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其實沒有多久，但冬季的夜空，本來就是黑的早。暗沉沉的藍黑色，寒風吹得人睜不開眼睛來。

宋璟跟在吳其寒身后，踩著上山的小徑，在厚厚的雪層上深一腳淺一腳的走著。

在夜晚的山上，澹臺家族開啟了禁制，任何人不得在其上飛行。所以之后高高陡峭的山路，都要依靠雙腿走上去。

宋璟的身子在自爆靈力的剎那，已經被破壞的不成樣子，在厚厚的冬衣的遮擋下，蒼白的皮膚早已皸裂開來，血珠慢慢浸了出來，如汗水一般的浸透了內衣。內衫濕濕黏黏的貼在身上，干涸的血與不斷流出的新鮮血液混合，在衣下肆意折騰。

逐漸放松了心神的宋璟，神智早已模糊，眼中只有前面那個瘦長淡漠的背影，以一種穩定的速度往前走著，自己的腳也隨著那人不自覺的邁動，就這樣子搖搖晃晃，踩著雪層慢慢前進。

風呼嘯著，大雪紛飛，來時的路上，兩人蜿蜒的腳印被湮滅在雪花之下。

已經不能知道走了多少時辰，上山比起下山來，更要遙遠長久而艱難。

當第一縷微白的亮光射進他眼中的時候，他才若有所覺的睜大酸澀疲憊的雙眼，抬頭朝前看去，巨大山石劈就而成的山門已經近在眼前，映著熹微晨光，顯得大氣磅礴，氣勢古樸。

雪在不知不覺中變小，現在只剩下零星的小雪花飄飄灑灑，在微光中暈出柔和的輪廓。

吳其寒雙手垂在身側，站在山門下靜靜地等待他，平凡的面容如同石刻，直板的沒有表情，讓人猜不出他的想法。

“到了？”宋璟彎起唇輕笑一聲，果然是被逮到了。

聲音一出，他自己都被自己沙啞低弱的音調驚詫住了，原來，出去一趟，兩天光景，就把自己折騰成這副模樣。

他抬腳走進山門：“吳管家，我們先去哪兒？”

宋璟眼中沉著冷意，澹臺清硯，這一次會怎么懲罰不聽話的，逃跑的蕭青離呢？

吳其寒轉過身領路：“蕭二公子身受重傷，先去讓家主為公子治療一番。”他走過前山屋舍，此刻已有諸多弟子早起，卻像是沒有見到這兩人似的，眼神一點也不落到他們身上，偏偏又自覺的避開了他們老遠的走過，來來往往，腳下踩著雪“沙沙”的響著，襯著四周越發的寂靜。

宋璟直覺不對，那些人沒有看他，他卻感覺被目光狠狠盯住一般的如芒在背。

怎么了？他搖搖恍惚的腦袋，蒼白著一張臉機械的走著，遲疑了一下，終究是沒有再探究下去。

如果現在停下來，說不定他就得倒在地上了。吳其寒，應該不是會把他撿回去的人。

宋璟神志飄渺的想著，自己如果倒下了，吳其寒或許會垂手守在自己身邊，像是千年不變的雕塑，沒有表情沒有動作，然后等自己昏迷夠了醒過來，淡淡的說上一句：“家主已經等的久了，蕭二公子請隨我來。”然后靜靜的轉身，不回頭看自己一眼，似乎篤定了自己能夠跟上一般。

他被自己的想法愉悅到了，瞇縫起眼睛，薄唇微彎，眼前大地雪白一片，反射的光明晃晃的耀眼。

所以，不要倒下，宋璟。

他憋著一口氣，步步跋涉，再也沒有注意到四周弟子們余光瞥向他時，深藏的敵意與悲憤。

因為沒有看到，沒有機會去想清楚，問清楚緣由，所以無法引以為鑒，所以才會在之后一犯再犯，導致了很多不愿意不得已的事情發生。然后與有些人們，形同陌路。

吳其寒走的路線，其實宋璟應該覺得很熟悉。

他的每一步，都踩在宋璟當時下山的時候走過的地方，即使大雪之后，上面沒有了一絲當初的痕跡，但腳印落處，沒有絲毫偏差。可以這么說，宋璟當日的逃離，盡在他的掌握之下。

熟悉的路線，只是當初是小心翼翼，故作淡定的離開，然而如今是隨著吳其寒返回。宋璟思想此刻是慢了半拍，心里對四周景色，腳下的小徑充滿了莫名的熟悉感覺，但仍然沒有想起這就是那一條他走過的道路。

