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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茫情緒的紙上審美
(譯序)

林少華

村上文學的一個藝術魅力,在于把一切微茫情緒化作紙上審美。而其集中表現,我以為非《1973年的彈子球》莫屬。借用“群像新人獎”評委吉行淳之介評《且聽風吟》的話說,“每一行都沒費筆墨,但每一行都有微妙的意趣(微妙なおもしろみ)”。或者莫如說,所有青春階段的微茫情緒都被村上賦以“微妙的意趣”,使之升華到文學審美層次——化作紙上審美。

先看故事脈絡。《1973年的彈子球》(以下簡稱《球》)是“青春三部曲”中繼《且聽風吟》(以下簡稱《風》)的第二部。《風》中出現的大學生“我”畢業了,沒進公司沒考公務員,和朋友合伙開了一家小小的翻譯事務所。結果兩人很快發現“一鍬挖在了富礦上”,從“貓為什么洗臉”到“患花粉過敏癥的作家們”,數量驚人的委托文稿爭先恐后涌了進來,輕輕松松掘得了第一桶金。不僅如此,“我”還碰上了無論怎么看都無異于“做夢娶媳婦”的美事:一對雙胞胎女郎不請自來地跑來和“我”同居,為“我”燒飯做菜煮咖啡——這點和《風》中的“我”送酒后醉倒的女孩回家并度過一夜可謂異曲同工,都是點擊讀者心理穴位的“點穴”之筆——然而“我”并不因此歡天喜地心滿意足,總感覺好像缺少什么。于是心血來潮地開始尋找兩年前玩過的彈子球機。與此同時,鼠從大學退學回鄉,住在父親一度作為書房使用的公寓套間里。因為家里有錢,所以沒著急找事做,仍時不時跑去中國人開的“杰氏酒吧”里喝酒發呆。那期間有了每周五見面過夜的女朋友。和《風》不同的是,鼠和“我”再未相見。兩人的故事是以兩條平行線推進的,互不交叉。不過仍可將鼠視為“我”的分身。

故事本身未必有多少審美元素,情節設計也缺少環環相扣步步驚心的張力和吸引力。較之故事,我覺得吸引力在于微茫情緒的審美表達。所謂微茫情緒,自然不是斗志昂揚、豪情萬丈那樣的社會主流情緒,也不是爭名奪利、勾心斗角等大眾性世俗情緒,而和眼下成為話題的“內卷”、“躺平”等心態也不是一回事。那是一種細膩婉約、撲朔迷離的心理機微和情感漣漪,或者說近乎秘不可宣、妙不可言、深不可測的輕微的喜怒哀樂。倘以宋詞為例,不是“怒發沖冠,憑闌處、瀟瀟雨歇”(岳飛),而是“休去倚危欄,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辛棄疾),不是“亂石穿空,驚濤裂岸,卷起千堆雪”(蘇軾),而是“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李清照)。

有人認為,不能表現微茫情緒的文學,不能算是偉大的文學。觀點誠然有失偏頗,但不是完全沒有道理。中國古代文學,以小說論,這方面當以《紅樓夢》居首,小說以外,宋詞尤為出色。隨便舉幾個幾乎盡人皆知的例子:“更回首、重城不見,隱隱兩三煙樹”(柳永),“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歐陽修),“斜陽外,寒鴉萬點,流水繞孤村”(秦觀),“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賀鑄),“惆悵雙鶯不到,幽階一夜苔生”(吳文英)。孤苦?凄寂?憂傷?悵惘?眷戀?悲涼?是又不是,不是又是,隱隱約約,模模糊糊,飄忽不定,虛實莫辨,這想必就是微茫情緒。無可名狀,無可直說,大多時候只能訴諸風物描摹,訴諸修辭藝術。應該說,這對作者的文學才情和文字功底是個莫大的考驗。就此而言,宋詞的漢文學語言真個爐火純青,出神入化,千載之下,仍讓人心旌搖顫,感動莫名。

由此可見,微茫情緒有可能是最具共通性的情緒——我們既可以為宋詞的微茫情緒所感染,又可以為村上的微茫情緒所打動。借用《球》中的“我”開的翻譯事務所那句廣告詞來說:“大凡人寫的東西,不存在人所不能理解的。”說句題外話,這句廣告詞的確擬得好。假如日后我開翻譯事務所,一定把沒說的下一句補上:“大凡人寫的東西,不存在人所不能理解的,也不存在人所不能翻譯的。”

