一句。

博爾赫斯:這是一個相當殘忍的故事。

迪·喬瓦尼:絞刑架下的幽默。

一個軍士用馬刀在泥土路上畫一道橫線。西爾韋拉和卡多索給松了綁,以免影響他們奔跑。

博爾赫斯:這樣他們不至于絆手絆腳。

迪·喬瓦尼:兩人相距四米左右。他們在起跑線后面站好,有幾個軍官請求他們別對不起人,因為對他們的希望很大,押在他們身上的賭注可觀。

博爾赫斯:這事真的發生過。唉,這是歷史,對他們來說太可怕了。

迪·喬瓦尼:西爾韋拉由混血兒諾蘭處置,諾蘭的祖輩無疑是上尉家族的奴隸,因此沿用了諾蘭這個姓。

博爾赫斯:奴隸用他們主人的名字。我記得一個老黑人,她過去常來我們家。她叫阿塞韋多,這是我媽媽的名字。她家人一直是我外祖父母的奴隸,她保持著這種聯系。

迪·喬瓦尼:卡多索由一個正規的劊子手處置,那是一個上了年紀的科連特斯人……

博爾赫斯:人們總覺得,科連特斯省人和烏拉圭人更加殘忍無情。來自布宜諾斯艾利斯的高喬人,不忍心去砍人脖子,但其他高喬人有更多的印第安人血統,他們似乎喜歡這種事情——至少,他們會去做。

迪·喬瓦尼:……為了讓受刑人安心,他總是拍拍受刑人的肩膀說:“別害怕,朋友,娘兒們生孩子比這更遭罪。”

博爾赫斯:我是從我父親那里聽說的,他是從一個砍脖子老手那兒聽說的:“朋友,朋友,女人生孩子比這更痛苦。”

迪·喬瓦尼:兩人身子朝前傾,急于起跑,誰都不看對手。

諾蘭上尉發出訊號。

混血兒諾蘭為自己擔任的角色驕傲,一激動手下失掉了準頭,砍了一條從一側耳朵連到另一側耳朵的大口子……

博爾赫斯:這是他第一次干這種活兒。

迪·喬瓦尼:……科連特斯人干得干凈利落,只開了一個窄窄的口子。

博爾赫斯:很自然,他知道不需要又大又深的口子。

迪·喬瓦尼:鮮血從口子里汩汩冒出來;兩個人朝前跑了幾步,俯面趴在地上。卡多索摔倒時伸出胳臂。他贏了,不過也許自己根本不知道。

博爾赫斯:世事如此:我們永遠不會知道我們是勝利者還是失敗者。

恐怕我們在當地色彩等細節上花了太多的時間。我想知道,你們中是否有人更想探討技巧性或文學方面的東西。我怕自己沉浸在故事中,忘了我作為講師或教師應有的職責,雖然這看起來很奇怪。如果你們對這個故事持有反對意見,那就更好了。

迪·喬瓦尼:博爾赫斯,在你動筆之前,這個故事在你腦子里醞釀了多久?

博爾赫斯:我應該醞釀了大概二十五或三十年了。當我第一次聽到時,我覺得這個故事引人注目。告訴我的那個人把它發表在《國家報》上,題為《血染殘陽》,但他那辭藻濃麗的寫作風格,我覺得無法與他抗衡。他去世之后,我寫了這個故事,盡可能平鋪直敘。在這期間,我又在腦海里醞釀多年,我的朋友都聽膩了。

迪·喬瓦尼(一陣沉默之后)你看,博爾赫斯,你寫了一個完美的故事,不再需要評論或質疑。

博爾赫斯:也許他們現在都睡著了。(對弗蘭克·麥克沙恩)你為什么不說些什么?你的主要反對意見是什么?

麥克沙恩:關于這個故事以及其他根據事實而寫的故事,我想問你是如何鋪展具體細節的……

博爾赫斯:你要說的是,我應該把這兩個人物寫得截然不同。但我認為,兩個高喬人不可能有很大的區別,他們只是原始居民。我不能將他們性格復雜化,因為那會使這個故事變味。他們必須或多或少是相同的人。

迪·喬瓦尼:但是我認為弗蘭克·麥克沙恩不是這個意思。

博爾赫斯:好吧,這僅是我的猜測,我的擔心,我的希望。

麥克沙恩:我對你如何在這類主題上運用想象力感興趣。

博爾赫斯:想象力是必需的。例如,我必須敘述這兩個人勢不兩立的原因,我不得不給他們起個名字。我來來回回說“這一個”和“另一個”,或者叫他們“第一個”和“第二個”,就會很尷尬。我把他們稱為“卡多索”和“西爾韋拉”,都是普通的巴西人名,就方便多了。