直到他隨著吳其寒到達了演武場的東南角，那一處草木荒蕪僻靜山坳，厚實的大雪嚴嚴實實的覆蓋住藤蔓植物，在潔白的雪地中留下各種輪廓的雪丘。

這里是——

宋璟身子一僵，這里是紅離帶著自己由傳送陣出來后，見到的第一眼景色。

“請蕭二公子站到我身邊三步之內。”吳其寒淡淡的道，像是沒有看到宋璟的驚異一般，手中從芥子手鐲里拿出了靈石，腳下用力，將站立處的雪崩開，露出堅硬濕冷的土地。

宋璟走近了，眼中閃過了然，傳送陣，原來，自己從最初的離開，便一直被這個管家看在眼中。

澹臺清硯很厲害，但是他選的管家也絲毫不遜色。宋璟垂下睫羽，澹臺清硯分身乏術，看管不了自己的時候，他還有一個厲害能耐的管家在后院把守。真是影子一般的管家，平日不怎么見到他，真是忽視了這樣一個能力卓越的家伙。

再想想之前，他帶著自己御劍飛到半山腰的速度，明顯是修為高深的修士。這樣的人，不在前山，偏偏呆在后院做一個伺候人的管家。宋璟抿了抿唇，還以為，吳其寒和后院諸多丫鬟男侍一樣，是修煉不成，才逗留此處的凡人。

心中長長一嘆，自己不該小瞧天下人。

吳其寒放下了靈石，法訣一出，熟悉的白光包裹住了兩人，身子懸空，只是眨眼，只是瞬間，腳下又踩到了實地。

這里是……宋璟往四周看了看，唇邊流瀉出微微苦笑，果然，扭曲變幻的空間，近在眼前的青黑色山壁垂直插入云霄，上面濕濕潤潤，浸的山壁的色彩越發的深沉鮮亮。殘雪扔掛在上頭，一切和兩日之前沒有多大差別。

山下空氣清寒，宋璟跟著吳其寒的腳步，走出了這一方土地。

兩人直接朝著后院大廳，澹臺清硯書房所在方向走去。

會不會進再進囚牢？宋璟在心間微微抖了一下，幾天前的鉆心噬骨，逼得人瘋狂的疼痛似乎還留在身體里，光是想想，那樣的記憶便帶給全身上下毛骨悚然的抽搐，情不自禁的戰栗起來。

“放心，不怕死的小鬼，澹臺清硯不會怎么對你的。”心間忽然想起一個熟悉的聲音，帶上陰森森的寒氣，涼涼的笑道，“歡迎回來。貌似你在外面玩的不怎么樣嘛。把自己弄成這副凄慘的模樣？”

“鬼蝶？”宋璟半斂了眼睛，“你怎么會沒有進入冬眠呢？或許你該告訴我，你現在被拖到哪個老鼠窩里面去了。等我身體養好了，我也好來接你。”

“該死的。”鬼蝶輕哼一聲，沉寂了下去，“好生休養，早些來找我。”

宋璟心情好了些，鬼蝶還有夏雨，自己現在還離不開這兒。澹臺春水，就要五感盡失的澹臺春水，自己又拿什么幫助他？或許在他真正陷入那樣黑暗冷寂的世界，人猶如石頭，寂寂無生機的時候，自己去收了他的性命？