好了,不再借題發揮,也不再不揣淺薄地賣弄宋詞了。說回村上,看這種微茫情緒在《球》中是如何表達的。

上面說了“做夢娶媳婦”那句俏皮話,不過主人公“我”可不是做夢娶媳婦,而是大白天活生生跑來了兩個媳婦即一對雙胞胎(208、209)一邊一個躺在“我”的大床上。而“我”既沒有欣喜若狂,又沒有驚詫莫名,更沒有來個AA制分攤生活費。他是這么述說自己的情緒的:

兩人每星期在浴室里不勝憐愛地洗衫一次。我在床上看《純粹理性批判》,時而抬眼,便瞧見兩人赤裸裸并坐在瓷磚上洗衫的身姿。這種時候,我真真切切地感到自己是真的來到了遠方。原因我不明了。自從去年在游泳池跳水臺失去一顆假牙以后,便屢屢有如此感覺。

下班回來,常常看見208、209號衫在南面窗口搖來晃去,這時我甚至會涌出淚水。

一般說來,在身邊有兩個女孩的情況下,一個二十四五歲的男人很難看得進康德這本深奧的哲學著作,更不至于覺得身在遠方和涌出淚水。原因主人公不明了,我們讀起來也不明了,卻又覺得不難明了。一種近乎疏離感、違和感的感覺或情緒就這樣被作者置于若明若暗的微茫地帶。不明所以而又仿佛刻骨銘心,不值一提而又似乎舉足輕重。

再看鼠。前面說過,鼠有個每周五去對方宿舍見面過夜的女朋友,卻不知何故,忽然不再去了,而又沒明說為什么不去。

鼠不再同女子相會,也不望她房間的燈了,甚至窗前都不再靠近。他心中的什么在黑暗中游移了一段時間,而后消失,猶如蠟燭吹滅后升起的一絲白煙。繼之而來的是沉默、沉默。一層層剝去外皮后到底有什么剩下,這點鼠也不知道。自豪?……他躺在床上反復看自己的手。若沒有自豪,人大約活不下去。但若僅僅這樣,人生未免過于黯淡,黯淡之至。

微茫也好什么也好,在這里究竟屬于怎樣一種情緒呢?“侘寂”?“物哀”?“幽玄”?以他這樣的年紀,一般不至于。何況“我”和鼠或者作者村上這一代是看美國片聽爵士樂喝可口可樂長大的,生活中充滿了西方文化符號,充滿了“外來語”商標。“嬉皮士”?“垮掉的一代”?也不盡然。勉強說來,大約是一種缺失同一性(identity)的迷茫與游離感,以及力圖找回自證性、找回精神歸宿的掙扎和悲涼,抑或介于二者之間的不無刻意的超然。不過有一點可以斷定,不是頹廢,亦非自甘沉淪和低級趣味。

少年時代的鼠在春秋兩季的日暮時分總是去海灘看燈塔時的心緒,也寫得富有微妙的情韻:

終于走到燈塔后,他在防波堤端頭坐下,慢慢打量四周。天空飄移著如毛刷勾勒出來的幾縷纖細的云絮,目力所及,無不是不折不扣的湛藍。那湛藍不知深有幾許,竟深得少年不由得雙腿發顫,一種類似懼怵引起的顫抖。無論海潮的清香還是風的色調,大凡一切都鮮明得觸目驚心。他花時間讓自己的心一點點適應周遭景致,而后緩慢地回過頭去。這回他望的是徹底被深海徹底隔絕開來的他自身的世界。白沙灘,防波堤,綠松林。綠松林被壓癟一般低低地橫亙著,蒼翠的山巒在他身后清晰地列成一排,指向天空。

燈塔,既指向遠方,又引領歸航。遠方,云絮纖纖,海水藍藍;身后,沙灘綿延,松林逶迤——少年的心始終在未來與過往之間游移。一方面是對未來、對遠方的憧憬與遐想,一方面是對已逝青春和身后故鄉的傷懷與守望。而這、這微茫的心緒沒有直出胸襟,而大多寄寓在景物詩意描寫的字里行間。情節的實際發展也印證了這一點。在百般糾結之后,鼠最終決定離開女友和故鄉遠行。而這未嘗不是我們所有人成長期間尤其青春時代的迷惘和感傷。

該說彈子球了:

某一天有什么俘虜我們的心。無所謂什么,什么都可以。玫瑰花蕾、丟失的帽子,兒時中意的毛衣、吉恩·皮特尼的舊唱片……全是早已失去歸宿的無謂之物的堆砌。那個什么在我們心中彷徨兩三天,而后返回原處……黑暗。我們的心被掘出好幾口井。井口有鳥掠過。

那年秋天一個星期天俘虜我的心的,其實是彈子球。

1970年玩過的彈子球在1973年俘虜了“我”的心。于是“我”開始尋找那臺名叫“宇宙飛船”的早已廢棄的彈子球機。毅然決然,不屈不撓。最后在一位西班牙講師的幫助下得以在曾是養雞廠的冷凍倉庫里與之會面:

我們再度陷入沉默。我們共同擁有的僅僅是很早很早以前死去的時間的殘片,但至今仍有些許溫馨的回憶如遠古的光照在我心中往來彷徨。往下,死將俘獲我并將我重新投入“無”的熔爐中,而我將同古老的光照一起穿過被其投入之前的短暫時刻。

你該走了,她說。

她,彈子球機板面上的女郎——“顯得甚是文靜,好像坐在森林深處的石板上等我臨近”,而后害羞似的莞爾一笑,“笑臉真是燦爛”。

喏,過往虛擬世界里的女郎活靈活現,而當下現實世界里的雙胞胎女郎卻面目模糊。而且“我”和雙胞胎女郎,甚至和翻譯事務所的合伙人都沒有推心置腹的交流,沒有共同話語。而和彈子球機女郎卻那么息息相通、心心相印:“常想你來著/睡不著覺的夜晚?/是的,睡不著覺的夜晚/為什么來這兒?/你呼喚的嘛。找得我好苦/可能再也見不到了,多保重。”盡管話語不多,卻真切流露出相互牽掛、依依不舍之情——現實世界更像虛擬世界,虛擬世界更像現實世界,“我”在二者之間左顧右盼。或者莫如說,較之現實世界,我更執著于虛擬世界。這無疑是一種自我割裂感。當時還沒有手機,而在當下的這個手機時代、互聯網時代,想必不少人感受尤深。

時間的殘片,溫馨的回憶,遠古的光照,“無”的熔爐,“我”在其間徘徊,流連忘返,或即將進入其中。而對給自己帶來可觀收入并使自己成為“成功人士”的翻譯事務所工作,卻一直斥之為“泡沫”:“全是泡沫,白天的泡沫夜晚的泡沫。把一條臟水溝的水移到另一條里罷了。”與此相比,更是虛擬世界、更是彈子球機甚至“玫瑰花蕾、丟失的帽子、兒時中意的毛衣、吉恩·皮特尼的唱片”等無謂之物俘虜和打動自己的心,自己寧愿從這些無謂之物即無意義物件之中找出意義來,藉此確認自己的存在感和同一性,從而在眾所公認的有意義事物面前,在眾人趨之若鶩的世俗價值觀以至權威、體制面前保持一分自尊、自豪、一種精神優越感——這點,我想應該是這部小說最大的魅力、最吸引讀者的地方。

說得極端些,這是個沒有意義只有情調的時代,沒有畫卷只有特寫的時代,沒有整體只有碎片的時代,沒有史詩只有“段子”的時代,沒有洪流只有“流量”的時代,沒有燃燒激情只有一地雞毛的時代,沒有悟道志向只有感官刺激的時代。無意義的人、無意義的場所、無意義的信息、無意義的活動和生活充斥著我們時代的時空。正在這種時候,村上這種以正統眼光看來似乎無意義無主題無正解的“三無”小說走進人們的閱讀視野,引起人們的情感共振和精神共鳴,進而和村上一起發現無意義中的意義、無趣中的情趣、荒誕中的真實、庸常中的神奇,即把包括負面情緒在內的無數微茫情緒能動地升華到審美層面。用我以往的說法,把玩孤獨,把玩寂寞,甚至把玩無奈和無聊。從而保持了一種超然物外的灑脫,一種自尊、自豪以至精神優越感。這里,請讓我再次引用日本著名文藝批評家柄谷行人根據《球》主人公“我”喜歡看康德《純粹理性批判》并通過同大江健三郎《死者的奢華》的比較,指出“村上的‘我’通過沒來由地熱衷于無謂之物來確保對于有意義有目的地熱衷于某物之人的優越性——‘我’即這一姿態中存在的超越論式自我意識。”