麥克沙恩:最后,它不是作為一個軼聞,而是作為一個故事問世。你聽說的和你寫的是有區別的。

博爾赫斯:我希望有所不同。很難在故事和軼聞之間劃清界限。我盡力讓我的作品聽起來真實,這是我一個講故事人的職責所在。“兩個高喬人彼此憎恨,他們被割喉之后,再讓他們決斗一番”,你認為我應該這樣寫嗎?這就太簡單扼要了,也沒有效果。

迪·喬瓦尼:博爾赫斯,弗蘭克想弄明白的,正是你傾注了多少想象力,以及你忽略不計了哪些實情。這是構成故事的一切。這里的任何人都有可能試著用那些你聽到的事實來寫故事……

博爾赫斯:而且比我寫得好多了。

迪·喬瓦尼:毫無疑問,毫無疑問。

博爾赫斯:歡迎你們都去寫。這是真人真事,不屬于我個人。

迪·喬瓦尼:你能不能說說你如何篩選素材,只選取你想要的材料?例如,你記不記得你聽說的軼事中沒有被選用的那些事實?

博爾赫斯:不記得了,因為告訴我的是少得不能再少的輪廓了。后來,雷伊萊斯寫了下來,大肆渲染,文字優美——我極力避免類似的風格。我不能這樣寫,我只是熱衷于所謂的情節虛構。例如,我不得不去編寫他們玩紙牌一事,我虛構了有關牧羊犬的插曲,我給它取了一個合適的名字——三十三——因為狗可能有類似的名字,盡管人們通常叫它們雅斯明。

麥克沙恩:你會不會把一個情節和另外一個情節拼湊在一起,編一個新的情節——來自兩個互不相關,不同來源的新故事?

博爾赫斯:會的。例如,在這個故事中,我不是在烏拉圭,而是在布宜諾斯艾利斯的老北區親眼看到的紙牌游戲。

提問:我想知道,博爾赫斯先生能否給我們講講原始人物指的是什么?

博爾赫斯:我自己也不清楚指的是什么。我想他們只是頭腦簡單的鄉下人,他們不分析自己的感受。他們不會在開戰之前想到打仗,因為這需要有想象力。生活在當下的人不會去期待自己的命運,這在故事中已經暗示很多次了。他們卷入戰爭,但他們不知道戰爭的目的,他們毫不在乎。在他們被砍脖子之前有機會好好睡個午覺,他們照睡不誤。其他囚犯對決斗十分好奇,他們想看看。他們不在乎自己被砍脖子之前再等上這五分鐘。有些人害怕了,其中一個嘗試念祈禱文,但是念不下去,因為他不知道祈禱文的內容。

提問:選擇性是否意味著虛構小說一定比現實生活更有可能發生?

博爾赫斯:是的,正如布瓦洛(8)所說的,“La réalité n′ est pas toujours vraisemblable”,現實不總是有可能發生的。但是如果你寫一個故事,你必須盡力讓這個故事聽起來可信,不然的話,讀者的想象力就會排斥它。

迪·喬瓦尼:我知道你很關注這個問題,因為你總是告訴我,“實際上就是這樣發生的,但是我不能用它,因為它聽起來太不可能了。”你總是在降低調子。

博爾赫斯:我想每個作家都必須這樣做。如果你以一種不可能的手法,講述一個不太可能會發生的故事,那就徹底沒戲了。

提問:在這個故事和你寫的其他故事中,我發現有一個特點,你一直在提醒我們,除了你所敘述的之外,還存在其他因素,其他事實。我在想,是否有什么事物你可以最終確定為真實的,存在的——除了你自己之外?

博爾赫斯:我甚至不把自己包括在內。我認為一個人不可能對一切事物確信無疑,因為現實就是如此,應該把這個想法融入故事中。如果你陳述一個既定的事實,接著說你對第二種可能的因素一無所知,這樣第一個事實就成真的了,因為這賦予整件事更廣泛的存在。

提問:我相信你在一篇文章中這樣寫道,一個短篇小說可以圍繞人物,也可以圍繞場景。在這個故事中,人物塑造所費筆墨極少……

博爾赫斯:應該就是極少,因為這兩個人物或多或少是相同的。他們是兩個高喬人,但他們可能是兩百個或者是兩千個高喬人。他們不是哈姆雷特、拉斯柯爾尼科夫(9)或吉姆爺(10)。他們只是高喬人。

提問:那么場景才是重要的?

博爾赫斯:是的,在這個故事里的確如此。一般來說,我認為短篇小說中最重要的是情節或者是場景,而長篇小說中,人物是最重要的。你可能認為《堂吉訶德》寫的是一件一件事,但真正重要的是兩個人物,堂吉訶德和桑丘·潘沙。在夏洛克·福爾摩斯的探案集中,真正重要的是寫一個聰明絕頂的人和一個像華生醫生這樣愚不可及的家伙之間的友誼。因此——如果允許我用一句話來概括——在寫長篇小說時,你應該對所有的人物了如指掌,情節則退居其后。而在短篇小說中,場景才是重要的。舉例說吧,亨利·詹姆斯(11),或者說切斯特頓(12),莫不如此。

提問:在你運用的這些軼事中,你發現了特別的人生觀嗎?

