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佳夢,你剛剛想問什么?”
被干部大叔們一打岔,張高陵的嚴肅的態度也緩和了不少,剛剛在與大叔們攀談的時候,他竟然變得很是隨和,像是一下年輕了幾十歲,變成了真正的十幾歲的少年一樣,雖說他本來從外表看上去就是的。
“嗯……我想問的還是剛才說的那楓糖琥珀,主播氣,還有什么虛擬感,那是怎么回事啊?虛擬主播看著好玩不就是了嗎?”
“當然了,我再一次類比文學吧:這些內容創作都有著共同的特點,只要能夠帶動起真實的情感,那么是虛擬還是真實其實對于觀者來說都不重要了,人類本來就是感性動物,歸根結底都是感性的,因此情感方面的帶動,拉情緒尤為重要。”
“嗯……”
“而虛擬感,則像是一種領域,觀眾對于本身已經習慣了的日常,世界,事情都不會有興趣或者平白無故太大的情感波動,他們來看直播,而主播將觀眾引進自己的領域,再去引動情感,這個無形的領域就是虛擬感,是拉情緒的工具。”
“嗯?虛擬感……那究竟什么叫虛擬感,該怎么做到呢?”
“其實虛擬感是很容易做到的——只需要作出與現實日常中所熟悉的事物相異的事情便好了:譬如你看你平時自稱‘我’吧,我今天來到了鼓樓區政府機關食堂吃飯,但如果改成第三人稱,在寫作或直播中敘述出來,那么一下便將‘自我’與‘人物’抽離開了。”
“張高陵今天來到了食堂吃飯?”
“是的,與原句感覺很不一樣吧,假想這句話由我說出來,是不是有一種‘我不是我’的超我感,除此之外,還有對讀者或觀眾的稱呼,一般來說是‘你’或者‘你們’這樣的第二人稱對吧,其實也可以第三人稱化。”
“……哦?”
“假設你是楓糖琥珀……”
“啊啊?”
劉佳夢嚇了一跳,不過很快恢復了過來,佯裝無事地認真傾聽著。
“……嗯,假設你是楓糖琥珀,或者其他的什么虛擬主播的中之人,你認為你對于觀眾是一種什么樣的態度?是一群人,還是一個群體?”
“應該……是一個群體吧?”
劉佳夢有些理解張高陵的意思了。
“對了,傳統真人主播,對于直播間觀眾的態度是一群人:大家都是家人老鐵,但其中打賞上榜的是著重關注的重點觀眾,要區別對待,要在直播中有提及感謝。
但虛擬主播則不一樣,虛擬主播本質上歸根結底重在rp(角色扮演),這時如果去感謝打賞,去區別對待,那就出戲了,事實上虛擬主播應該一視同仁地對待所有觀眾——譬如楓糖琥珀的粉絲牌叫什么?楓人院是吧,那么楓糖琥珀她應該把所有觀眾就當成一個人,即楓人院這個整體,這樣的心態扭轉過來了,那么無論是稱呼,還是對待打賞和sc的態度,都會自然而然地改變。”
“哦……”
劉佳夢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開始思考起這些內容,不愧是文學社社長,說得有條有理,非常有道理,或許自己真的該做些改變了?
“喂!你這個家伙!他在套你話呢!”
林書涵突然氣急,厲聲呵斥張高陵,隨即一臉難色地望向劉佳夢。
“嗯?怎么了?啊!”
劉佳夢回過神來,忽然發現了一個盲點,連忙轉頭去看張高陵。
張高陵面無表情,眼神沒有一絲波動。
但他剛剛的言語,明顯表達出了他已經知道或是懷疑劉佳夢就是楓糖琥珀的中之人了。
“你……是怎么知道的?是因為聲音嗎?”