另有兩小點順便說一下。

一點是《球》中出現了直子。這是直子第一次出現。其中直子的笑法很是耐人尋味:“直子搖搖頭,一個人笑了起來。那是成績單上清一色A的女大學生常有的笑法。笑得活像《愛麗絲夢游仙境》里邊的柴郡貓。她消失后那笑也沒消失,在我的心里留了很久,不可思議。”書中也說直子死了,但沒說死因,只此一句:“然而我根本忘不掉,包括對直子的愛,包括她的死。”直子第二次出現是在四年后即一九八五年的《螢》這部短篇小說中,一九八七年發展成為眾所周知的長篇小說《挪威的森林》。

另一點有些“八卦”。《球》里邊雙胞胎女郎后來又出現了一次。“村上朝日堂”系列隨筆里面有一本叫《村上朝日堂 嗨嗬!》,其中有一篇題目叫《村上春樹又酷又野的白日夢》,開門見山,直奔主題:“我的夢是擁有雙胞胎女朋友,即雙胞胎女孩雙雙等價地是我的女朋友——這是我做了七年的夢。”作為夢固然又酷又野,美妙無比。問題是若美夢成真,村上就開始打退堂鼓了。喏,他這樣寫道:“首先開銷大。飲食費是普通幽會的兩倍,送禮也不能光送一個,要把相同的東西好好準備兩份。不但開銷,還要對兩人時時一視同仁,而這是非常累人的活計。比如坐小汽車幽會,我想就不好一個坐前排一個坐后排。這樣一來,勢必讓兩人都坐后排,而這未免煞風景。”接下去村上又說了其他幾樁麻煩事。最后認定“似乎比妻妾同堂還要傷腦筋。”小說是虛構,無中生有,隨筆寫實,大體實話實說。如此看來,別說結婚,就算跟雙胞胎女孩談戀愛都不現實,“比妻妾同堂還要傷腦筋”!幸也罷不幸也罷,這種概率在現實生活中肯定微乎其微。

最后說幾句翻譯。這本書是我一九九九年從廣州北上青島后翻譯的第一本村上。當時我住在海大(時稱青島海洋大學)浮山校區一室一廳小套間里,日語系幾個男生大概從學校家具倉庫里搬來一桌一椅一床和一個書架。房間簡潔得就像《球》這本書的文體,燈是唯一的家用電器。我本人也夠“簡潔”,一個人出門上課,一個人去食堂吃飯,一個人看書備課、備課看書。仿佛全世界只我一個人。那時校園南面還是一大片漁村,夜深時分隱約傳來黃海的濤聲。北面出門不遠就是山坡,稀疏的松樹和刺槐下面開著一叢叢金黃色的野菊,我有時折來幾枝插進花五元錢從文物店買來的青瓷瓶置于案頭。房間靜得有時聽得熒光燈管的“絲絲”聲。那是我人生中一段特殊時光。孤獨?寂寞?悵惘?憂傷?說不清楚。現在想來,或許真可能處于微茫情緒的包攏中。

我就在那樣的環境和心境中翻譯了這本小書,因而特別能體味主人公的心緒和書中氛圍。甚至產生錯覺,覺得自己不是在翻譯村上,而是和村上一起訴說。而今因為再次校對和重寫譯序,又從頭到尾看了一遍。不是我總不忘自夸,我的確覺得翻譯得不壞,偶爾失誤誠然是有的,但在整個審美情境或藝術情調的傳達上,我不得不佩服當時的自己。倏忽二十多年過去,日月逝于上,體貌衰于下,縱橫之志遠去,經綸之心漸息,文思每每枯竭,靈感遲遲不得——重校尚可勉力為之,重譯斷斷不敢也。

二〇二二年十月十二日(壬寅九月十七)于窺海齋

時青島秋高氣爽海碧天青

【附白】 值此新版付梓之際,繼榮休的沈維藩先生擔任責任編輯的姚東敏副編審和我聯系,希望重校之余重寫譯序。十五年前的譯序,側重依據自己接觸的日文第一手資料提供原作的創作背景,介紹作者的“創作談”和相關學者見解。此次寫的新序,則主要談自己的一得之見,總體上傾向于文學審美——構思之美、意境之美、文體之美。歡迎讀者朋友繼續來信交流。亦請方家,有以教我。來信請寄:青島市嶗山區香港東路23號中國海洋大學浮山校區離退休工作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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