博爾赫斯:我發現我的大部分故事都來自奇聞軼事,雖然我進行了改編,或者說篡改。當然,有些源自人物,有些源自我熟悉的人。我認為短篇小說中,軼事可以作為一個起點。

提問:你認為你改編的東西是軼事中固有的嗎?

博爾赫斯:怎么說呢,那可是個難題。我不知道這些改編是不是軼事中固有的,但我知道我需要改編。如果我不假思索草率地講述一個故事,那就根本不會有效果。我試著放慢故事的節奏,以產生效果。我不能開場就說,“兩個高喬人互相仇恨”,因為沒有人會相信。我必須讓這種仇恨看起來是真的。

提問:《決斗(另篇)》是什么時候寫的?

博爾赫斯:那一定是在一年前寫的。不對,沒錯。(對迪·喬瓦尼)你遠比我清楚,因為日期你記得清楚,而我記不清楚。

迪·喬瓦尼:大概十四個月以前。

博爾赫斯:說得好。你編得可信,我認了。

提問:我想知道,這兩個高喬人的軼事里有什么東西讓你癡迷,念念不忘達三十年之久。

博爾赫斯:這是一個非常困難的問題。我不知道——你不妨問我為什么喜歡咖啡、茶或水。

提問:難道是故事中的那個玩笑?

博爾赫斯:不是,不是玩笑。我認為這是一個殘酷的故事,我把它編得荒唐可笑,更突出了故事的殘酷性。我杜撰了一些人,用滑稽的方式講這個故事,故事就顯得更加赤裸裸,更加冷酷無情。

迪·喬瓦尼:但故事本身就回答了他在軼事中看到了什么,不是嗎?

博爾赫斯:應該是,但也許我失敗了。那么,它需要另一個答案或補充說明。就個人而言,你覺得這個故事過于平凡還是過于扁平?

提問:沒有,我覺得恐怖。

博爾赫斯:好吧,故事的本意就是如此,或者像我們以前說的硬漢的故事。為了讓故事恐怖,我把恐怖留給了讀者的想象。我不能這樣說吧,“發生的事太可怕了”或者“這個故事令人毛骨悚然”,這樣我就做了件蠢事。這種事情必須留給讀者,而不是作家。否則,整個故事就立不住了。

迪·喬瓦尼:相比博爾赫斯或其他阿根廷人,我們更覺得這個故事令人發指。

博爾赫斯:不對!我沒那么冷血。

迪·喬瓦尼:我知道,但我的意思是,這實際上是你們的傳統。阿根廷人對割喉司空見慣。

提問:不是因為血腥,而是兩個人活著就是為了去死。

迪·喬瓦尼:好吧,至于這一點,他們和我們之間有什么區別呢?

博爾赫斯:還可以往故事里添加另外一些內容,但是我沒有,因為我認為這已經包含在故事的字里行間。這兩個人很感激他們在黃泉路上有這個機會——他們生命中唯一的機會——在他們互相仇恨多年之后,一較高下。這是他們的決斗。

提問:但吸引你的就是這些嗎?

博爾赫斯:或許吧。

提問:這就是我想聽你說的。

博爾赫斯:如果是這樣的話,你的話揭示了一些確鑿無疑的東西——是在紐約,而不是在我寫下這個故事的布宜諾斯艾利斯。吸引我的是,這兩個人并不認為自己是受害者。他們得到了生命中的機會。

迪·喬瓦尼:有一些東西沒在這兒談到。博爾赫斯在寫這篇小說之前,剛剛寫了一篇名為《決斗》的小說,那是一個完全不同的故事。

博爾赫斯:類似亨利·詹姆斯的那種故事。

迪·喬瓦尼:后來的這個故事與之形成了鮮明的對照,原作題為El otro duelo,《決斗(另篇)》。我們在《紐約客》單獨發表這個故事時,不能把英語標題定為《決斗(另篇)》(13),因為只有和《決斗》一起出現這個標題才有意義。

博爾赫斯:另一個故事是關于兩個上流社會女人的,兩人親密無間,又是對手,與簡·奧斯丁的故事如出一轍。之后,我們從烏拉圭河東岸感受到了一點令人毛骨悚然的現實主義。

迪·喬瓦尼:這兩位女士是畫家,她們在繪畫中你爭我斗。

提問:在我看來,《決斗(另篇)》和《南方》有共同之處。他們似乎懷抱相似的、毫無意義的怨恨。你愿意評論一下嗎?