該死的，宋璟也想罵一句，瞥了一眼吳其寒的背影，沒有絲毫氣勢，平凡如常人的瘦長，背脊筆直，全身上下彌散著疏離冷漠，閑人勿近。

傷口的血已經自行止住，內衣在血液干涸后變得硬邦邦的，宛如卡紙一般，咯著身子不舒服。

扭動了一下身體，細嫩的皮膚與內衣摩擦，帶著裂開的傷口鈍鈍的疼痛著。眨眨迷糊的雙眼，宋璟抬頭看去，灰色兇獸一般的大門，墻壁生冷，里面據說鎮壓了九百九十九條大妖怪的魂魄，內在顯出隱隱的兇殘嗜血的暴虐氣息。

好像氣勢更甚了，這兒。靠得近了，覺得皮膚都被刺的發寒。

他失血嚴重，全憑一股意念走到這里，澹臺清硯站在大廳的門口，雙手負在身后，帶著清逸的笑容從臺階上居高臨下的看他：“青離，出去的這些日子，你真是受苦了。”

“還好。”他撐著一口氣，瞇縫起細長的眼抬頭看他，眼神清亮淡漠，絲毫沒有處于低處的狼狽弱勢，“謝謝家主關心。”

澹臺清硯輕嘆一聲，揮手一個雨霖之鈴，他施展出來的雨霖之鈴效果自然不是宋璟可以比擬的，宋璟只覺得全身干澀火辣的疼痛像是被二月柔柔的春雨洗去，清涼輕松，飄飄然像是踩在云煙之上。

“好好休養吧。”澹臺清硯眼中笑意清淡，“青離，你要知道，你的妹妹修復好了一個傳送陣，我很感謝你們呢。”

“謝謝家主贊賞。”宋璟彎了彎唇，“我可以回去了么？”

“當然。不過我想青離你更愿意去溫泉，洗去這一身的血跡？”澹臺清硯說的極其溫和，“在澹臺家舒舒服服的過了，多好。青離，以后就不要擅自離開了。若是保護自己不周，我怎么向我的妹妹，你死去的母親交代？”

宋璟垂頭：“是。”

至此，已然全部明白。

故意放任自己離開，然后再找回。借此告訴自己，自己的一舉一動都在他們的掌握之下，最好不要妄想離開。這次的所謂逃離，只是他們借著紅離的計劃，將計就計來的吧。

不過，自己的目的也達到了。

澹臺清硯，終是把注意力再次放到了自己的身上。

吳其寒已經站在了澹臺清硯身后，垂著手，安靜的站著，像是融在了澹臺清硯的影子里。一直是那個姿勢，不曾離開。

宋璟是知道溫泉在何處的，其間他與夏雨曾去過數次。但因為是偷偷摸摸，只進得了小溫泉，那個大的宛如湖泊的溫泉池子，是他們沒資格跨入其中的。

“這是玉牌。”澹臺清硯走下階梯，吳其寒抱持著絲毫不差的距離，跟在后面。

宋璟交過這枚淡藍色的玉牌，上面刻著符咒，流光溢彩，是通過大溫泉池子邊上禁制的通行符。

“謝謝家主。”宋璟瞥了一眼吳其寒，轉身離去。

沒想到這么簡單，就讓自己過關。他瞇縫著眼睛，吳其寒，居然可以站在澹臺清硯的背后，這對于澹臺清硯來說，是怎樣的信賴和重視。澹臺清硯的身后，原本以為，只會有他的兒子，澹臺春水一人而已。

“對了。和你住一起的人，也在那里休養。”澹臺清硯不慌不忙的后面補充了一句，“所以你不必先回屋子見他了。”

宋璟腳步頓了頓，夏雨，他怎么了？

不過，他沒有打算就這樣去見夏雨。畢竟，那個善良的家伙，若是看到自己的樣子，不知道又會急成什么模樣。

夏雨，宋璟心中壓抑的內疚升騰而出，他不聲不響的走了，那個眼底一直期待溫暖，害怕孤單與拋棄的少年，又會怎么樣？

借了澹臺清硯雨霖之鈴的光，宋璟除了失血過多，身子疲憊之外，比之前上山的情況好了很多。顧不得身子虛弱的想立即倒地，他加快了步伐，匆匆的朝著溫泉走去。

夏雨，該不是因為我，你才會在那兒休養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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