劉佳夢舒緩了下心情,只是中之人身份泄露而已,這不是什么大事,她得趕緊問清楚自己有什么缺漏才行。
“嗬嗬……林書涵應該知道,西南聯大時期,汪曾祺寫過一段對話拿給沈從文看,沈從文評價是‘兩個聰明腦殼打架’……一個人的聲音可以隨時改變,但說話習慣卻很容易在不知不覺間暴露出來,我曾經為了讓我筆下的人物能有不同的說話習慣,所以仔細研究過相關方面的技術。”
張高陵皮笑肉不笑地越過劉佳夢望向林書涵,在與她的這場博弈中,他略勝一籌。
雖說這件事根本上要怪劉佳夢本人暴露的東西太多了就是。
“嘶?這么可怕?不過既然如此,你剛剛說的那些……”
劉佳夢又想了想,察覺到了什么。
“其實還有一個原因:我一直認為理論的力量是強大的,實踐固然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但理論也是一切實踐的源泉。
如果說一個人他提出的理論,不能為外人所信服,或是無法付諸以真正成功的實踐,那么此理論便是與客觀現實相違背的,便是失敗的;相反,如果我提出的理論,別人當場就能信服,立馬就想實踐,并且實踐后立即就能得到成功的結果,這樣的理論才是絕對成功的。
我剛剛說的也都是肺腑之言,不過由于我對于你還是不夠了解,因此我也不敢妄下論斷直接告訴你改變稱謂以及改變視角施行RP等就能成功——萬一你覺得我太狂,就像v圈里的指導民一樣,不肯聽我的怎么辦?因此我才沒有表明我已經猜到你是楓糖琥珀的中之人,而是以佯裝無心感言,這樣的話你肯定會忍不住回去試驗的。”
張高陵的話仍然古井無波,但卻在劉佳夢心里產生了極大的震撼,這個人,怎么爹味這么重,想做指導民都要彎彎繞繞繞上好大一圈。
“你看看這個家伙,心里都是那些彎彎繞繞的,真惡心,走走走我們不跟這種人待。”
林書涵蹙眉指責著,作勢要拉劉佳夢。
“林書涵,屈原為什么投江汨羅,岳飛為什么罪莫須有,歷史上那么多能人賢臣,就是因為太過耿直,不懂得將粗糙的真理至道磨成易于下咽的細面,不懂得以真正實際有用的方式加工自己的表述,所以就算他們說的是正確的,卻依然會被無視,冤枉,甚至下獄抄斬。
馬克思曾經說過,哲學家都在從不同角度解釋世界,而問題在于改變世界。
如果你覺得我對表述的加工方式是彎彎繞繞,那么如果我不彎彎繞繞,最終達成的效果會一樣嗎?孰好孰壞?我想你心中自有思量。”
張高陵也加快步伐,一邊跟著一邊朗聲沖林書涵的背影喊道。
“你說得對,但是……你有沒有想過,你這所謂的‘加工理論’會帶來多少災難?”
林書涵停下腳步,轉過身來,冷聲回應。
“不錯,屈原,岳飛,正是因為沒能擁有你這樣的口才與算計說服他人,才導致赤膽忠心落得悲慘下場——但趙高,秦檜等奸臣,卻不依然有口才與算計嗎?
你覺得忠良之言缺乏加工而不得施行,但你怎么敢保證,得到加工的就一定是忠良之言呢?你怎么敢考驗人性呢?
你那所謂的‘理論萬能論’并不值得推廣,我不懷疑人類有力量將任何理論的說服度推至前所未有的高度,但如果這個理論是相反于秩序,社會,良善,甚至是客觀與人類文明延續的呢?你又該如何應對呢?”
“……”
張高陵靜默不言,劉佳夢卻似乎能感受到他的內心開始窘迫起來。
“人類在物質層面上,創造出足以滅絕自己的核武器,你倒好,還想從精神層面上再推廣此類殺器——當然了,你只看到了‘能夠說服一切’的理論的好,卻是不得知其也是一把雙刃劍,看來你還真是單純,要學的還有很多哩——張,社,長。”
說完,林書涵也不管張高陵,直接拉著劉佳夢轉身走向區政府大門口。
“啊,拜拜,那個……謝謝——”
劉佳夢一只手被拉扯著,雙腿向前走,回頭用另一只手招了招,打了聲招呼,便跟著林書涵走了。
只留下張高陵一人,將近一米九的身高,宛如一株筆直的小樹般,站在落了些提前枯黃衰落的梧桐老葉間,獨自凌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