博爾赫斯:我不同意你的看法,因為《南方》真的是一廂情愿的故事。每當我想到我的祖父在戰場上死去,想到我的曾祖在獨裁者羅薩斯發動的戰爭中不得不與自己的同胞作戰,想到我的親人被割喉或槍殺時,我意識到自己過著一種非常窩囊的生活。但實際上我沒有,因為他們也許只是經歷了這些事情,卻對這些經歷沒有感受。相反,我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卻感受到了這些經歷。這是另一種經歷它們的方法——據我所知,也許是更深入的方式。無論如何,我不應該抱怨自己是個文人。我想還有比文人更艱難的命運。

但在《南方》中,真正的情節是關于——這樣說吧,實際上有幾個情節,其中一個情節可能是那個人死在了手術臺上。整件事都是他的夢,他在夢中極力想得到他想要的那種死亡。我的意思是,他想死在潘帕草原上,手中握著刀,他要像他的祖先一樣死于斗毆。但在《決斗(另篇)》中,我認為不存在一廂情愿的想法。事實上,我不想成為其中一個高喬人。我想我會逃避的——我不會去跑這場比賽,我會俯面摔倒。

提問:我聽你說過,你對這個故事的時間概念不太感興趣,但奇怪的是,兩人的決斗發生在他們死后,他們超越了時間。

博爾赫斯:說得好,這表明我無法擺脫對時間的癡迷。

提問:小說必須介入同時代的政治和社會問題,你是如何看待這一觀點的?

博爾赫斯:我認為小說自始至終都介入政治和社會問題。我們不必為此擔心。作為同時代的人,我們必須以我們時代的風格和方式來寫作。如果我寫一個故事——哪怕是關于月球人的——這將是一個阿根廷故事,因為我是一個阿根廷人;它會借助西方文明,因為我屬于這個文明。我認為我們不必故意為之。讓我們以福樓拜的小說《薩郎寶》為例,他稱之為迦太基小說。但是任何人都可以看出,它是出自十九世紀法國現實主義作家的手筆。我認為一個真正的迦太基人讀這部小說時會一頭霧水。據我所知,迦太基人可能認為這是個拙劣的笑話。我認為你不必力圖忠實于你的世紀或你的觀點,因為你始終忠實于它們。你有某種聲音,某個臉龐,某樣寫作方式。即使你想逃避,也逃避不了。那么何必去費心強求現代或當代,既然你沒法成為其他時代的?

麥克沙恩:我認為提問者也想到了政治和社會問題。你認為虛構小說應該涉及這些問題嗎?

博爾赫斯:在這個故事中,沒有這類東西。

迪·喬瓦尼:不對,有。

博爾赫斯:可能有吧,但我對此并不關心。我想到的只是這兩個人喉嚨被割破后賽跑的場景,想到的是整件事被當作笑料或惡作劇來看。自然而然地,這個故事最終與阿根廷、烏拉圭和高喬人的歷史牽連在一起。它與整個南美歷史、解放戰爭等都有關聯。但我不關注這些。我只是在盡力講我的故事,讓人深信不疑。我關注的就是這些,雖然你可以進行任意的聯想。

迪·喬瓦尼:不管你的目的如何,在當時當地,這是一個十足的政治聲明。對此大家都應該滿意。

博爾赫斯:也許這是超越時空的政治,我不知道。當然,政治有其自然美。

提問:你認為藝術家應該如何敘述自己的時代?

博爾赫斯:奧斯卡·王爾德說,現代藝術家應該小心謹慎,避免現代化的處理方式和現代化的主題。當然,他在說風趣話,但他言之有物,有明顯的事實根據。例如,荷馬是在特洛伊戰爭發生幾個世紀之后才去寫的。一個作家應該書寫同時代的故事,這種想法本身就是現代的。但是我應該說,這更屬于新聞而不是文學。一個真正的作家不會試圖成為當代人。

提問:在你的作品中,你的引文出自許多來源,出自世界各地的多種文字。我有一個問題——我希望我沒有太失禮——這些引文是真實的還是虛構的?

博爾赫斯:我很遺憾,有些是真實的。但不是所有的引文。然而,在眼下這個故事中——《決斗(另篇)》——我盡了最大努力,盡可能平鋪直敘。我從吉卜林的第一部作品《山中的平凡故事》中學到了技巧。我現在放棄了所謂的莫測高深,或者說貌似的莫測高深。我試著寫一些簡單易懂的故事。

提問:有一個關于百科全書的故事……

博爾赫斯:我想你指的是《特隆、烏克巴爾、奧比斯·特蒂烏斯》,故事中百科全書正在改變整個世界。我寫這個故事的時候,還相當年輕。如今我不會嘗試這樣的作品——我想改變。我想試著從別人的角度、以不同的方法、以出人意料的方法寫作。

提問:你在一個故事中說,我們可能成為另一個人夢中的人物。

博爾赫斯:是的,那個故事是《環形廢墟》。就我們所知,這可能是真的。你做夢夢到我。不對,我錯了。我在夢見你。

提問:這個做夢的想法是如何運作的?

博爾赫斯:這是一個非常古老的唯心主義的想法,是貝克萊(14)和印度教徒的想法。我認為,這也是劉易斯·卡羅爾(15)作品中紅國王的想法。

提問:你是如何夢到《吉訶德》的作者皮埃爾·梅納爾的?

博爾赫斯:我做了一個手術,我不知道我是否可以繼續寫作。然后我對自己說,試試寫一篇短短的評論性文章。一旦失敗,我就知道以后沒有希望了。如果我嘗試寫詩,那說明不了什么,因為詩的寶藏是由詩神繆斯或圣靈賜予的。所以,我嘗試了一些新的東西——一個故事,也帶點惡作劇的意思——得逞之后,我看到我可以回到文學領域,好吧,不是去做一個快樂的人,因為沒有人快樂,但至少我能感到我的生活沒有完全虛度。布宜諾斯艾利斯的許多人和我熟悉的兩個文人都把這件事當真了。其中一個對我說:“當然,我對皮埃爾·梅納爾了如指掌。我認為他是瘋了。”我說:“是的,我想他是瘋了,但瘋得有趣,不是嗎?”這是我寫的第一批故事中的其中一篇。我一直說這是第一個故事,但事實上是第二個,或第三個故事。

提問:你怎么知道一則軼事哪天會派上用場?

博爾赫斯:我聽到自己認為有意思的軼事后,就告訴我的朋友。然后,鬼使神差,我覺得應該把它寫下來,這會是很多年以后的事了。如果你今天告訴我一則軼事,大約四五年后以后才有可能變成書問世,因為這是一個緩慢的過程。我想其他作家聽到一則軼事,也許馬上就會寫成故事。但就我的情況而言,我必須閑下心來等待,等到時機成熟,那時我必須全盤接受,盡可能不去篡改,不去弄巧成拙。

提問:我的問題與你的短篇小說《玫瑰角的漢子》有關。

博爾赫斯:這是我寫的第一個短篇,我打心底里不喜歡它。

提問:據說它受到約瑟夫·馮·斯登堡(16)黑幫電影的影響。

博爾赫斯:沒錯,是受到了他的影響,也受到切斯特頓小說的影響。我試著把這個故事當作文學實驗。我想寫一個具有視覺效果的故事,所以這個故事根本不是以現實主義的方式寫的。我把整件事看作一種芭蕾舞。后來,我重新寫了這個故事,題為《羅森多·華雷斯的故事》。我寫《玫瑰角的漢子》時,很清楚故事中的一切都不是真實的,但是我不追求現實,所以不在乎。我只想寫一個呼之欲出、令人身臨其境的故事。結果,它以一種歌劇化的方式登場,我必須為此向你們道歉。

提問:在斯登堡電影中,視覺和現實之間存在著平衡。你對此考慮了多少?

博爾赫斯:我那時一直在想著約瑟夫·馮·斯登堡和切斯特頓。我非常感謝斯登堡,因為他卓有成效地達到了他的目的。他嘗試拍攝電影,必須有視覺效果。但是以我的情況而言,我認為視覺效果并不是真正必需的。你可以講一個故事,不需要過分逼真或者栩栩如生。事實上,如果你太逼真,我倒認為你在創造的是非現實,因為這樣看事物反覺模糊不清。我知道我的故事是不真實的,但是我從來沒有想過人們會信以為真。在《惡棍列傳》這本短篇小說集的前言中,我還提到了斯蒂文森、切斯特頓和斯登堡那些令人敬佩的電影。

提問:不過,這是一個完美的故事。

博爾赫斯:我不敢茍同。這是我寫過的最糟糕的東西。

迪·喬瓦尼:在布宜諾斯艾利斯人人都喜歡這個故事……

博爾赫斯:因為它感傷,因為它給讀者一種錯覺:我們曾經非常勇敢,非常大膽,非常浪漫。

提問:但是它成了拉丁美洲文學中重要的東西。我認為它有了新的途徑。

迪·喬瓦尼:關鍵是博爾赫斯再也沒有寫過類似的作品了。他后來寫得更好。《玫瑰角的漢子》寫于一九三三年。

博爾赫斯:當然,很多人認為,從那個故事以后我就一蹶不振了。

迪·喬瓦尼:他的新書《布羅迪報告》回到了同樣的主題,但是寫作方法截然不同。

博爾赫斯:是的,更直截了當。

迪·喬瓦尼:在《玫瑰角的漢子》故事中,人物站在舞臺上,對著觀眾大喊大叫。故事非常歌劇化,作為一個意大利人我很能欣賞。

提問:在你的許多故事和詩歌中,你似乎很關注時間。

博爾赫斯:這樣說吧,常規上,手表告訴了我們時間,是不是?但是真實的時間,例如當你拔牙時,就是太真實了。或者比如又和恐懼的時間,當時間的沙子耗盡的時候,截然不同。沒錯,我一直癡迷于時間。

提問:我們的問題是關于作家和他對時代的責任,還有現實和夢幻。在《佩德羅·薩爾瓦多雷斯》中有一句話,我想知道,這一句話是否表達了你的觀點。

博爾赫斯:如果我能記得這句話,就會有幫助。

提問:是這一句,“……[他]什么都不想,甚至不去想他的仇恨或危險處境。他干蹲在地下室……”

博爾赫斯:我認為佩德羅·薩爾瓦多雷斯是一個頭腦簡單的人。我不知道你是否會感興趣,兩個月前我遇見過他的孫子。他和薩爾瓦多雷斯同名。他糾正我說,他祖父在地下室待了十二年,而不是我寫的九年,而且他是個軍人。后一個事實對我沒有用處,因為我不會期待一個士兵會在地下室躲十二年,而一個平民或許有這個可能。此外,薩爾瓦多雷斯不知道自己必須等那么久。也許他認為每一個晚上都是最后一晚。

迪·喬瓦尼:我不知道是否回答了這個問題。回答了嗎?

博爾赫斯:沒有,也許沒有。但我把問題的開頭全忘了。

提問:在你的故事《阿萊夫》中,有一個叫博爾赫斯的角色。假設他的遭遇是虛構的,而不是事實,我想知道你為什么用你自己的名字。

博爾赫斯:好吧,我想到了這種事發生在自己身上。此外,我被貝雅特麗齊·維特波拋棄了——當然,名字不同——所以我用了自己的名字。

迪·喬瓦尼:你在好幾個地方用了自己的名字。

博爾赫斯:是的,我一直這樣做。當然,我不是想讓自己成為笑柄。這種文學技巧由來已久——鮑斯韋爾(17)寫約翰遜生平時也用了自己的名字。他把自己寫成一個可笑的角色,但他本人不是。鮑斯韋爾是一個絕頂聰明的人。

我想我現在聽到了一個問題——也許這個問題一直不絕于耳,此時此刻,我想象我聽到了——關于作家對他所處時代的責任。我認為作家的責任是成為一名作家。如果他能成為一位好作家,他就是在履行職責。再說,我認為自己的觀點是膚淺的。例如,我是一個保守派,我恨納粹,我恨反猶派,等等;但我不允許這些觀點寫進我的作品——當然,除了我為六日戰爭(18)歡呼雀躍的那陣子。總的來說,我想把我的觀點放在密封艙里。每個人都知道我的觀點,但對于我的夢想和我的故事,我認為應該讓夢想和故事自由馳騁。我不想把自己的觀點強加其中,我在寫小說,而不是寫寓言。

也許我應該說得更清楚一些。我是反對littérature engagée(19)的,因為我認為文學基于以下的假設:作家不能寫他想寫的東西。讓我舉例說明——可能這個例子帶有自傳的意味——我不去選擇自己的主題,而是主題選擇我。我極力加以抵制,但是這些主題一直讓我牽腸掛肚,所以我最終不得不坐下來寫,然后出版,了卻這些心事。

人們還必須記住,作家想做的和他實際做的往往有所不同。我想到一位écrivain engagé(20)魯德亞德·吉卜林。他一直設法提醒他那些缺心眼的英國同胞,他們竟然成就了一個帝國。當然,他說這種話,被認為是一個外國人。他最后寫了《談談我自己》(Something of myself)(我們從標題就能領略英國人的輕描淡寫)——不是談自己的全部,僅僅談了他自己的一些皮毛——他在結尾說,必須允許作家違背自己的私人道德立場去寫作。他以偉大的愛爾蘭作家斯威夫特(21)為例。斯威夫特憤世嫉俗,厭惡人類,但在《格列佛游記》的第一部分,他也寫了一些讓孩子讀了高興的文字。

提問:我想知道你愿不愿意評論一下你對庇隆(22)政權的反對立場。

博爾赫斯:愿意,為什么不呢?我的反對立場是公開的,但沒有體現在我的文學作品中。我是阿根廷作家協會的主席,我一直在開講座,每次講演我都對庇隆冷嘲熱諷。人人都知道我反對他。我們的解放者革命剛取得勝利,我就被任命為國家圖書館的館長,就是最好的佐證。他們需要一個反庇隆主義的人,他們了解我的情況。我的母親、我的妹妹和我的侄子都曾遭監禁。有一個偵探對我窮追不舍,順便說一句,他是反庇隆的,但他必須做他的工作。但我從來沒有把這些融入我的故事或詩歌中。我把它們分開,所以我認為自己是一個好阿根廷人。與此同時,我努力成為一個好作家,沒有把這兩件事混為一談。

提問:你寫的有關納粹中尉的短篇,你覺得如何?

博爾赫斯:《德意志安魂曲》,故事中發生的事卻截然不同。當然,我是站在盟軍這一邊的——美國這一邊。德國人被打敗時,我欣喜如狂,如釋重負。同時我卻認為,德國的失敗是一個悲劇,因為在德國,也許有歐洲受教育水平最高的人,他們有優秀的文學、良好的哲學和詩歌傳統。然而,這些人被一個叫阿道夫·希特勒的瘋子欺騙了,我認為這就是悲劇所在。然后,我設想一個真正的納粹分子形象——我指的是一個真正為暴力本身而稱贊暴力的人。我隨后認為,典型的納粹分子對失敗無所謂。畢竟,失敗和勝利只是概率而已。即使美國人和英國人贏得了戰爭,他仍然會感到高興。很自然,當我和納粹在一起的時候,我發現他們和我心目中的納粹不一樣,但這本來就不是一份政治傳單。這是為了表明,一個真正的納粹分子的命運中有著悲劇的意味。只是我懷疑真正的納粹是否存在過。至少,在我去德國的時候,我從來沒有遇見過。他們都為自己感到難過,也要我為他們感到難過。他們非常傷感,感情相當脆弱。

提問:有人告訴我,你出版過一本偵探故事集。能給我們說說嗎?

博爾赫斯:我想我當時的選擇是顯而易見的。我從“唯一促成者”埃德加·愛倫·坡開始,隨后我發現了不同的故事——例如,伊斯雷爾·贊格威爾(23)的《弓區大謎案》,杰克·倫敦(24)寫的優秀短篇,還有一些明顯的作家例如切斯特頓、伊登·菲爾波茨(25)、埃勒里·奎因(26)。但是我認為,愛倫·坡開了整個類型的先河。所有的偵探小說都自他而來,雖然威爾基·柯林斯(27)用截然不同的手法進行了嘗試。柯林斯寫長篇偵探小說,書中人物比情節更重要——除了情節堪稱完美的《月亮寶石》。

提問:柯南·道爾呢?

博爾赫斯:對,我記得我翻譯了他最好的小說之一《紅發會》。這項工作是與優秀的阿根廷作家阿道夫·比奧伊·卡薩雷斯(28)一起完成的。我們仔細地篩選了所有的偵探小說,又小心翼翼地把多蘿西·塞耶斯(29)排除在外,因為我們不喜歡她寫的東西。

麥克沙恩:你可不可以談談你與比奧伊·卡薩雷斯之間的合作,談談這種合作與你自己的工作有什么區別?

博爾赫斯:是有區別的,因為當我們在一起的時候,正如希臘人所說,就有第三個人存在。就是說,我們不把自己當成兩個朋友,甚至兩個作家;我們只想去發展一個故事。如果有人問我,“那句話來自你還是另外一個人?”我回答不了他。我不知道我們之間誰編造了這個情節。合作只能是這樣。既然現在諾爾曼·托馬斯·迪·喬瓦尼就在我身邊,我們為什么要提比奧伊·卡薩雷斯呢?我們以同樣的態度工作。當我們嘗試用英語翻譯或重新創作我的詩歌或散文時,我們不認為我們是兩個人。我們認為確實只有一個腦子在工作。我想柏拉圖的對話同樣如此。當冒出許多人物時,是他想看到問題的多個方面。也許達成合作的唯一途徑只能如此——兩三個人認為他們是一個人,忘記了個人的境遇,全心全意地服從工作,以達到至善至美的境地。

提問:在你《時間的新反駁》一文結尾,你想知道你是否能夠制定出一個新的道德體系。

博爾赫斯:不,我不這么認為。除此之外,文章的標題旨在諷刺。如果時間不存在,你就不能重新反駁。但是當我題為《時間的新反駁》時,我是在跟自己開玩笑。從邏輯上說,我對這個論點深信不疑。我認為如果你接受這個前提,這個論點可能會成立——盡管與此同時,唉,時間也成立了。這比我的任何推理,甚至比休謨、伯克利、叔本華的推理更加正確。

提問:我想知道你為什么離開幻想的世界、百科全書的世界,走進一個真實的世界。

博爾赫斯:我這么做的原因是,在布宜諾斯艾利斯有很多文學行家為我寫博爾赫斯的故事。他們熱衷于迷宮和鏡子,熱衷于老虎,等等,當然他們比我做得更好。他們是年輕人,而我老了、倦了。此外,我想試試新的東西。我最新的小說集《布羅迪報告》,在許多讀者看來似乎淡而無味,而對我來說,在某種意義上是一種探險,是一種實驗。

提問:你談了短篇和長篇小說之間的區別,令我們獲益匪淺。你覺得有動力去寫長篇嗎?

博爾赫斯:沒有,因為我從來沒有感到有動力去讀長篇。我鐘情于短篇小說,我這人太懶,不會去寫長篇。寫了十到十五頁之后,我就沒了耐心。事實上,我最近倒是寫了一個長的短篇小說,題為《代表大會》。這可能是我寫得最好的小說之一。至少,我是這樣認為,因為這是我最新寫的故事。你需要那種感覺才能繼續寫下去。

提問:我認為關于決斗的這些故事,是兩人之間的邂逅,是經過風格化了的。他們必須是同時代的。然而,你在《時間的新反駁》中說,同時代是不存在的。我看不出你如何自圓其說。

博爾赫斯:我也看不出,先生。我同意你的看法。

提問:如果他們不是同時代的,他們就必須是不朽的。

博爾赫斯:這樣看來,你得去寫這個故事,因為這是你的創作,不是我的。我認為這會是一個完全不同的故事,一定很好。

提問:我相信你說過,作家成名是由于錯誤的原因。你覺得你也是這樣嗎?

博爾赫斯:我對此確信不疑。我相信,這個國家的人民對我很友好,首先是因為善良對他們而言是舉手之勞,也因為他們把我當作外國人,一個外國人很難成為對手。他們也覺得我是盲人,盲人需要同情。所以你看,這些因素——外國人、老人和盲人——構成了一個非常強大的組合。

迪·喬瓦尼:當然,你的名聲與大家讀你的小說毫無關系。

博爾赫斯:我應該說,人們喜歡我并不是因為我的小說。

提問:你寫一個像《〈吉訶德〉的作者皮埃爾·梅納爾》這樣的故事時,你是開別人玩笑,還是開自己玩笑?

博爾赫斯:我想我的玩笑不針對個人。我沒在愚弄任何人,沒在愚弄自己。我這樣做純粹是為了好玩。

迪·喬瓦尼:對不起,時間到了。

博爾赫斯:當然,時間是不真實的……


(1) Montevideo,烏拉圭首都,也是烏拉圭政治、金融、文化中心和交通樞紐。

(2) Battle of Caseros,發生在十九世紀中葉的阿根廷,由地方首領結成的聯盟一舉擊垮布宜諾斯艾利斯省的獨裁者羅薩斯,推翻了他的政權。

(3) Juan Manuel de Rosas(1793-1877),阿根廷軍事和政治領導人,1835-1852年布宜諾斯艾利斯省的獨裁統治者。1852年在卡塞羅斯戰役中,他統帥的政府軍被聯軍擊敗,被迫流亡英國。

(4) 收錄于《為六弦琴而作·影子的頌歌》(林之木、王永年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6年)。

(5) White Knight,常見于中世紀文學中,被描繪成一個與邪惡作戰的英雄,猶如我們常說的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人。

(6) Martín Fierro,《馬丁·菲耶羅》是阿根廷經典文學作品,一部描寫高喬人的史詩。

(7) 引自莎士比亞《尤力烏斯·愷撒》。

(8) Nicolas Boileau(1636-1711),法國詩人、文學理論家。

(9) Raskolnikov,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說《罪與罰》中的人物。

(10) Lord Jim,約瑟夫·康拉德小說《吉姆爺》中的人物。

(11) Henry James(1843-1916),美國小說家。

(12) Gilbert Chesterton(1874-1936),英國作家、文學評論家、神學家。

(13) 英文譯本將標題譯作《決斗的結局》。

(14) George Berkeley(1685-1753),愛爾蘭哲學家、科學家和主教。

(15) Lewis Carroll(1832-1898),英國數學家、邏輯學家、攝影家和小說家,所作《愛麗絲夢游仙境》與《愛麗絲鏡中奇遇記》最為著名。

(16) Josef von Sternberg(1894-1969),奧地利裔美國電影導演。他的創作特點是注重視覺形象效果和象征意義,在現實主義的基調上賦予表現主義的色彩。

(17) James Boswell(1740-1795),英國文學家、傳記作家。

(18) Six-Day War,指發生在1967年6月初的第三次中東戰爭。以色列先發制人,對阿拉伯國家發動突然襲擊,在六日戰爭中占領了大片阿拉伯國家的領土。

(19) 法文,介入文學

(20) 法文,介入作家

(21) Jonathan Swift(1667-1745),英國文學家、諷刺作家、政治家,代表作品是寓言小說《格列佛游記》。

(22) Juan Perón(1895-1974),阿根廷政治家,1946年至1955年、1973年至1974年期間三次出任阿根廷總統。

(23) Israel Zangwill(1864-1926),英國小說家、劇作家、評論家。

(24) Jack London(1876-1916),美國作家。

(25) Eden Phillpotts(1862-1960),英國小說家、詩人、劇作家。

(26) Ellery Queen是美國推理小說家曼弗雷德·班寧頓·李(1905-1971)和弗雷德里克·丹奈(1905-1982)表兄弟二人合用的筆名。他們開創了合作撰寫推理小說成功的先例。

(27) Wilkie Collins(1824-1889),英國小說家。

(28) Adolfo Bioy Casares(1914-1999),阿根廷小說家、翻譯家。

(29) Dorothy Sayers(1893-1957),英國學者、作家,寫過大量神秘偵探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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